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的散文《印度记》不仅仅是停留在对古老印度游览时的所见所闻的记录上,在这篇散文里,于坚融入了对日常生活审美化的理性思考和哲学思辨,并上升到了文化反思的高度。在记录印度日常生活的同时,从中反思了当下人们的日常生活状况,并在文中折射出了他对日常生活以及审美化的个人理解。
在《印度记》里,于坚打开了他记忆的大门,再一次反思了关于日常生活的种种问题。其中包括对旧世界的坚守和对物质世界的抵抗;对故乡、对童年日常生活的怀恋;对去蔽、去象征化,对还原事物本相,突出人的不懈追求;对生活细节审美的无比热衷等等。本文从中提取和归纳出了旧世界、故乡、本相、改革以及细节等五个键词,力图以这五个关键词作为切入点窥探于坚散文《印度记》中对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反思。
一、旧世界
在《印度记》里,旧世界随处可见,“当汽车驶进公路,我看见了印度。这是之后我一直看见的印度。我们的宾馆其实只是印度的一个相当有限的局部。广大的、普遍的印度是在公路的两旁。这一眼所见的印度令我难忘,一个旧世界。陈旧、破烂但是安详的村庄,五颜六色的垃圾、有人在旁边汲水的古井、古老的田野、一列古老的火车穿过的古老大地,车厢口挂满了古旧的人们,他们仿佛刚刚从田野上收工回家”。都是旧的,在于坚看来,日常生活的世界是由“旧”构成的。但是,这里的旧是一种后退的,是一个生活场,它与落后,贫困无关,那些生活在富裕地区的人们所谓的落后贫困、脏乱差的评价标准完全不适用于印度这个地方,因为这里才是“日常生活的天堂”。于坚写道,在印度这个地方“生活轰轰烈烈,热火朝天、生龙活虎,人们忙忙碌碌,只为一件事,生活,更激情或更腐烂的生活。”在旧世界里,生活本身就无所谓好坏、对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只是生活的气质不同而已。在印度的旧世界里是可以彻底无政府,莫衷一是的,各种声音嘈杂,商人,游客、苦力各忙各的,各有各的目标,而唯一的目标就是生活。“许多大楼停工了,热火朝天的是旧日子,现代化在此地还没有高歌猛进。”这是印度的现状,在印度的旧世界里只“有一种叫做生命的暗流在其间汹涌澎湃”。那是怎样的“汹涌澎湃”呢?“密密麻麻的人群蚂蚁般穿行,谈生意、购买、裁布、修鞋、玩游戏、睡觉、乞讨、吃食物、漫游……许多人席地而坐,擦皮鞋的大师、诗人(长得像泰戈尔,留着白胡子)、打磨工具的手艺人、胖嘟嘟的黄色的出租车、捡到了玩具的儿童、一群刚刚爬出泥泞的羊逃兵般的跑回……刚刚抵达不久的乡下人在灰尘和垃圾中睡得死去活来,从睡态看,他们在做美梦。”这就是旧世界的生活,是印度人的日常生活。
在印度,在脏乱差的旧世界里,人们在那里进行着最普通、最平常的日常生活,那里没有高楼大厦,没有崭新的购物中心,那里有的只是旧世界,有的只是日常生活的天堂,“从郊外向市区去,不是涌向世界大都市通常的珠光宝气的崭新的购物中心,而是向着旧世界的心脏而去。”而“旧世界”是怎样的呢,于坚接着写道:“闹市区太旧了,混乱、垃圾破烂堆积蔓延、黑漆漆的、灰乎乎的、无边无际,挤着各式各样的老爷车,仿佛是从废品仓库开出来的。街道两边一家接着一家的都是铺子,卖百货的、做衣服的、卖香灯的、卖水果的、卖锁具的、修三轮车的,只要你想得出来的行当,街上应有尽有,日常生活的天堂。”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于坚取消了艺术与生活的界限,他的文字就是活生生的现实生活场景。旧世界足以让人震撼,因为它是一层一层积淀下来的,就像岩层一样,其中的化石才是最平常和珍贵的:“加尔各答老城令我震撼。一切正在被创造出来的和已经死去的都摆在那里,像是某种天堂和地狱的混合物,古老、陈旧、累叠、堆积、阻塞、发霉……就像岩层。”在于坚看来,日常生活必然是旧的,因为它是基本的。如果历史是某种无休无止的装修的话,那么日常生活就是装修下面那些基本的部分,不变的部分。它是旧的,只是相对于时代的变迁,它的旧不是由于变,而是由于以不变应万变。
