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本真之追求——细读洛夫《时间之伤》

时间:2023/11/9 作者: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热度: 19620
裴诗玲

  作为现代汉语诗坛杰出和最具震撼力的诗人,洛夫融贯中西,对西方超现实主义与中国传统诗学“无理而妙”的境界有着深刻的理解和贯通。吴三连文艺奖的评语对他如是评价:“自《魔歌》以后,风格渐渐转变,由繁复趋于简洁,由激动趋于静观,师承古典而落实生活,成熟之艺术已臻虚实相生,动静皆宜之境地。他的诗直探万物之本质,穷究生命之意义,且对中国文字锤炼有功。”纵观洛夫的创作历程,从《石室之死亡》的超现实主义创作到《金龙禅寺》的现代禅诗,再到三千行长诗《漂木》对生命的拷问,他始终执着于对诗艺的锤炼和生死、时间、乡愁等文学永恒主题的探讨和思考,而《时间之伤》即是洛夫将几十年人生经历自我剖析、审视后追问人生本质的经典之作,是对诗歌求真本质的进一步追求。

  《时间之伤》共有十小节。诗人将主体自我割碎爆裂后切入天地万物之中,把个体的生命与天地万物的生命融为一体,以意象化的写作分别将自我的时间之伤在字里行间展示出来,最终汇聚成对生命本质追问的永恒之思。

  一

  月光的肌肉何其苍白

  而我时间的皮肤逐渐变黑

  在风中

  一层层脱落

  开篇点明时间之伤。诗人用月光的苍白象征时间的无限与人生的“逐渐变黑”之短促形成对比,由此引出生命短暂、人生无常的慨叹——中国古典文学永恒的主题。苏轼曾在诗中这般追问过:“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月亮的意象在古典文学中常象征相思、乡愁及时间的永恒等主题,诗人在这里将自身情感意象化,把对于时间无限的迷惘、无奈的情感意象化、融入月亮的意象再表达出来,加以物我合一的代入感。对于洛夫而言,时间之伤已不再是主体对于客体的慨叹,而是成为一种具体感官的切肤之痛,“时间的皮肤……一层层脱落”,造成一种动态的流逝之感,将经典寻常的伤春悲秋主题赋予个性化、感觉化的表达,这也是洛夫典型的意象化的表达方式。

  二

  门后挂著一袭战前的雨衣

  口袋里装著一封退伍令

  阳台上的昙花

  白白地开了一夜

  时间之伤在继续发炎

  其严重性

  决非念两句大悲咒所能化解的

  第二小节中,作者将诗思延伸到具体的场景,引申出具体的时间之伤。“战前的雨衣”与“退伍令”的对比,把时间从战前一下子拉到退伍,经历的时光犹如昙花一现,白白地逝去了。中国古典文学中常用“昙花一现”来表达美好的事物会顷刻消逝,对于洛夫而言,背井离乡在外漂泊,逝去的美好年华就这样白白地度过了,其中不仅仅是对于时间消逝的痛,更有着诗人对于生命脆弱易逝的思考。

  大悲咒出自伽梵达摩所译的《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经》,是佛教中济世渡人、消障除难、得善遂愿、觉证解脱的重要口诀。这里作者把时间之伤带入具体的战争经历,并强调其严重性绝非大悲咒能化解,指明战争所带来的心灵创痛的无法磨灭。洛夫自17岁起离开故乡湖南衡阳只身去到台湾参军,背井离乡40多个寒暑,与亲人隔绝的伤每每刺痛他孤苦的内心。战争带来的时间之伤无法愈合,苦痛在心中发酵,成为无法抹平的凄凉与茫然。

  三

  又有人说啦

  头发只有两种颜色

  非黑即白

  而青了又黄了的墓草呢?

