舞剧《杜甫》,重庆市歌出品,2015国家艺术基金项目,由韩真、周莉娅编导,唐栋编剧、刘彤作曲、高广建担任视觉总监,阳东霖服装、贾雷造型,以及一众圈内名家汇集的作品,前晚在昆明参演第十二届全国舞蹈展演舞剧类第三台,悻悻的我去了,位置不错,感受强烈,看完后一颗心被充盈得满满的,只觉应该及时记录当下最直观、最真实的感受,可思前想后,却不知道怎么开头,朋友说,正常,想说的话越多,越不知从何说起。纠结了两天,我还是打开电脑,一来觉得留下对一部好作品的观后感是责任,二来也算不负淌了半场的眼泪。
真是一肚子话想说,却找不着个话头,想到哪就说到哪吧,不一定工整,却也代表着沉淀两天后,我这份依旧澎湃的心情。
首先说说结构,整剧以“一个人笔下的唐朝”为副标题,分为序幕壮游羁旅,踌躇满志济天下;上篇长安十载,求官谋事为苍生;下篇弃官归隐,笔底波澜惊风雨;尾声登高望远,历经沧桑唱大风;等几个章节来讲述杜甫跌宕起伏的一生,当然,也有网评较为诟病此剧的陈述主题,认为“满台的唐朝由盛而衰的情景,杜甫在哪?”,我想提出此疑问的笔者一定有其独到的思考角度,也许从塑造人物的层面上,他并不满足,可对于像我这样的,曾经以舞为家、以舞为生的过期舞者来看,《杜甫》的舞蹈叙事能力已相当满足我的胃口了。
我们常说“剧”之所以为“剧”,那是“剧”在讲故事。人物塑造是故事呈现的载体,是讲故事的手段。所以,只要称为“剧”,人物不可少,人物的多面性也不可少,这种多面性可以由事件推动外因转为内化的改变,也可以非线性叙事,连块为面,从多个层次或侧面去表达,可无论哪种塑造方式,最终都要在叙事层面完成终极融合。
那么人物呢?
《杜甫》中有杜甫吗?我认为,答案是肯定的。作为唐代最杰出的诗人之一,现实主义诗歌的代表人物,杜甫的作品被称为“世上疮痍,诗中圣哲”,这与他和时代同存亡的生活经历有关。既然他将自己的爱恨情仇、志向理想都写进诗里,那找出代表他生命进程和精神境界的诗体来作为文学支撑,我认为是恰当的。当然质疑这样塑造人物的声音肯定还会说,“这不是断截的吗,人物表达还是不够立体和充分啊”,没错,这样的呈现也许会让人物被放大某个情绪人格层面,但也别忘了,这是舞剧,不是话剧,倘若120分钟的话剧都罄竹难书,那舞剧岂不更加鞭长莫及。
每一种艺术样式都有其特定的、闪光的叙述方式,舞台艺术作品尤其。别的不说,叙事并非舞剧之长,舞蹈本身更是情感助力的华彩段落、是精神层面的情商领悟。好的舞剧作品,除了讲清楚故事,还要充分留有可舞空间,这也是不少剧作家并不想去碰舞剧的原因,毕竟舞剧之限,会让文学作品少了好多可能。所以,舞剧《杜甫》在线性叙事的基础上,找到了几个组成可舞段落的支撑,个人觉得,是非常欢喜的。
例如上篇中最华彩的《丽人行》舞段,就充分将盛世唐朝景象作了个缩影。端庄的汉唐舞蹈,把舞者衬得更为雍容华贵、富丽堂皇,彼时的杜甫也仍有鸿鹄志,当路遇美人美景,怎不生出“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的美好情绪,那时的他赏美醉美,料他无论如何也估不到那丽人翩翩的景象,就成为自己理想、信念的分水岭了吧。
又比如《兵车行》段,编导准确的符号化群舞元素,刚烈凶猛的撞击声,声声入魂,可怜势单力薄的杜甫只能在“车辚辚、马萧萧”的队伍里嗟叹“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兵车队冰冷沉重的步履,仿佛对应着“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的压抑情感。
再有著名的“三别”。安史之乱,整个时代仿佛都被烽火连天的战事剥离得枯槁壮烈,金戈铁马踏出的是成片血色戍衣。杜甫一次次与那些倒下的身躯互望,恍然间,老妇凝视,呆呆盼儿归;新妇初嫁,痴痴等郎回;军魂伫立,茫茫何处去;《垂老别》《新婚别》《无家别》,总是无言泪千行,生如至痛,伤离别。
这些依靠杜甫名诗名句组成的舞蹈构架,给予了肢体元素可依靠的提取内容,也组成了线性叙事当中的“珠子”,给予舞蹈创作更丰富的可能。