对旧世界的固守从另一个侧面也可以反映出于坚对新事物的抵触。“守住旧事物”不仅仅是守住那些脏乱差的闹市、街道和房子,最重要的是守住家园、守住文化,守住一种永恒的信仰,这是于坚为了避免我们仅存的日常生活被大众文化吞噬而做出的最后的努力。在于坚看来,印度人的日常生活不在新生事物上,而是在旧世界里,在精神上。“眼花缭乱一般是相对新生事物而言的,这里的丰富确是属于旧世界的眼花缭乱,旧世界的五彩缤纷、旧家什的雨后春笋。一切都被用旧了,像是二手货仓库,但没有死去,没有自卑感,继续活着、用着,用得生龙活虎、熙熙攘攘、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前呼后拥、此起彼伏。旧是伟大的,生活的目的是做旧。焕然一新在这里非常刺眼,那只意味着出事了,反常了。”这种“旧世界”里的生活,与其说是落后,不如说是一种选择。在《印度记》里,印度是缓慢的存在的,而不是一路狂奔着向前。印度保持着过去,即使遇到变革,也不迷信未来,否定过去。印度的过去是活着的,它不是在史书里,而是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在日常生活陈旧的世界里。
二、故乡
如果说旧世界是于坚日常生活审美化反思框定的视野范围和落脚点,那么对故乡的怀恋和一幕幕记忆就成了他具体可感、切身实际的范式。和以往的散文一样,于坚在《印度记》中也不时会回忆起自己的故乡、少年时代的生活,这些记忆片段交织在游历印度的过程中,虽然只是电影镜头式的切换,一瞬间的闪回,但是这些记忆,这些片段将现实的场景和记忆紧紧地连在了一起,在印度—故乡昆明的场景切换中,于坚进一步反思了日常生活,其中既包含着一种怀念,也蕴含着他对现世生活的不满,企图回到过去,回到童年的日常生活的无望追忆。其实,进一步来看,印度只是提供了一个参照,更确切地说应该是一扇窗口,通过这扇窗口,于坚可以回忆过去,并以此为契机,进一步反思自身的存在的同时反思生活的原在。无论是一个阳台,狂欢的人群,一个露天自由市场还是一条河,都能勾起他的联想,使他回忆起自己的少年时代:“这个阳台我似曾相识,昆明如今已经没有这样的阳台了,少年时代我就在一排这样的栏杆旁边长大。昆明受法属印度支那影响,许多建筑物中西合璧,我十一岁以前住的那个四合院,由一个欧式的阳台在照壁上穿过中式四合院的天井,正对着我家,那儿是我的天堂,我家的夏日餐厅,我曾在晚霞的映照下,在一天的余光中做作业、吃晚饭;也捕捉过麻雀,越过阳台去摘房顶上的花朵。这是第二次了,印度唤醒了我的记忆。”是印度唤醒了他的记忆,于坚由窗外的“大阳台”回忆起了昆明少年时代的阳台,虽然在阳台上面发生的只是一些日常生活的琐事,但是,其中充满了令每个人都向往的童趣生活。于坚的记忆在返回到故乡,返回到昆明或是曾经去过的某个地方的时候,他的内心是欢喜的。在看到清晨涌向恒河的伟大的游行、狂欢的印度人的舞蹈时,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故乡昆明马街的场景:“回忆再次闪现,在遥远的少年时代我到过瓦拉纳西,那是昆明的马街,环绕着一个神庙,山地民族的狂欢、对歌、跳舞,无数的新衣裳、无数的裙子和山茶花。”在相似性的联想与想象中,于坚获得了某种内心的喜悦和满足感。
