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夏天敏中篇小说《绿碑》
王明生
阅读夏天敏中篇小说《绿碑》,从中不难发现,作家充满着对传统文化缺失的批判与对乡土伦理道德沦陷的担忧,以悲悯的情怀和真诚的姿态,以自己独特的文字对乡村、世俗物欲的扩张、伦理道德的坚守等问题做出了思考;他常常以关注乡村人的生活状态,作为自己书写的对象,并将这种情感诉诸笔端,以宽广而饱满的情怀,把笔端伸进底层人的肌肤纹理,把浓浓的爱恨都融化了进去;让我们看到了杏村人受苦的现实处境,看到了乡土伦理的变迁。《绿碑》是一部可以给人带来深思的作品。作家以极具画面感的文学描写让人得以快速进入小说的世界,切身感受日益物化的乡村传统文化缺失下的道德沦陷,以及权力和官本位思想给杏村农民带来的伤痛和隐忧。
一、荒诞的真实
《绿碑》采用灰色幽默的笔调,为作品营造了荒诞的氛围,但却又鲜明地指认中国乡村的现实。小说以振华老汉发现杏村坟场的墓碑一夜间变绿的荒诞形式揭示出这样一个荒诞的事实:昔日受尽屈辱的杏村村民孔乃云,出钱雇人把杏村坟场的墓碑漆绿,为的是羞辱杏村人,为死去的父亲报仇,雪耻母亲年轻时在杏村受到的种种屈辱;以解多年来压抑在心中的愤恨之气。《绿碑》的荒诞,不是抽象概念上的荒诞,而是与中国农村现实有着特定的指认关系。作家将小说名定为“绿碑”,篇名其实已经透露出荒诞感,而小说中杏村人,对传统文化的日渐缺失,更是直指当代社会人们的精神世界一片荒芜,传统道德的沦陷逐渐在精神上使他们唯利是图。这一事实,虽然最终只有振华老汉(老流氓,老淫棍老村长外号)一个人独自苦苦坚守,却终究未能改变杏村人思想观念的转变,为了活得好一点,为了能招商引资进工厂,杏村人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自己把坟场祖坟漆绿的现实,一定程度上暗示着作家对精神家园救赎无望的无奈处境。由此可以看出,夏天敏《绿碑》所要表达的,不仅仅只是当代农村传统文化缺失下的道德沦陷这一具体问题,更深层次地揭示了权力和官本位思想对当下人的伤害。《绿碑》从开篇就弥漫着浓重的荒诞感。“振华老汉感到有些奇怪,在他的生命经历里,似乎还没遇到过这么大的雾,这雾,似乎预示着什么。”从而将振华老汉在那个荒诞的年代,上演出的荒诞人生的内涵(利用手中村长的权力,糟蹋杏村妇女等)不局限于贫困这一层面展开,而是直接从人性的层面进行解读,也令小说主题不只是停留在对社会的批判揭露,而是从更深的层面去揭示乡村社会权力的无序。随着小说的进一步展开,我们看到了振华老汉令人不齿的荒诞故事:“那时的振华老汉不是老汉,是年轻力壮仪表堂皇的村长,他在自己的领土上巡视,关心着村里的一切,也关心着女人白花花的屁股。”他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利用村长的权力寻花问柳,对那些“身段都那么好,胸脯都那么高,四肢都那么柔软,脸上是害羞而又满足的神情,这样的女人,是村长周振华特别爱看的。”就忍不住心旌摇曳,“他很自信,几乎不相信哪一次会落空。即使有,只要他在安排活计上使点手脚,让这人去做最脏最苦的活,记分的时候,他对记分员说少记两分......”而这一切,皆因“吃口众,粮食紧,那时的杏村,一年总有半年缺粮,尤其是冬春相交的季节,家家的粮缸都见了底,个个的肚皮都贴紧肋巴骨...... 饥饿和被饥饿培育出来的饥饿感,让人见什么想吃什么,在课堂里上课的小学生,连课桌腿都想卸下来啃哩。”“在这个季节,村里的女人都有个热切的盼望,盼望着振华村长能够在春风吹拂的清晨,来到茅厕边,随着简短的几句对话,随他走到场院上,在草堆里完成一桩交易。”而这些看似荒诞的闹剧无一例外将振华老汉的命运紧紧地裹挟在那个特定的年代,将他在杏村的下流无耻揭露得体无完肤。在小说的最后,“这个过去跺一脚一个村都要抖三抖的人物,为什么会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搬到山上来住,靠一点薄地一点洋芋来维持他残余的生命。荒山、薄地、茅草棚、苍老的头颅、佝偻的身躯、啃食洋芋的可怜......”振华老汉的人生是那么荒诞,他在杏村的处境是那么悲哀,他执着坚守的、视为生命的那份对祖先的“贞节”在其他人看来是那么没有意义,他的付出、努力、坚持似乎都是徒劳的、空白的。他在为自己年轻时酿下的恶果买单,犹如开篇的那场大雾,风吹雾散了无踪影。
