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摇篮,到摇篮
——马瑞麟诗集《心中的故乡》序
◎石彦伟
前段时日,马瑞麟老先生发来邮件,说最近出版社要将他书写故乡的诗文结个集,嘱我作一篇序。
我暗吃一惊。
熟悉马瑞麟先生的读者应很清楚,老先生是二十世纪20年代末生人的,可称是文坛的“20后”了。依桑榆之礼,我应算是先生的孙辈。依文坛资历,先生早在1946年即在《云南日报》发表了诗歌初作《有星星的时候》,1948年即出版了首部诗集《河》,算至今日,创作生涯已足足七十年光景!我未曾细考健步于世的云南老作家群体解放以前的创作景况,单就我所熟悉的民族文学领域,瑞麟先生乃是全国少数民族老作家中的华星秋月,也是当下回族诗人中最为年长、颇为德深望重的一位,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晚辈作序之例,文坛上不是没有,但极少,何况我与老先生的诸多差比实在悬殊。怎能应承如此重的嘱托?跳出的想法是,先生何不请一位长者、或分量更重的师者来写?然而很快,我意识到了这想法的青稚。
瑞麟先生当然有长者,亦有太多师者,但他们都是谁呢?
2013年末,我曾去昆明寓所看望仰慕已久的马瑞麟先生。因当时参与编纂《中国回族文学通史·当代卷》,西南地区恰由我主持,一些文史细节须当面就教;再者,也由于我在《民族文学》杂志任编辑以来,总想为少数民族老作家留下些口述的影像。这是一个私己的、没有经费支持的理想主义工程。我背上刚买的摄像机,就飞抵昆明,去拜访马瑞麟先生。对一个热爱回族文学的晚辈来说,这次采访无疑是无比珍重的。
口述历史,毕竟比书面阅读鲜活、细微许多。那次于家中,就听瑞麟先生讲到了解放前的一些鲜知掌故。抗战后期,盖因西南联大办学之故,昆明云集了众多名士鸿儒。马瑞麟当时在昆华师范学校就读,便曾多次聆听闻一多、朱自清等众多名家的演讲。其中,以沈从文先生影响最为深切。一次讲座下来,马瑞麟难抑激动,上前与之交谈,不好意思地说:“沈先生,以后我也可以当作家吗?”沈先生答得谦朴、恳切:“可以呀,怎么不可以。只要肯奋斗,就能实现自己的理想。”这之后,马瑞麟曾给沈先生去信,寄去习作,没想到真收到了复回的长信,犹记得印象最深的一段话是:
“从你的作品看,受中外名著的影响很大,但写得不宽不深,生活气息不浓。其原因是生活面狭窄。说明你只重视读一本本用字写成的小书,没有用心读好那本不是用字写成的社会生活的大书。你想当作家,就得读透这两种书。”
十几岁的少年马瑞麟,得到这样的指点,启发甚巨。从此他意识到自己是那“大书”中的一页,笔底流淌出愈加宽阔的河流。
至读者手中捧着的这本诗集,马瑞麟先生半生出版的作品集,加之他人所撰的研究论集,已达30余部。在这持久的、使人感到惊讶的作品长卷中,可以尽数那本“大书”的方圆与角落。
以言其救亡大义,早有《我们要去犯罪》《城》等解放前所写,抨击黑暗社会现实,抒发渴望光明、自由心声的“投枪”之作;以言其家国情怀,当有《祖国三题》《烧焦的树》等浓情至爱的昂扬心曲;以言其童心谐趣,以《“咕咚”来了》《松树姑娘》为代表的诸多寓言、寓言诗、散文诗等儿童文学作品,使其成为新时期少数民族儿童文学创作的重要开拓者;以言其民族担当,不消说,此一点则更是为我熟悉和敬重不已的。
自孩提时代在东北边城初涉回族文学阅读之始,我便知道远在彩云之南,有一位本民族很有名望的诗人。后来,渐渐就读到了《传油香》《古尔邦节之夜》《谒马和福墓》《杜文秀四题》等回族生活浓郁的诗作,甘冽入脾。仅翻开《民族文学》30余年来的合订本,可见马瑞麟的名字出现之密集,作品之繁丰,滋养了数代读者。及至去年,逢抗战胜利70周年,《民族文学》刊发纪念专号,我还有幸向亲历过那一岁月的马瑞麟先生约来一组短诗。编辑部的新老编辑都很感动,知那耄耋老人风雨起落,仍在忘情歌唱着。
一次,我去滇南一回族村落参访,见当地民众竟将瑞麟先生的诗隆重地镌刻于石碑之上,读之落泪,读之动容。先生一支诗笔纵横多半世纪,著作纷纭,但有了那一首,哪怕只有那一首,我以为足可无愧一介诗人桂冠上的荣耀。