一个露天自由市场、一条河在于坚看来也是非比寻常的,因为它们和自己的某些记忆有关。由古老的恒河,于坚想到了故乡童年时候玩耍过的盘龙江:“恒河,平庸的令人绝望,就像从我家乡穿过的盘龙江,那被改造过的水库式的河。”在这些回忆里面,我们隐约可以感受到于坚内心的失落。他曾经这样说道:“革命所要摧毁的庸俗生活却是人生最基本的东西。”(于坚《何谓日常生活——以昆明为例》,7)那些便于人们生活的露天自由市场,供人们游泳取凉的河流在一次次的改革中变得面目全非,甚至已经被消灭了,这是于坚所无法容忍但也是无可奈何的。
在于坚对故乡的回忆中,有一个人使他始终无法绕开的,那就是他的外祖母,他曾在其他散文中多次提到他的外祖母,在《印度记》中也不例外。“我第一次闻到桂花香是在昆明连接着越南和云南的滇越铁路的终点站,1962年的某日。法国人设计的昆明车站里有一个巴黎出厂的大钟,看起来像一只腿长在自己胸部的昆虫,当我盯着桌面上那根腿在罗马字母上爬的时候,风带来了这气味。外祖母说,那是缅桂花香,外祖母总是告诉我气味,上一次她说那是夜来香的气味。很奇妙,在如此遥远的天空下,故乡却不时闪现,仿佛我正在回到故乡。”这是导游送给于坚带着缅桂花气味的花环时他的心里想到的。独在异国他乡,思念之情自然倍增,特别是对已经过世的亲人的怀念那便是缕缕涌上心头,外祖母在他的童年记忆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她充当了启蒙者的角色,而且她无微不至的关怀令于坚永生难忘。还有,在看到印度服装店里的土布时于坚也想起了外祖母,想起了他少年时的土布以及用土布做成的裤子:“我对此印象深刻,是因为我外祖母曾经是开布店的,在1949年以前,她在昆明有两家小布店,卖的大部分是蜡染的土布。但在我少年时期,社会风气已经以穿土布为落后了,我记得70年代的某日,我父亲在专为干部开设的内部商店买到了一块日本进口的化纤布料,叫作‘块巴’,全家欢欣鼓舞。我得到一块来做了一条裤子,成为我最珍惜的裤子,只在节日或约会时才穿。”文字中除了对外祖母的回忆之外,内心多了一份对往日生活的回忆、心痛、不舍和依恋。
三、本相
本相,即事物本来的面貌。由于历史的不断发展和演变,社会以及人们赋予事物本身的象征意义越来越多,越来越浓厚。于坚在《印度记》中对本相的追求是孜孜不倦的,他清楚地看到了事物的本相正在被遮蔽起来,工具性的地位正在渐渐散失,而变成某种身份、地位或是更高追求的象征,所以他一再地强调本相,要求“去蔽”“去象征化”,还原物与人的最基本的关系。要还原日常生活中物的本相,首先要“去蔽”。于坚在文中这样写道:“狭义的说,中国是文明的世界,以文明世;印度是神明的世界,以神明世;无论文明、神明,都必须一次次去蔽,非历史、非理性、洗去雅驯、神话的积累重叠所导致的对生命本源的遮蔽,出去形而上的污垢,回到身体,回到原人。”去蔽就是去除“对生命本源的遮蔽”,回到人类生命本身的存在,去重新审视日常生活中的物,排除历史的、理性的、意识形态的束缚,对物重新命名。“唯有超验的本相保持不变,所以唯有这个本相才是真实的。”但是怎样去蔽,怎样回到人间,回到日常生活的场,回到身体的狂欢上,于坚给出的答案是:“垃圾化是解构、去蔽最有利的方式。解构就是复活。解构不是革命,而是复活”。这是一种去蔽的方式也是一种待物的态度,把物还原成最初的东西,甚至是垃圾,目的只是为了重新给他们命名,确定它们的意义。
去象征化,也是于坚反复强调的一种回归本相的形式。而在印度去象征化最明显的就是建筑物。他这样写道:“城市(加尔各答)普遍的矮,可以看见落日和新月。河流两岸零零星星的有几栋高楼。极少装饰,平庸而实用,暴露出了这种西式盒子基于几何数学的本源性的贫乏、呆板和丑陋。没有花功夫把它设计装修出某种意味,比如象征高大壮丽辉煌雄伟、成功、富裕、‘站起来了’等等。”相比于中国的现状他得出的结论是:“印度的建筑很少象征性,看上去政府的政绩大约也不体现在建筑物上。”这就使印度的建筑,它很少“装修出某种意味”也“很少象征性”。在印度建筑物不是用来象征欣欣向荣、崛起、发达的意思,矮楼就是矮,高楼就是高,平庸正常。其实,于坚去象征化的目的就是为了去除语言赋予物本身的象征和隐喻功能,还原出物的本相;去除物自身的象征和隐喻意味,还原出物的本相,而最终的目的是为了把人突显出来。