除了振华老汉,小说中其他人物的命运同样也是荒诞的。正当杏村女人为博得振华村长的光顾,暗中争斗较劲时,杏子却为村里的女人臊得慌,打心里看不起她们。而这样一个一村就她一个人贞洁的女人,最终还是没有逃过色魔振华村长的蹂躏。受尽屈辱的她,临终前留下遗言:一定要把我和你父亲埋在外地,啥地方不管,就是扔也要扔在外面。作品紧紧围绕要不要把祖坟漆绿,给老祖人戴上“绿帽子”进行了大量笔墨的描写,杏村人经过挣扎、抗争等一系列的细节刻画,使得这一荒诞的事情,在权力威逼下,在利益的诱惑下,杏村人接受了这一事实。而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富商孔乃云,因“执掌着全村粮食的振华村长用粮食做诱饵,玩弄了全村最漂亮的女人。”这个全村最漂亮的女人就是孔乃云的母亲。经历了父亲被振华老村长设计关进监狱,母亲为了孩子不被饿死,而遭受振华老村长万般蹂躏后,“他在心里发了毒誓,以后他要让村里所有死去的人戴上绿帽,让他们的先人在地下蒙受所有的耻辱。”当他悲愤离开杏村,靠着自己多年的奋斗,有了实现这一愿望的经济实力后,他对手下冷冰冰地说“我要的是他们自己去漆,谁能让他们自己去漆,我就到那里去投资,去办厂。请注意,不是强迫的而是自愿的。”而这个看似合情合理的想法,同样也是荒诞的。但我们更应该注意到的,则是荒诞背后反映了人的精神状态,以及民族的劣根性,官本位思想对人的侵蚀等一系列不可否认的社会现实。
二、人性善恶的真实剖露
夏天敏用他细腻的描写,表现了乡村伦理的悲剧性命运。在《绿碑》里既有亘古不变的传统意识和信仰,也有被外来因素异化的伦理现象,在杏村发生的一系列悲剧无不体现出伦理特征及其变化。我们从中也能感受到作为创作主体的作家的精神焦虑,虽然小说经过了艺术化处理,但我们仍能明显的感到作家对乡村伦理沉沦的担忧,正是这种对传统乡村人性与伦常的审视与思考,成就了夏天敏被称为乡村小说的代表。《绿碑》中对乡村权力欲望的极致描写,对官本位思想强烈的忧患意识和批判意识;对周振华(老村长)和周新民(现任村长)两代人的价值观、道德观、伦理观进行深入的剖析,这些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他深深地爱着乌蒙山的农民,但也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叹息。在我对《绿碑》的解读中,作品描写的周氏父子,没有一个是被肯定的。振华老汉年轻时对权力的渴望,是为了征服他喜欢的女人(杏子)。当大权在握时,他用足用够村长的权力,对杏村女人滥施淫威;其子周新民则是一个没有了乡土这一农民的根的变异村长,作品中这样写道:周新民当村长也当了好几年了,随时在朝外面跑,村里很少见到他的影子。周新民有他的想法,窝在村里任你咋折腾也折腾不出名堂,要改变村里的状况只有靠外援、靠资金、靠项目,如果有一个合适的项目,一个村的经济就搞上去了。他利用村长的权力,走东串西不厌其烦地做工作,并以物质和金钱为诱饵,使杏村人表示愿意自己把祖坟墓碑漆绿......。如果把乡村交给这样的人去管理,那么,乡村总有一天会土地尽失,曾经的诗意乡村就会被城不城乡不乡的钢筋水泥取缔,这种日益凋敝的现状令人堪忧。民以食为天,土地、粮食、新农村建设的矛盾,关乎农民的切身利益,是农村建设中不可忽视的,更是“三农”问题重要的一环。