  第三小节是第二小节的延伸。作者借头发的意象借代人的年岁飞逝。“白发”意象也是中国古典诗歌中的典型意象,李白的“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岑参“白发悲花落,青云羡鸟飞”都表达时间流逝、人生无奈的慨叹。洛夫从头发由黑变白联想到墓草,营造出一种冷峻凄凉的意境。墓草的意象让人联想到故乡,联想到少小离家老大回时亲人不在、乡音已改的凄凉,这也正是这小节诗中洛夫要表达的时间之伤。《边界望乡》《血的再版——悼亡母亲》都是洛夫思乡、思亲的创作。几十年的隔绝,当他终于与家人团聚时,眼前只有白发苍苍的哥哥,心中日夜思念的母亲早已天人永别,家乡已是物是人非,有的只是“躺在这前半生是故土/后半生是异乡”的落寞感。

  四

  至于我们的风筝

  被天空抓了去

  就没有一只完整地回来过

  手中只剩下那根绳子

  犹断未断

  诗人在这一小节中借用风筝的意象表达诗思。风筝象征生命,天空代表时间,人的生命在时间的大河里磨砺,带着多多少少的伤痛,已不再像新生时纯洁、完整。人在不断追寻生命意义的过程中,一定程度上丧失了本真的自我,初心虽未改,生命已是破碎,只能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徘徊、拉扯。

  五

  只要周身感到痛

  就足以证明我们已在时间里成熟

  根须把泥土睡暖了

  风吹过

  豆荚开始一一爆裂

  随着时间的流逝,人的身体机能会慢慢衰退,思想也随着经历的丰富而日益厚重,所以诗人才会说“只要周身感到痛,就足以证明我们已在时间里成熟”。在这里,诗人还发挥奇思拓展“成熟”的表达,在诗人眼中,成熟不仅是身体的痛,还是豆荚的根须在充分吸收泥土的营养之后长成果实的爆裂,点出人的生命与大自然生命的一体性,给人一种感官上的冲击。“一一爆裂”的表达与第一小节“一层层脱落”一样是动态的,“睡暖”和“爆裂”的动静对比相冲突又相统一,构成极富感受性的诗歌张力。

  六

  有时又不免对镜子发脾气

  只要

  全城的灯火一熄

  就再也找不到自己的脸

  一拳把玻璃击碎

  有血水渗出

  诗人在这一小节中展开了一个具体生活场景的叙述,夜深人静时分独处的落寞与自我审视的伤痛。“对镜子发脾气”这一动作背后的寂寞感何其之大,只能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展示内心的忧愤。“全城的灯火一熄”,当失去与外界的联系后,诗人也失去了自我。“一拳把玻璃击碎”是诗人寻找本我的一个极端途径,也是内心愤懑情绪的表达,而得到的结果依旧是“血水”、是切肤的时间之伤。整节诗给人沉重、冷凝之感。

  七

  那年我们在大街上唱著进行曲

  昂昂然穿过历史

  我们热得快好

  如水

  滴在烧红的铁板上

  黄卡叽制服上的名字

  比枪声更响

  而今,听到隔壁军营的号声

  我忽地振衣而起

  又颓然坐了下去

  且轻轻打著拍子

  第七小节中诗人将镜头回放到军营生活,并将经历带入历史的大语境之下。在洛夫诗世界中,失落故乡的伤痛和战争体验从来就不是单纯个人化的事件,而总是与历史的苦难、时代的创伤有着千丝万缕的结。“黄卡叽制服上的名字”“枪声”都承载着诗人的青春和时代的记忆,当诗人正沉浸在回忆中时,忽然被一声号声拉回了现实——“我”早已是一个颓然不振的年迈之人了,只能跟着号声的节奏打着拍子,呈现出一个垂垂老矣的画面感。“听”“振”“坐”“打”一连串的动作背后是诗人慌乱、繁复的忧思。

  八

  想当年

  背水一战

  ……

  暮色四起

  马群腾空而去

  隐见一位老将军的白头

  从沙尘中

  徐徐

  仰起

  背水一战是韩信当年以少胜多的壮举,诗人引用此典故暗示当年参战的惊险与激烈。整节诗句化用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的词,营造出沧桑凄凉的意境。“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遥想公瑾当年……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赤壁之战中周瑜雄姿英发、战绩斐然。而当暮色降临、年迈之时,苏轼也只剩胸怀壮志而垂垂老矣的无奈。这里作者借此表达心中深深的落寞与无奈的时间之伤。

  九

  涉水而行

  我们的身子由泡沫拼成

  猛抬头

  夕阳美如远方之死

  水面上

  一只巨鹰的倒影

  一闪而没

  我们能泅过自己的内海吗?