在印度于坚看到“物与人没有等级。物不贵,人也不贱。不像别的地方,人越来越贱于物了。物被顶礼膜拜,视为身份地位的象征。”在于坚看来,汽车、飞机,甚至是书都只是工具,是为人们的日常生活提供方便的物品,在去除了表象赋予的意义和象征之后,它们是平等的,在本质上的、在性质上是平等的。在印度,于坚亲眼目睹了那里的人们的待物态度,他似乎领悟到了某种印度人待物的某种真谛,那就是物“坏了就坏了,像古迹一样,让它们继续待在那里”。
四、改革
改革也是于坚在《印度记》中关于日常生活审美化需要反思的一个问题。于坚时常会因为看到眼前的印度而反思中国人的日常生活、生存状况。在《印度记》里涉及改革这一关键词的主要是房屋拆迁、城市改造等等。于坚在看到印度的房子时这样写道:“有些旧建筑部分倒塌了,并不拆掉,后来的建筑物接着那倒塌之处继续生长。没看见拆迁。”其中我们隐约可以看出于坚对现今拆迁问题的态度与立场,他有一部纪录片讲述的就是昆明的城市拆迁问题。接着,他又继续讨论物的归属、所有权问题:“物各有主,都是私人的产物,那是怎样尊贵凛然的物产或者怎样卑微下贱的物产,与他人无关。怎么住都行。建筑的无政府主义。建筑物几乎没有雷同,除了基本的立方形、长方形格局。每一栋栋房子,无论是豪宅还是贫民窟,一旦盖起来,就矗立着直到死去。因此有了无数老态龙钟,垂垂将死的建筑物。甚至已经死了,已经是一片废墟,那也是有主的废墟,由它废着,任何人不能擅动。”在印度,文明的速度不是有计划的人为推进,城市和乡村的历史更迭有其自身的规律。“拉瓦纳西处于从村落向城市过渡的途中,不是有计划的城市改造,而是时间、历史使从前的荒野变成聚落,变成村庄、变成集市、变成是市中心,又使曾经的市中心退回了村落。”遵循的是时间和历史的秩序,而不是人为的推进速度、加快毁灭的历程。改革是为了获得更好的生活条件,但是它的基础不是广大人民的意愿,在印度,在贫民窟里“大白天,有人在睡觉、有人在缝补、有人在弹琴、有人在下棋或者聊天。苍蝇汹涌,孩子们扑在地上做作业,屁股上趴着昆虫。”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即将离开这里或追求改善和进步,更高、更快、更强在印度的贫民窟是看不见的,他们也不热衷这些。印度人并不视贫民窟为脏乱差的毒瘤,这是他们的一种选择,一种活法,印度人尊重这种活法,然后研究它为什么以及是什么,而不像中国,强行动用武力,使之拆除、抹平。中国人最喜欢设定标准,用各种尺标来丈量人的生活,恨不得每个人都是一种生活。于坚对这场波及中国的巨大的迁移运动的反思是尖锐,他深知抛开了历史、传统的根基,那个叫作民族、地方、故乡的地方正在被一个个连根拔起、抛弃,趋向灭亡,所以在印度面对眼前的景象,于坚才会忽然想起,“很久没有看见大地了,在我的家乡,大地日异成为碎片,偶尔在郊区的缝隙里一闪而过。”
可以说,“与印度比起来,中国最近一百年的历史,就太像一场大扫除了,一个忙着搬新家的国家。印度没有焕然一新,印度灰暗而深厚(旧世界),那显而易见的历史感沉重得令人窒息。这使得人们的表情呈现出某种尊严,某种自我意识,自信、安详、平静。不知道为什么别的民族会那样自卑自残自我否定自我毁灭,那么热恋归零。”在不断反思的同时,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心痛的老者形象,他坚守着最后的家园,反对甚至憎恶暴力的拆迁,他要守护的是属于他的旧世界,虽然那片土地正在渐渐缩小。“这座城市似乎从来就没有拆迁过,除了战火、天灾,没有人进行过人为的大扫除,无数世界的旧物、故居成为灰烬、废墟、遗址。堆积在原处。废弃与过剩,旧世界与新景观,形式消逝了,灰烬留下来,比形式更坚固的原材料留下来,成为苔藓们的乐园,它们疯狂地在已经失去了围困对象的古墙上爬过。新世界在废墟旁边生长起来,并且一个个跟着落日沦为旧世界。”在新世界与旧世界之间,拆迁是一座桥梁,而于坚站在上面,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
