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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幻叙事的神奇诱惑——评段爱松长篇小说《异梦录》

时间:2023/11/9 作者: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热度: 13979
覃太祥魔幻叙事的神奇诱惑
——评段爱松长篇小说《异梦录》

  覃太祥

  一

  两个月内一气读了三遍段爱松的长篇小说《异梦录》(选发于《作家》2017年第8期),倍感释怀,那诗意的语言,魔幻的记述令人着迷。小说主人公是神、人与铜的共同体,作者以第一人称的叙事方式,(“我作为铜族中唯一做梦的叙述者”——摘自《异梦录》)让自己作为铜族中唯一做梦的叙述者,把读者带进滇国远古那魔幻般的童话世界。

  作家巧妙地用在晋虚城石寨山地下宫殿睡了几千年的金属铜做的一个环环相扣的梦,把发生在作者的家乡,即小说中的古滇国历史呈现在读者面前。作者以青铜镜和贮贝器为道具,复原了他所描述的滇国远古时代的场景。“在滇国史前时期,贮贝器成为古滇青铜文明的象征,并辅以巫祷词和太阳纹等,既作为一种特殊的远古造型文书,又保存着古滇部族首领秘不外传的力量之源”。

  青铜文明是人类文明的重要象征,只可惜当时间之潮退去,除了留在历史书籍上外,青铜文明终究难逃被遗忘的命运。这不是青铜文明面临的尴尬,而是人类文明的必然,但如果被人类彻底遗忘,这确实是古文明的悲剧。显然,段爱松是不希望古文明——特别是他故乡的古滇青铜文明被人们彻底遗忘,所以,他便用文学的方式创造性地讲述古滇文明,把古滇国灭亡的灾难,变成文学作品中永远的记忆,永远铭刻在人类文明的历史长河中。

  《异梦录》记录了十个梦,分别以《惊梦》《游梦》《叠梦》《舞梦》《占梦》《铸梦》《旋梦》《驭梦》《迷梦》《织梦》为题,各自成篇。主人公是神、人与铜的共同体,“我”作为铜族中唯一做梦的叙述者。作者用拟人的手法,以本是青铜的“我”为载体,把古滇国的远古历史置于青铜镜中,以一个个梦境为推手,把古滇国的兴盛和消亡过程展现给读者。小说叙事采用诗化的语言,魔幻般的拟人手法,把猛兽、林木,泥土、青铜与神、人融入作品中,彼此交织共处,互相依存。人的生命和动植物一样,都有存在的必然性,正是人、兽和植物的完美和谐,人的生命才能得到延续。段爱松的《异梦录》在前部分展示了古文明时期人与大自然的融和共生。

  段爱松的魔幻叙事达到了美的极致。就算是在描写大国吞并小国的战争时,都能用诗一样的语言和魔幻的叙事方式,把罪恶和血腥淡化了,使读者在文中感受到古滇文明的绚丽,以及作者极富创造性的文学语言和手法。正如作者所述:“我的第一个梦中所呈现的怪诞镜像,是由一次巨大的闪电伴随惊雷迅速潜入的。影子神灵们像赌徒一样,恋恋不舍纷纷离开晋虚城时,蒙昧万物,得以按照自己身体和命运里设计好的基因运转。为了防止外界强敌的打搅和破坏,影子神灵们引来了上古时期,华夏各地的怪异之物,并施之于特别方法进行杂交融合,让晋虚城在影子神灵们所希望的层面上,保留各个方位唯一的神异猛兽,共同驻守住这一方家园。”

  二

  《异梦录》不管是记述远古人类获取食物时对野兽的猎杀,还是记录社会变革以及推动社会变革而血流成河的战争,都艺术化地进行描写处理,使读者在小说中看不到残酷,闻不到血腥,只能欣赏到古滇文明的灿烂和美丽,只能看到古代先民的智慧和神勇。段爱松懂得文学的吸引力不全靠渲染暴力和宏大的战争来获取读者,而是要用美的文字,美的表现手法,美的视觉效果……以及美的思想来引起读者共鸣。读者阅读是审美,作家写作是创造美,在创造美的过程中,作家本身也参与了审美活动。一部好作品,不应该靠暴力、淫秽、血腥来获取读者的眼球,应该用净美的语言,以美丽而又沉静的叙述和思想来叩响读者内心深处的和弦。