  在这一节中,诗人还是无法逃脱内心的挣扎。“身子由泡沫拼成”的奇思写出了生命的脆弱,对时间的茫茫之水而言,个体的生命只能随着翻滚起来的泡沫不断地形成和消逝。对于内心背负沉重的去乡之苦与对国家命运茫然之愁的诗人而言,“死”是一种美、一种解脱。而水面上的“巨鹰的倒影”实为现实世界中诗人心中所追寻和寄托的希望,却是抓不住的虚幻,为此诗人发出深刻的内心之问:到底能否渡过这无边的苦海?

  十

  最后把所有的酒器搬出来

  也无补于事

  用残酒

  在掌心暗自写下的那句话

  乍然结成冰块

  体内正值严冬

  炉火将熄,总不能再把我的骨骼拿去烧吧

  在忧郁绝望中,诗人借酒浇愁却浇不灭内心的伤痛。用残酒换取的安慰却被内心的凄凉、寒冷肃杀了,“乍然结成冰块”。诗人逃不出精神上的迷惘和苦闷,内心仅存的希望也即将破灭,终只剩下一声绝望的呐喊“总不能再把我的骨骼拿去烧吧”。

  笔者认为,整首诗并不简简单单写对于时间的感受,而是洛夫几十年人生经历的自述,有他对故乡、军营乃至生命的思考,诗人通过意象化的写作使读者在获得感官感受的过程中理解到诗人的迷茫与苦闷,发挥奇思将中国古典文学中伤春悲秋的主题写出新意,给人冷峻而强烈的震撼。

  《诗经》有言“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洛夫认为诗歌创作的本质是对真的探求,其创作经历了早期的抒情、20世纪60年代的超现实主义、70年代中国诗学与西方诗学的融合探讨和80年代的新古典主义等阶段,但始终不变的是探讨诠释人类灵魂和命运的本质。《时间之伤》中,洛夫通过对几十年背井离乡漂泊与军营生活的自我剖析和审视,带着无法摆脱的孤绝感和家国悲情,对人类生存的最大悲剧——生命无常、宿命无奈的不可解一次次发问,欲寻求精神解脱的良药。这不仅仅是个人的迷茫与苦闷,也是时代的迷茫与苦闷。诗中各小节分述了时间背后离乡漂泊的孤与当时对个人与国家前景的焦虑之伤,通过诗思探索内心苦闷之源,寻求“生命的超升与永恒”。

  洛夫坚持“以小我暗示大我,以有限暗示无限”的诗美追求,将个体生命融于天地万物,用意象化的手法表达诗人情绪,使得无情世界变为有情世界。《时间之伤》中,诗人将自我情感融入诗中的月光、墓草、风筝、黄卡叽制服、巨鹰等意象,通过高度诗性的语言与虚实相生的手法,把现实转化为一种超现实的美,使得诗中思想情感富于质感,可以触摸得到体认得到,因而使读者产生强烈共鸣。不仅如此,洛夫的运思还充满动感,诗中“一层层脱落”“豆荚开始一一爆裂”等诗句的运用,将表象的物理静止中“动”的本质突现出来,可谓惊艳。余光中曾说“洛夫诗中创造的世界,本质上是一个动的世界”即是此意。

  

【注释】

  ① 出自洛夫《再别衡阳车站》一诗

  ② 萧萧:《诗魔的蜕变——洛夫诗作评论集》[C].台北:诗之华出版社,1991版。

  [1]洛夫.洛夫诗全集[M].江苏: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

  [2]马铃薯兄弟,洛夫.与大河的谈话——诗人洛夫访谈录[J].扬子江评论,2012(4)

  [3]尹耀飞.传统诗美的现代变奏[J].诗探索,2007(4)

  [4]龙彼德.洛夫与中国现代诗[J].诗探索,2002(z1)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