五、细节
于坚对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反思最后必将落到一个点上,那就是细节,细节成为了他日常生活的审美对象,意义的生成空间。于坚的写作最重要的一个特点就是强调经验、强调身体、强调存在,只有具备了这些才有可能发现日常生活中的美,才有可能生成意义,从而形成审美活动,获得审美愉悦。例如在《印度记》他中这样写道:“大街上时常有男人在洗澡,只穿了短裤,脊背水淋淋地闪着光,哗哗的浇着水。街边每隔一段就有一组水龙头,供路人饮用沐浴。”在存在的前提下,尽可能地调动身体的感官,去发现、去感受,用细节展示出真实的生活,这就是于坚对体验日常生活审美的要求。那些一瞬间、一刹那的经历,有如电影的慢镜头一样,在最短的时间内他捕捉到了每一个细微的细节,在经过收费站时,于坚看到:“收费站是一处监狱般的建筑,铁栅隔着,污迹斑斑。看不见收费员,一只手从铁栅栏后面伸出来接过卢比。卢比也是脏兮兮的,失去了硬度,像一块千万人用过的手帕。”在看到电车时于坚这样写到:“电车幽灵般驶来,大概已经用了两百年,似乎从来就没有清洗过,污垢像漆一样闪光。车厢里面阴暗如山洞,没有窗玻璃,木制或铁制的扶手被磨得像不锈钢般光滑。看不见乘客们脸上的细节,印度人深邃莫测的大眼睛一排排在窗口亮着,像已经出世的宝石。”那些在日常生活中经常被我们忽略的细节,在于坚的眼里它们有了存在的意义。从小巷到电缆电线到街心,没有一处能逃过他的眼睛,“这些小巷大多数仅可容一辆三轮车,人们溪流般的从里面涌出来汇入大街,蔓延到街道上,提着的、扛着的、抱着的、拉板车的、甩着两只空手的闲人、黄包车一辆接一辆的跑着,后面坐着神情高贵的人……”“街道上空密布各种直径不同的电缆电线,粗如麻绳,细如蛛网,纠缠绞结。路线不是一个方向,而是无数方向,东拉西扯,七上八下,似乎每家都从主线上接一根进自己家去,电线密集的就像亚马逊丛林中的藤子。”“街心也是一样生动,大街具有人行道,车行道、厨房、公园、浴室、商店、娱乐场、卧室等五花八门的功能。”似乎他的眼睛就是一台精密的记录仪器,能捕捉到那些日常生活中的不易被人察觉的细微之处。
我们再来看一下,于坚的这一段描写,这是他站在船板上,游恒河时所见到的:“驶过一座水泥平台,鹤发童颜的瑜伽大师,赤裸上身,领着一群人盘腿而坐,大声叫喊,他的声音那么嘹亮尖利,好像把淤积在身体里的闷音都喷了出来。信徒白花花的一大片,都跟着他盘腿而坐,一起喊,惊天动地。火葬台在冒烟,光辉的火葬场,堆积着柴堆,死者被火焰举起来,死亡光明正大。乌鸦衔着一缕青烟朝苍茫飞去。狗在一尊神向下翻个身,又睡过去了。有头牛站在河岸,与河岸平行,已经粘了一个世纪。另一个石砌的神龛里坐着一位穿衬衣的男子,他刚刚洗了澡,在里面穿衣服。某人站在神庙台阶上向着恒河哗啦啦小便,奏出来一段音乐。”这些细节精准、生动,人物栩栩如生,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只有像于坚这样的雕塑家才能如此细腻。这样的细节在《印度记》里不胜枚举。于坚用一处处细节把场景描绘的一清二楚,这种诗意的记录一直是于坚所惯用的方式,它一方面突出了日常生活的真实感,使场景真实可信;另一方面更是表明了自己的日常生活审美立场,即从细节现美,发现意义,最后用细节确定自我的存在。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