  从这一点看,段爱松是做到了的,他在《异梦录》中写古滇国由部落到强盛的滇国的过程时,仅用几百个优美的文字就表述了:

  “我们被浇筑成‘鸳鸯形铜镇’时,晋虚城散落的部族首领之间,因此有了第一次正式的盛大通婚。

  这次通婚成了这块土地上的头等大事。新郎“冉”,是部族中一支最强盛族长的长子,新娘“珏”的父亲所属的另一个部族,则是这个部族曾经最厉害的敌手。

  强强联姻,两个部族化敌为友的同时,成为古老晋虚城土地上,不可匹敌的首要势力。最关键的是这之后,这对年轻夫妇的后代,孪生兄弟“明”和“陆”,统一和造就这片土地鼎盛时期……”

  在描写古滇国消亡时,比如末尾的叙述:

  “有字格暗黑青铜剑,被老女巫的影子,在一团旋转着的黑色水晶球里,黑洞一样黏稠幽深的邪僻巫术之源淬炼。正当镜中庄蹻与‘东地兵’,被铺天盖地的黑雨淹没之时,元婴‘巫’挥动刚好淬炼而成的多刃有字格暗黑铁剑,指向镜中,占卜者接收到了,从未有过的强大力量。

  庄蹻原本焦虑得通红的脸部,完全成了暗黑。不仅如此,就连它身上所有部位,也发生了变异,一团漆黑的影子,快速地挥出全力一剑。

  黑雨在东地兵眼前,停止了下落。它们被什么剥离了时间,静止在空中。只有翻腾的热气,依然咄咄逼人。

  ‘明’王、‘把’军师、‘杲’器师,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然木立。

  “东地兵”新一轮的进攻,却在圆形巨轮冉冉升高,金光逐渐淡出下,汹涌而来了。

  象群失控四散而逃,始于黑亮之光的照射。干栏式宫殿城墙上驻守的精锐:南方‘午’部族,北方‘子’部族,西方‘酉’部族,东方‘卯’部族,西北‘乾’部族,东南‘巽’部族,西南‘坤’部族,东北‘艮’部族与‘东地兵’大军连续搏杀三天三夜后,终究寡不敌众。

  青铜镜里,摞起了一具又一具部族勇士的尸体。‘明’王在‘把’军师等护送下,率领城邦最后一支精英战士,从一条隐秘通道,撤向历代部族首领最后的阵地——石寨山地下宫殿。

  ‘滴’前锋带领剩余的城邦勇士断后。他重新跨上战象首领‘杲’,奋力砍翻了三个‘东地兵’头目,砍杀无数来犯的兵士。

  庄蹻面对即将取得的胜利,激动喜悦不已,也对这个古滇部族小将勇猛的胆识与高超的武艺,心生怜悯。但他明白,必须立刻杀死此人。

  两块占卜青铜镜,只剩下了一面透析着战争;另一面,正被‘明’王带往逃亡的路上。

  占卜者庄蹻对于镜中自己,面对如此勇猛小将持有的态度大为不满。他觉得这位先锋身上,有着和自己完全一致的气度。他甚至怀疑,那个骑着战象横冲直撞所向披靡的人,是不是自己另外的影子呢?而此时,连续的作战,已经让这位小将气力几乎丧尽。他身边的所有古滇战士全被杀光,只有天空那个圆形巨轮,一直跟随着他移动。

  一大队东地兵包围圈,正向‘滴’将军靠来。

  ‘滴’抬头看了看,圆形巨轮已经丧失金色而略显惨白的光芒,运足最后一口气力,挥动手上的青铜宝剑,双脚猛地一跨夹,战象‘杲’竭力狂奔起,冲向那个密密麻麻黑色的‘东地兵’长矛矩阵。

  圆形巨轮一直伴随着他,就像几千年后,铁环伴随着那个追逐红色轿车的少年一样。那是他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驾驭着的战无不胜的神奇战车。

