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是20世纪90年代中国当代作家中天马行空的个体存在,其备受争议的原因在于,王小波作品中大量描写了生活中具体的“性”行为。在思想文化相对保守的环境下,王小波能承受外界的种种压力,在“谈性色变”的文化氛围中,将“性”与生命本身密切联系,如《黄金时代》中的描写:“在我看来,这东西无比重要,就如同我之存在本身。”王小波因为“性”在自己的时代备受争议,也因为“性”成为了自己时代最具影响力的作家。姚斯的接受美学理论对这一类现象做出了总结性阐释:“作品的独创性的否定已经变成不证自明的,并且已经进入未来审美经验的视野中,因而成为一种熟悉的期待,所谓经世明著的古典主义特征就属于第二视野的改变。”也就是说,成为经典的作品往往会违反其时代的期待视野,而在打破原有期待视野的同时,引发了期待视野的持久性变化。
王小波《黄金时代》的故事发生在知青上山下乡插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时期,王小波结合自己在云南插队的亲身经历创造出了极具“荒诞性”的王二形象。小说以王二和陈清扬的爱情为主线展开,回溯当时在云南知青生活中的种种矛盾,对“文革”黑暗时代的反常现象进行了“黑色幽默”式的反讽。
王小波在云南的知青生活对《黄金时代》的创作具有深刻的影响。首先,这一时期的生活经历是《黄金时代》的创作背景和灵感来源。其次,王小波是北京汉族知青,来到云南和当地少数民族同吃同住同劳动的生活过程中,对云南少数民族文化与习俗有了密切接触。云南自古就是少数民族聚居地,这里孕育出了灿烂的少数民族原生文化,王小波在云南独特的人文环境下思想获得了更新与解放。《黄金时代》中描写了许多云南少数民族的习俗,也隐含着许多云南少数民族文化。故事情节处处透露出云南少数民族文化对王小波意识形态的影响与冲击。这彰显了云南少数民族期待视野对《黄金时代》文本理解的独特性。王小波在云南当知青的地方是傣族、景颇族、阿昌族聚居的村落,结合具体外部环境本文将主要以这三个少数民族的期待视野来分析《黄金时代》。
一、云南少数民族文化意识的渗透
文化对人具有潜移默化、深远持久的影响。《黄金时代》全文隐含着云南少数民族文化对王小波意识形态的渗透。这种渗透不仅仅是思想上的,也是行为上的。《黄金时代》中的王二在自己的知青集体中是一个“特异”的存在,他在被军代表批评的时候没有选择妥协,面对强权与政治的道德绑架他始终选择沉默,这沉默让他与自己的集体对立,反而对云南的陌生世界和陌生文化充满了期待。那时的云南是一片很少被外来者侵扰的乐土,在这里,自然的宁静与壮阔的山野,淋漓尽致地流进王二心里。王二会在山头上等待陈清扬到来时仔细观望万籁俱静的山谷,在星光下他显得格外的幽静,一个人孤零零的置身其中,若不想证明自己存在,自己仿佛就不存在了一般,而这短暂的不存在,能让王二暂时离开这个黑暗的时代。王二在后山上时,常常坐在自己的小屋里,听着满山树叶哗哗响,一度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我听见浩浩荡荡的空气大潮从我头顶涌过,正是我灵魂里潮兴之时。正如深山里花开,龙竹笋剥剥地爆去笋壳,直翘翘的向上。到退潮时我也安息,但潮兴时要乘兴而舞。”我们可以从中体会到王二在脱离了集体约束之后自我意识的觉醒,这也是王小波的觉醒。王小波作为知青,在云南插队时已经具备了独立人格和文化素养,云南少数民族文化是根植于这片土地上的原生文化,与知青具备的文化存在差异,这种差异性让王小波感到云南少数民族文化具有无比的魅力,他在这种差异性对接中对生命有了新的精神追求,这体现在《黄金时代》中隐含的少数民族文化里。(一)牛是少数民族文化的图腾