从这个角度出发,《绿碑》是一部直面当下的作品。振华老村长固然可恨,但作家在他身上给予了温情的笔墨,“他看见一个头发花白、身子佝偻的老头在火堆边翻刨洋芋,地里的锄头还斜立着,他边刨边吃洋芋。” 展现出了一个作家的使命感、社会责任和艺术良心。《绿碑》中的另外一个人物富商孔乃云,是作家倾注了大量笔墨和情感的、值得肯定的人物。通过大量的心理描写,使得这个一心要雪耻仇恨,要让杏村人心甘情愿地给自己的祖先戴绿帽子的幕后主谋,一步步走向了人性的复苏,回归了人的本真。而这一痛苦的蜕变,是因了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情结。作品中第一次提及孔乃云“这人多年不回乡,提起家乡来,一脸漠然。再提,就冷下脸来。” 他在杏村遭受的屈辱太多太深,乃至多年后仍然不能释怀。当望云县的书记、县长正在为发展经济上不去,急得几乎要跳楼时,县长得知要漆碑的是杏村出走的富商而喜出望外。县长想用故土情结,他叫人去买一株已栽活的野杜鹃,泥要用杏村的。“谁知,孔乃云董事长仅仅是看了一眼,连摸都没摸,挥挥手,就叫人将花抬了出去。那时候,不仅县长,在场的人都十分失望,十分沮丧,甚至是愤怒了。” 然而,看似冷漠的孔乃云“县长一行人的突然造访,搅动了他深藏于心底的痛苦,那种痛苦是深入骨髓伤及心灵的,仅仅是肉体的摧残还可以痊愈,对于精神的灵魂的摧残,则是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的了。”从下面的描写中,我们看到孔乃云内心深处不仅有杏村给他带来的伤痛,更重要的是那种“儿不嫌母丑,狗不嫌主贫”的故乡情结,这才是我们的根。他甚至作出决定,要把葬在异乡的父母移回杏村,让他们的灵魂回到故乡。
杏村,这个遥远而又无法抹去的记忆,是他内心最为疼痛的地方。一个人,无论贫穷潦倒沦落他乡,或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总忘不了生育养育自己的故乡。总要在有生之年回到自己的故乡,见见亲人,听听乡音,在日益变化的村庄田园中寻找童年的记忆,故乡是个令人魂牵梦绕,灵魂萦系的地方。
当孔乃云来到故乡,看到昔日百般侮辱他的栓柱因到外地打工,从十几层高的脚手架上跌下来,两条腿全废了,跑到乡街上当叫花子时;当他看到在荒山薄地里,佝偻着身躯、啃食洋芋的振华老汉时,作家给予的不是幸灾乐祸,而是深深的同情和万般的感慨——故乡的人啊,何以堪说,何以堪说……正是这种爱恨交织的矛盾心理,使得作家抒写孔乃云的命运时如此用力、如此动情。而当他身处“透明的天光下杏村灰蒙蒙的一片,连过去曾经有过的绿也在灰色中淡去了。村庄慵懒地静静地卧着,听不到鸡鸣犬吠,看不到人群攒动,无边的灰暗和颓败像钉子深深地刺入他的心头,让他不禁感到寒冷、悲凉,感到惆怅。故乡,无论你是深深地爱她,还是深深地憎恨她,但那深入到骨髓里、血液里的东西,总是要不经意地流露出来,让你五味杂陈,悲喜交集。”
“那一刻,他的心很温软也很忧伤,他甚至感到鼻梁酸酸的。故乡,贫穷而又丑陋的故乡呵,挥也挥不开,离也离不了,是根,就要扎在故乡的土地上,谁叫一粒种子落在这里了呢......他终于走近了,终于和槐树紧贴,摸着槐树一身的疤痕,无声地流下了眼泪。”人性的复苏,使得孔乃云最终拥抱了杏村、宽容伤痕累累的故乡。孔乃云虽悲愤离开杏村走入城市,但他的心灵始终都为家园而牵绊,故土依旧在他的生命中占据着重要位置。这正是一个深爱故土的作家所要抵达的。
三、画面感的叙事