  占卜者看见,圆形巨轮隐隐裂开了一道口子,一束金光射下,照亮了‘滴’先锋的冲杀之路。

  青铜镜照见了这道裂纹,和迎接这位英勇古滇部族将领黑压压的兵刃,迸发出了一声急促的脆响。不知道是不是尚在逃亡之路上,那块青铜镜碎裂了;还是正在占卜的青铜镜中,另一块被隐藏着的镜中之镜,不失时机照见了古滇大地未来,晋虚城人们遥遥无期的、一句被折断的祈祷词。”

  段爱松艺术地运用白描手法,通过占卜用的青铜镜的影映来记录古滇消亡的史实,这无疑是文学创作中描摹宏大的战争场面和跨度较大的历史事件的一种新奇手法,不仅给读者一种别有洞天的感觉,也让文学评论家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文体盛宴。

  段爱松力图用最人性的手法,来审视人类,极大限度地隐去人性中恶的一面。《异梦录》艺术地把古滇国的历次变革,哪怕是残酷的战争,都用梦境和青铜镜的画面来加以推动和记述,推动情节发展,缩小了空间,缩短了时间,把数百年的历史,纳入到青铜贮贝器和梦中,使整部小说有着极强的画面感,全篇是引人入胜的语言,是神明与巫术的交相辉映,把读者带进了古滇国人和动植物共生的和谐世界,也是唯美的世界。而且“作为铜,作为青铜,作为青铜贮贝器,我远远不能说服人们相信我的讲述。这个荒诞不经的梦所能呈现的,远比人们能够开掘出来的假象中的真实,更具虚幻性。”

  三

  “晋虚城”是段爱松文学作品的符号,读者从他小说中便可了解到“晋虚城”,曾是辉煌的滇文化发源地,是古滇王国的都邑,这里曾发现了举世瞩目的古滇文明成果。

  “古滇部族漫长的岁月中,铜族被制造成为具有青铜属性的滇式剑、山字格剑、环首刀、柳叶矛、长条斧、弧背锄、素面戈、双耳釜、鼓、鼎、壶、尊、觚、盉、钟、甑、洗、鍪、镜、弩机、熏炉、葫芦笙、枕、贮贝器、执伞俑、案、干栏式模型、各式钱币……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含有铜族元素的陶泥制品,也被烧制成各种器状。器物之中最为贵重的那部分,一直被秘密浇筑。那是古滇部族“王”和族精神领袖“巫”才能拥有的神器。有关影子神灵与这块大地的神秘历史,全都一一密封在宗教神器之内。”

  段爱松善于把文物图案融进小说的故事之中,诸如“鸳鸯形铜镇”“青铜贮贝器”“二豹噬猪铜扣案”……等。每一个文物,便在他笔下由“影子神灵”演绎出一个场面宏大的事件。

  中国是个文明古国,古滇文明是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段爱松的小说,一直以古滇国悠长的历史足迹为创作源泉,在他的《异梦录》和大多数作品中,都流露出一种喜忧参半的情愫,忧古滇文明没有薪火传承,只留给他为之激动的历史遗迹,让他在为古滇文明自豪的同时,也有一种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悲凉感。

  《异梦录》讲述的全是古滇国的神话与传说,与其他类型的神话不同的是,段爱松采用魔幻文本的表现手法,极大限度地彰显“影子神灵”“巫术”、“青铜贮贝器”和“青铜镜”的魔力。对小说中的人和兽充满魔幻化的描写,把原本复杂拖沓的历史事件,渲染得紧凑而更加绚丽迷人。

  段爱松在《异梦录》宣扬的不只是人类文明开创者的伟力,亦非人性善的彰显,小说中巫气弥漫,神灵横行,通篇遍布着沉沦的味道。因此,可以说《异梦录》是段爱松补唱给古滇国消亡后的悲壮之歌。社会要发展,必将有旧的事物消亡。古滇文明的存在和消亡,是社会发展的必然性决定的,这一点,在《异灵梦》中林木和青铜拟人化的对话中表现得清清楚楚:

  林木:被砍伐和被挖掘,在重建的意义上还有何意义?