牛在云南少数民族文化中是一个重要的图腾,云南哈尼族将牛作为力量与热情的象征,这隐含着“性”的原始意向。《黄金时代》中也有大量关于牛的描写:王二过二十一岁生日那天他正在河边放牛,忽然一阵强烈的性欲席卷而来,这欲望让他不能自持,当晚便引诱陈清扬与自己发生性行为。因为队里每次阉牛王二都在场,所以牛在王二的潜意识里有了“性”的象征。这体现了王二在特定的文化环境中意识形态发生的改变。云南景颇族神话《创世纪》中,人类中有两姐弟在洪水暴发时杀了四头牛,用牛皮做成大鼓顺水漂流才得以幸免,人类也得以留存于世。因为牛为拯救人类做出了牺牲,所以云南少数民族自古在生活中对牛抱有崇敬之情,王二对牛也表现出了区别于其他动物的特殊的情愫:王二会为了报复村长打瞎村长家母狗的眼睛,却在保护村里受伤的白牛时和三闷儿大打出手,最后在帮助会上被三闷儿他娘一板凳打晕险些丧命。可以说,牛在云南少数民族文化中的崇高地位影响了王二对牛的情感。
王二与陈清扬在章风山上做爱时,一条白牛骤然出现在两人身边,侧过头来,用一只眼睛看他们。在这样一个特别的场景里白牛的出现与之前王二营救白牛的情节存在联系,正是因为营救白牛被打晕,陈清扬才会在帮助会上对王二表露爱意,此时两人关系紧密,白牛又忽然出现,似乎王二与陈清扬的爱情和白牛一直存在重要关联。云南少数民族文化中“性”具有繁衍生息的重要仪式感,此时王二与陈清扬的结合与《创世纪》中两姐弟结为夫妻的情节十分相似,白牛的到来与山神为两姐弟主持婚礼,具有相同的仪式感,白牛在云南少数民族文化中“神性”内核突显,证明了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受到了云南少数民族文化的深刻影响。
(二)刀是少数民族文化的传承
《黄金时代》中王二与阿伧保持良好关系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王二会刻户撒刀花纹而且刻得很好,很多阿伧铁匠佩服王二的技术。阿伧是现在云南阿昌族的旧时称呼,户撒刀是阿昌族的民族象征,户撒刀花纹的纹样,是阿昌族民族文化的重要传承,是历史诉说的象征。刀文化一直是云南少数民族文化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云南少数民族大部分都有本民族传承千百年的制刀工艺。王二非常喜欢户撒刀,他有一把匕首,白水牛角做的刀把,晶莹透明很好看,而且一点不裂。通过学习雕刻户撒刀花纹,王二了解了阿昌族的文化,文化的认同贴近了王二与阿昌族的距离。《黄金时代》中一段描写:“山上非雾即雨,陈清扬腰上束着我的板带,上面挂着刀子。脚上穿高筒雨靴,除此之外不着一丝。”这非常符合云南少数民族神话中的创世女神形象,陈清扬在王二心里一直是独立自主的,也是坚韧不屈的,在外部环境的摧残下她没有一次选择妥协,这样的坚强让陈清扬变得伟大,而这种伟大在云南少数民族文化里是有迹可循的,云南有许多以母系氏族为纽带的原始民族部落,云南少数民族文化中女性的形象也常常不是柔弱的,而是智慧与生命的象征。
二、云南少数民族具体期待视野
《黄金时代》中隐含的云南少数民族文化,对云南少数民族读者的期待视野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些少数民族读者在阅读《黄金时代》时,会自觉地将少数民族读者意识带入文本阅读的整个过程中,因此产生了独特的聚焦视点与文本理解。同时,《黄金时代》的云南少数民族期待视野研究,不应仅仅只针对姚斯的接受美学理论对期待视野的阐释,伊瑟尔的读者反应批评对期待视野的运用,即从阅读前准备向阅读过程中延伸。查尔斯.E.布莱斯勒的《文学批评》中对期待视野的延伸做出了总结:“每个读者都会创设自己的期待视野——读者对接下来将会、可能会或应当会发生什么形成期待(注意:与此处术语的发明者姚斯相比,伊瑟尔已赋予这个术语以不同的含义)。”(一)这是怎样的“黄金时代”