第二个亮点,所有叙事框架,都需要叙述者的叙述视角去达成叙述时间、叙述空间的和谐统一。这个剧中,编导仿佛在时空中对折出一个“虫洞”,让多年后的杜甫与曾经的自己相遇。这种相遇是讽刺的,是批判的,更是无奈的。多年以后的他褪去一身傲骨,不再执着于理想与现实的落差。当时空重叠,一个似乎已经看透世事的杜甫想救赎自己的青春,可是,今天的自己不就是所有的曾经成全出来的吗。于是,一个灵魂浑然不动,眼见着那时的自己狂奔于时代的洪流里,这样的设定,我认为编导所搭建的视相世界是成立的,观众能够从舞台呈现的两个真实的、不同时期的杜甫身上找到变化和统一,找出对应的内心冲突和经崩塌再重建的世界观。
第三点就是群舞元素的表达,不贪多不求复,只符合剧情需要即可。所以,我们才可以看到如此化繁为简的动作语汇。记得上篇里,杜甫捧书上奏,却被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大臣漠然以对,任凭杜甫如何呼喊,都不能触动那些麻木的灵魂分毫。那个场景让我想起徐克一部老电影中,男主遇到号称陪同国师出游祭天的群臣,男主本想诉冤控难,却发现群臣早已被妖魔腐骨,空剩一副皮囊,妖魔更诳语“世人都是无知的,当权者是佛是魔,他们根本不用分清楚……”借古喻今,倘若庙堂上端坐的都是灵魂、人性被偷走的空壳,那衣冠遮体与否也再不重要啦。异曲同工之妙,这样的表达,观众能懂。
第四点是个人情感的细腻笔触。杜甫的妻,从送郎入仕的温柔以对,到失去孩子痛彻坚韧,再到相依相守的终老陪伴,编导用一个传统女性从一而终的生命轨迹来表达杜甫的另一侧面,虽然不新颖,但却感情至深,甚至,可以说,对于婚姻,编导给出了中国式的情感表达。
总而言之,舞剧《杜甫》的叙事构架是高级的,对观众是充满敬意的。也许,不一定那么接地气,但细品慢嚼后,你会更同意这一不盲从、不折腰的讲述方式。
说完叙事结构,我还想夸一夸舞美表达。杜甫出身“奉儒守官”的家庭,自小就立下“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理想。所以,舞剧《杜甫》中一个很重要的舞美表达就是“官服”。巨大的“官服”以吊杆垂吊的样式,在剧中很多场景出现,官服的轮廓似乎也勾勒着杜甫的政治欲望。后半段,佞臣当道,喧嚣的宫墙楼宇下,宦官们穿梭于几件不衬体的官服当中,洋洋得意,挤出一副小丑嘴脸,映衬出走向衰亡的王权政治。
杜甫晚居草堂,故舞台上草堂质感的舞美与华丽的宫阙和苍莽的战地形成对冲,同时又相互衬托之效,以“一物多用”的理念串联起不同时空的舞美要求,我认为,这样的舞美有所表达,而且实用。
再来即是音乐了,很幸运,因为之前的工作,认识了才华横溢的刘彤老师(虽然刘老师早不记得我是谁),刘老师在业内的作品可以说都是精品。就事论事,舞剧《杜甫》的音乐呈现,虽没有恢弘磅礴,如美国大片,但却细腻动人的讲中国故事。我认为舞台作品,特别像舞剧、音乐剧之类需要建立音乐逻辑的艺术样式,遇到好的音乐,那可就是三生有幸的事儿了。一定程度上,音乐决定该作品的风格和质感,决定该作品的情感温度和思想深度。而我留意到,舞剧《杜甫》除了异常出彩的文学表达、舞段设置外,好几处的空间直接扔给了音乐,作为观众的我,那一刻,很动情,整个情绪完全被音乐牵动,那些流淌的音符让我时而喜上眉梢时而又泪如雨下。
最后,不得不提到的是现代舞台作品里非常重要的部分,视觉效果。传统的舞台作品,除了编创主体和呈现载体,还有就是“灯、服、道、效、化”的综合运用。而今天的舞台作品,除了这些,更是当下科技力量和艺术审美的高度融合,可以说现在,我们通常看到的一个优秀舞台作品,除了传统技法,更赋予影视作品中才能看到的呈现手段,就像一个储备器,需要什么用什么,想到什么做什么。舞美设计也早就脱离景片分场、硬景区隔的年代,舞剧《杜甫》就在投影、LED以及3D全息等诸多视效方式里求同存异。印象很深的,剧尾处,人物的定格与流动的诗句形成强烈画面。“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安得广夏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尾声,人化成诗,诗化成句,句化成字、字化成粒子,消散天地间…
大幕缓缓落下,徒留一句“一个人笔下的唐朝!”
舞剧《杜甫》,看得沉醉,赏得极爽!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