  青铜:古滇城邦在自然之初,经历过异常发达的史前文明。在那个高度发达的文明世界里,影子神灵掌控了冶炼术的所有领域与可能。那也是冶炼术本身的最高阶段,或者说,那里并不需要我们现在这种,最原始最古老的冶炼术发端。

  然而,要真正探究到那时冶炼术的全部真相和内涵,就不得不从现世真相的最原始部分,重新开启梦中记忆的恍惚闸门。这也是影子神灵离开这里主要的内在动因。

  我们铜族和你们林木,回到了自然的最初状态。作为原始森林和黑暗矿脉,必然要经历被砍伐与被挖掘的命运。这种命运,不能只单纯放在古滇城邦的鼎盛时期来考察,而应该放置于冶炼术的整个发端、发展、成熟、演变、升华、蜕变……漫长的历史中来考证。这样一来,重建的意义,才可昭然若揭,重建意义上的意义,也就能够在古滇大地城邦里,干栏式建筑上第一缕灿烂阳光中,照亮自己被某种存在重新建立和组合的影子。

  四

  《异梦录》在创作手法上,打破了传统的叙事风格,特别是作为小说语言的对话描写更是如此。段爱松在《异梦录》中一反在故事推进中进行的套路,而是以其独特的安排,在提升小说主题时,水到渠成地展开对话描写。

  为什么说《异梦录》的对话描写,打破了传统的叙事风格?一是他的对话描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人物之间的对话描写,而是以拟人化的手法,把小说中描写古滇国大地上的植物(林木),泥土,矿石(青铜),灰烬和青铜器……等原本没有生命的事物,作为小说人物开展对话。这种独到的艺术描写,不仅阐释了世间万物此消彼长,旧世界不去,新世界不来的发展规律,同时也给读者一种全新的艺术享受。

  其次,这种对话描写,给原本没有生命和人类灵感的事物赋予人的特性,增加了小说的魔幻性,使读者从中产生了一种全新的文学体验。

  作家创作文学作品和读者阅读文学作品的目的,归根结底只能用两个字总结,那就是“审美”。作家通过审美活动,把社会生活中的美好事物展示给读者,读者通过阅读来享受文学作品所颂扬展示的美好事物。

  文学作品一旦形成,便成了一个事物,一个事物是否被人们接受,它离不开“真”“善”“美”。文学作品的真指事件“真”,文学人物“真”,文学作品宣扬“真”,作者创作时投入的情感“真”。文学作品的善指作者的创作意图“善”,文学人物的性格“善”,文学作品宣扬“善”。文学作品的美指文学作品语言“美”、结构“美”、创作手法“美”、文学人物“美”,文学作品宣扬“美”。对此,《异梦录》皆有所指。给了我们(读者)一种全新的感受,给了读者一次全新的审美愉悦。

  五

  早先,我只知道作者是一位青年诗人,也正因为他是诗人,用诗化的语言,诗的凝练来进行小说创作,提升了小说语言的新厅感和美感,使读者在阅读小说时,享受其小说《异梦录》中壮阔的历史事件的同时,也呈现出一种华丽而优美的文学语言风格。小说中描写古滇王国的兴盛和最终湮没,以及古滇文明的消亡,渲染了古滇文明神秘、荒诞和魔幻的神韵。

  当代的中国文学,同题化、同体化、同语境化严重,很难读到用独特的别开生面的语言表述方式写出的小说。其主要原因是,众多写作者,普遍去追求语言的西化,模仿外国文学的语境写中国故事,甚至不写故事,导致了写作的模式化、潮流化、同质化,也导致了当代小说的叙事艺术一直不能推陈出新。特别是年轻写作者,把文学创作当作追名逐利的资本,在世俗利益的强力诱惑下,靠模仿别人的作品进行写作,没有建构自己独特的艺术宫殿的远大理想。不自信自己民族语言(中国的文学语言)那博大精深的艺术表现力和表达力,这也是造成当代读者读不懂当代小说的重要原因。

  所以我们急切呼唤一种源自中国语言在当代小说创作中的艺术表现力和创新力,重新找回中国读者阅读当代小说的积极性。段爱松的小说创作,一直追求语言的优美和叙事方式的独特性,其写作完全服从于自己独有的审美观,不重复自己,也不模仿他人。其《异梦录》的魔幻叙事艺术,给当代文坛吹来一股新风,让读者耳目一新,如一道灵光闪现在读者面前,充满了一种全新的神奇诱惑。

  (作者系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湖北作协会员)

  杨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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