“黄金时代”作为文章的标题,却并没有贯穿全文,只是在文章中寥寥几次提到,所阐发的意义也是模糊的,这让读者的期待视野有了巨大的提炼空间。首先,在傣族的神话《堆沙节和泼水节》中,远古时期,人们丰衣足食,没有灾难,没有疾病,到处欣欣向荣充满了欢乐的歌声,那是一个辉煌的“黄金时代”。在少数民族的文化中,“黄金时代”一直代表着无拘无束,没有饥饿与疾病的世外桃源。云南少数民族读者在阅读前的期待视野中,会自然地将民族神话的经验带入阅读准备里,这与故事中“文革”极度封闭的意识形态与生活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种期待视野上的冲突,使云南少数民族读者更加能体会到王小波在云南少数民族文化中所体会到的精神质朴,并把这种体会赋予了《黄金时代》中的王二。
其次,故事中王二把自己在云南的知青生活称为自己的“黄金时代”,是从渴望与陈清扬发生性行为开始的,“性”在王二的意识中有成人礼的仪式感。在云南,彝族的换装仪式“沙拉洛”是彝族少女的成人礼,标志着彝族少女“黄金时代”的开始。王二在自己二十一岁生日这一天,通过与陈清扬发生性行为,完成了自己的“成人礼”,这与“沙拉洛”仪式的意义相同,伊瑟尔的读者反应批评对这种相似性隐含的阅读关系和阅读互动做出了总结:“读者虽然必须自己去发现作品的意图,但作者的指引仍然是明确的。”
最后,故事中王二在云南的知青生活,除了富有“荒诞性”的集体斗争外,更多的是身处云南这片乐土的怡然自得与感受到当地少数民族文化的质朴。他发现远离集体后的生活更加贴近生命。他常常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亲切又那么的不真实,这时他的内心情感开始自然流露,对于他,性如同生命本身。性的满足带来了生命的意义,所以他把这样的体会也赋予了陈清扬:“那时她心里也有很多奢望。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她的黄金时代,虽然那时她被人叫作破鞋。”
(二)“伟大友谊”的双重解读
“伟大友谊”是《黄金时代》中王二与陈清扬发生性行为的诱因,王二为了诱导陈清扬和自己发生性行为,以《水浒传》中梁山好汉之间出生入死的交情为背景阐明了“伟大友谊”。但“伟大友谊”的存在不仅仅是为了获得性生活而编造的假话,王二说过,“任何事,你信它是真那它就是真的。”“伟大友谊”是一个对男女之情“陌生化”的阐释,在“文革”时期“谈性色变”的社会意识形态中,爱情往往都被称为“革命友谊的更深层次”或“伟大的革命友谊”。那时的人们对于明火执仗的表达爱的行为是如此的胆怯与恐惧,只能硬生生将男女的爱情异化为男女之间的“伟大友情”。从云南少数民族读者反应批评看,故事中“伟大友谊”的视点“空白”会被主观意识填补。王二的人物形象始终是贴近少数民族群众的:很年轻时就饿纹入嘴,眼睛下面乌黑,身材很高,衣服很破,而且不爱说话。王二这样的形象,与本地少数民族群众无异,正是他的亲切,才被当地人接纳为自己人。陈清扬并不是当地的知青,只因为在医院的时候被军代表调戏,打了军代表一个大嘴巴才被下放到十五队当队医 ,其主要活动场所就是在十五队的那间医务室里,没有参加过集体劳动也没有被晒黑,与当地少数民族群众区别很大。因为长得漂亮,自然遭到排斥与嫉妒,很难融入当地的少数民族群体。这样的对立体现了当时汉文化与少数民族文化的差异与冲突,汉文化在当时的云南作为一种外来文化,一开始是受到冲击的,比如故事中提到井坎街上的国营商店招牌满是错别字,当地人根本不明白“破鞋”是什么意思,只把“斗破鞋”作为一种娱乐活动来消遣。可见,王二与陈清扬虽然是个体存在,但他们身上被赋予了两种不同的文化象征。王二与陈清扬的“伟大友谊”,其中隐含着汉文化与少数民族文化在那个时期的对立与交融。
(三)上山重建“精神家园”