《绿碑》在技法上较之作家以往的作品,是特别值得细细品味的。集作家、书画家一身的夏天敏来说,巧妙地把文学创作和书画创作结合起来,以一种画面感的叙事,运用了国画创作中的色彩搭配,虚与实,动与静,留白等手法,与文学创作中的铺垫、伏笔、合成一股,把作品一步步推向高潮,给读者带来了阅读上的视觉享受和大量的想象空间。回到作品的开篇,我们看到了一幅流动的山水画:“浓稠得像乳汁似的空气使人窒息,这样浓稠的乳汁充填了山川丘壑,充塞了所有的空间,使整个村庄就像沉入深渊里......”深谙此道的作家,当然知道这幅画看起来色彩单一,紧接着“山头上一片绿色呼啸而来,使他一下跌倒在绿色的海洋里。这个季节,春风刚刚贴地拂过,绿意虽有,却浅浅淡淡,遮挡不了黄色的肆虐。”这里的呼啸犹如神来之笔,使叙事的画面不仅有了绿色、动感,还有遮挡不了的黄色。到此,作家惜墨如金,再没有添加其它的色彩。而为了使作品鲜活、生动起来,“他的手摸过去时,还未干透的厚厚的油漆沾了他一手。”这里不仅道出了主题《绿碑》,而且人为的绿和后面的荒山薄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虚的雾和实的墓碑,使作品真实可见。动与静的描写,更是叫人叹服,早起的女人“弯下脚去把裤子褪了,撅着屁股蹲在厕所里。”这种动态的细节描写和静态的半人高茅厕也极具画面感。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都知道,那时不管是在乡村还是在城市,像着这种用土基或石块垒至半人高的厕所,也是随处可见,厕所没有门,当你上厕所时上半身是在别人视线内的时,人们很形象地称之为“照半身像”。
随着画面的推进,作品中出现了四次全村人陡然聚在一起大动起来的场景。一是当坟场的墓碑被漆绿,二是全村人集体上访,三是分财物,四是为了祖坟墓碑不被漆绿的抵抗。全篇结构犹如在山间各自奔流的许多小溪,忽然汇合于某个低洼的河谷,激起喧腾的浪花与漩涡,又以更大的声势继续向前流淌。在这里除了作家对大的布局胸有成竹外,伏笔、铺垫、照应,这些细节上的穿针引线,也是分散叙述得以顺利合拢的关键。作为画家的夏天敏,充分发挥了“留白”的艺术,在《绿碑》中留下了大量的空白,给读者留下了自由想象的空间。这种留白不仅是对读者的尊重,更是文学作品在艺术创作上的需求。一个小说家(画家),如果把自己的作品写(画)得太满,样样俱到,就不足为奇了。就失去了与读者交流的空间。作品中很多留白是耐人寻味的,振华老村长年轻时“他发誓,一定要做人上人,一定要拥有权力,一定要征服他喜欢的女人。他成功了,他获得了权力和对粮食以及其他财物的支配,这就足够了,粮食、粮食,比啥都重要的粮食啊。”而对当了好几年的村长的周新民,也只是寥寥数语“随时在朝外面跑,村里很少见到他的影子。” 至于他们是怎样当上村长的,作品中只字未提;对望云县书记、县长的描写,也只是提到因年年经济倒数第一,而急得快要跳楼了。他们为啥急?他们为啥得知漆碑这一荒唐的事,还为之心中愕然一喜!说到底他们的眼光从来是向上的,他们看重的是为官一任的政绩,一旦经济搞不上去,而失去了官位。而杏村人在物质和金钱的诱惑下,慢慢接受“自愿”漆碑这一有辱祖先的事时,他们不仅仅是因为贫困,而是怀着对权力的敬畏。书记、县长、乡长、村长交办的事,能给杏村带来实惠的事,不自愿办好,行吗!事实上他们的内心深深敬畏恐惧的是权力,所以,在村长的威逼利诱下,杏村人为了活命,不得已接受了有辱先人的漆碑事实。他们心中的愤怒和坚守,是无所不在的权力制约和影响下慢慢息怒和放弃的,与最后坚守的振华老汉,形成强烈的反讽意味。在这强烈的反讽之中,我们看到一个时代的悲哀。
总之,《绿碑》不仅是表象上反映农村的苦难与凋敝,而且直指当下传统文化缺失的道德沦陷,给人们带来“思想回不到本真,物质到不了小康”的深思。阅读作品给我内心带来的冲击与震撼是巨大的,我甚至认为,这部小说不论是思想深度还是艺术创新上都超越了《好大一对羊》,它是夏天敏截至目前为止最优秀的中篇小说,我从荒诞的故事中能体会到一位心怀悲悯的作家用心、用情哺育作品的温度。
(作者单位:昭通卷烟厂)
责任编辑:杨 林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