《黄金时代》中王二有过两次上山的经历,第一次是北京来人视察知青,队长为了隐瞒罪行叫王二去温泉养病,王二借了队长很多东西后,到十五队后面的荒山造了一间草房修身养性去了;第二次是因为王二和军代表有私仇,为了防止军代表报复,王二和陈清扬便一起逃到山上去了,他们先在十五队后山,但那里地不好长不出庄稼,于是又离开去了另一个山上的废水碾,那里地好。水碾里住着一个麻风寨跑出来的刘大爹,此后王二在这里给刘大爹种地,陈清扬给刘大爹看病,三人和睦的生活了一段时间,直到王二与陈清扬再次返回十五队。上山在云南少数民族神话中一直是人类躲避灾难重建“精神家园”的象征。在景颇族神话《创世纪》中,姐弟二人在洪水暴发时能及时躲进皮鼓里避难,是因为当时他们正在高山上放牛。洪水退去后姐弟二人又重返人世间,此时的他们又累又饿,忽然看到山坡上有个石洞,里边住着一位老奶奶,她其实是达目鬼,专吃小孩,聪明的姐姐看穿了她的阴谋,就带着弟弟逃走了,不久他们看到山头有间房子,里边同样住着一位老奶奶,这个奶奶是治同鬼,是善良的。“姐姐相信治同鬼不会伤害他们,于是和弟弟欢欢喜喜地跟着她生活起来。”王二与陈清扬第二次上山和《创世纪》中姐弟二人上山十分相似,首先王二与陈清扬上山的目的同样是躲避灾难,当时的集体政策对王二与陈清扬就像是“洪水猛兽”,专政对权力的绑架与洪水对人类的威胁是同样的灾难;其次王二与陈清扬辗转两次最终在废水碾与刘大爹共同生活的经历,与姐弟二人重返人世间后,辗转两次最终与治同鬼一起生活的经历如出一辙。从云南少数民族读者接受角度看,结合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中并非事事都是真实发生的亲身经历,可以判断王小波在故事情节构思上一定程度地受到了云南少数民族神话的影响,并在具体创作中体现出来。
三、云南少数民族期待视野的意义
期待视野是文学接受理论的重要内容,其核心是强调读者在文本阅读的整个过程中对文本的理解,它包含了姚斯的接受美学、伊瑟尔的读者反应批评等文艺思想,强调了读者对于文本的作用,认为作者、作品、读者是一个有机互动的整体,并且读者接受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断革新。在接受美学看来,期待视野是不同读者对文本的阅读准备,而阅读准备是读者参与文本创造的基础。姚斯对期待视野的认识是:“一部文学作品,即使它以崭新面目出现,也不可能在信息真空中以绝对新的姿态展示自身。但它可以通过预告、公开的或隐蔽的信号、熟悉的特点或隐蔽的暗示,预先为读者提供一种隐蔽的接受。”而读者反应批评更注重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的阅读活动,重点是意味构成。文本本身并不会具有意义,而文本被读者阅读行为具体化后,读者会自觉的从个人世界观出发去看待文本。并提出了视点与填补“空白”的概念。二者结合阐明了读者的整个阅读过程及其意义。
云南少数民族读者接受的阅读视野具有独特的审美和生活经验,同时少数民族文化习俗的影响。也体现在阅读中的关系性和互动性上,这加深了读者对于文本解读的积极作用,创造了多元的文本解读意识形态,也为研究以云南为创作背景的《黄金时代》提供了更多途径。
【注释】
[1]王小波《黄金时代》
[2]姚斯.《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D].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32
[3]王小波《黄金时代》
[4]王小波《黄金时代》
[5]查尔斯.E.布莱斯勒. 《文学批评》[D].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99
[6]沃尔夫冈.伊瑟尔《作为现实主义小说结构之一的读者》[D].漓江出版社.1991:39
[7]王小波《黄金时代》
[8]王小波《黄金时代》
[9]李子贤《云南少数民族神话选》[D].云南民族出版社.2003:391
[10]姚斯.《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D].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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