也是缘于我深知瑞麟先生一定写了太多太多回族题材的诗,恰手中接着“回族当代文学典藏丛书”的约组任务,便又试问先生,能否把这类诗作集成一册,支持这件本民族文学的大事。老先生甚喜,很快选好样稿。这本《大回山之歌》终于去年问世。真的全是写回回民族的!读毕,已少有肤浅的欣喜,更多则是对一个老诗人情怀、眼光、价值的沉沉感喟。
以上这些凌杂的忆述,简直有些离题万里了。但若要由我来写写先生的人与文,我却必须写出这样的感喟。
我只能说,相似的一幕在这本书中得到了重现。我曾不敢相信,马瑞麟先生真能把写回回的诗凑足一本,但他真的拿了出来,且那样地绵密、深重。这一次,我只知老先生邮件里轻描淡写,说要集一本写故乡的书,心忖:这想必不难,先生躬耕红土高原,不离不弃,写云南大地乃属优长。然而见了书稿,讶异之极的竟是,这“故乡”分明并不是包罗万象的大云南的概念——而是他的抚仙湖、他的黑泥湾,是那个邮票大小的“脐带之乡”。
故乡,大概是一切的文学家都规避不开的题目。
也大概是多半文学家精神出发的摇篮。他们写得最好的作品大抵多与故乡有关。
但唯因如此,故乡却最难写。
写好一两部、三两篇、七八首,这样的故乡是可能的,容易的,但若在创作生涯的各个阶段,都在写着不同视野里、不同笔法下的故乡,写了那么多,写了一辈子,还是仿佛写不够、还要继续写的样子,只能说,这般情怀,好比山高水长,绝非一般了。
马瑞麟先生,他是写过许多大题材的作家,他有很多领域都取得了不俗的成就,可他为何就是这样忘乎所以、痴情不移地写他的故乡呢?正如他自己曾在一首题为《故乡》的小诗中,形容故乡是“一本百读不厌的奇书/连那封面、扉页、插图/都把我一直痴痴地迷住”。
为什么?
面对这部书稿,我感到了话题的分量。
我仔细品读着一首首可能写自不同时期,但共同指向同一个地理概念的诗作,渐渐有了一种把握。“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马瑞麟先生的故乡,固然有所有诗人笔下都常出现的山乡水月,但我更为看重的,亦是瑞麟先生的深挚之处,在于那些属于心灵隐微之处的斑驳秘密。那“乡愁缕缕重千斤”的荞壳枕,那盛过槟榔和喜糖的红漆托盘,那悬在脖颈上面“不断闪着奇异的光”的项圈,甚至那“会飞”的爸爸的镰刀,“会唱”的妈妈的顶针……这些温暖的生命细节告诉我,瑞麟先生的故乡情感之所以源源不绝,常忆常新,并不是他的故乡何其独特、何其积蕴深厚,而是诗人早将故乡化育在了道德与灵魂的血脉深层,变作对苍茫人世、人情冷暖的一种灵敏的触觉,于是一物一景,一花一木,尽染人情,皆是生命经验的粹取。
且看先生所写的抚仙湖,便可印证上面的判断。若是把湖真的写成了湖,也便流于风物,了无声色。瑞麟先生的湖,其实是一片通天达人的大水,“有副包容万里云天的胸襟/天天把日月星辰吞吐”(《抚仙湖》)。甚至,我惊讶于这样的想象:“时而是群呼啸狂奔的野马,是个炮声隆隆的战场,是阵地动山摇的雪崩……”“宽阔的胸前,佩戴着一串璀璨的项链。/项链是用日月星辰穿成的,/穿在一根长长的地平线上”(《抚仙湖印象》),“整个世界的眼睛/都在这里眨着”(《抚仙湖月夜》)……
我便在叩问,这写的是湖吗?看题目,的确是;但我似乎明白,这已不再是湖,而是诗人的襟怀与理想。乐水居者,守着一座大湖,这无疑是一个诗人的福分了,但我敢说,并不是每一个生于湖畔的诗人,都能把湖水写出一份天人合一的“宇宙精神”。
经历、技艺不可或缺,而诗情的经脉更重妙手偶得的参悟。它往往与经验无关,唯在一份天启。观马瑞麟的抚仙湖,再看看那些因湖而生的寓言哲思,大抵信然矣。
使我真正怦然心动的意象,倒不在湖,而是被先生排在随后的黑泥湾。
先前见马瑞麟先生诸多履历介绍,都在首句明白地写着:“出生于云南澄江黑泥湾”。有的作家,特别是时下有些新生代作家,似乎不大愿意把故乡的讯息写得太过细准。具体到县一级,已属老实;有的宁愿伪造出一个省会的出身,俨然门庭高贵些。与此类作为相比,瑞麟先生又好像有些“极端”了,写到澄江就行了,何苦到哪里都把一个“黑泥湾”的村名背上,到处讲给人听?
起初我以为那是个知名的村庄,一定有些显赫的背景;后得知,实在平凡得很,甚至那土地深处还蛰伏着历史的屈辱与苦难。这次读诗,为更好地理解,又在网上百度几番,结果是,只有一条枯枯干干的百科,连个新闻也没有留下。反倒是,“南泥湾大道成了黑泥湾”,有这样的标题——哦,我才猛然意识到,原来在媒体人的眼中,“黑泥湾”三字,并不是一个美丽的诗歌意象,而是一个不大好听的形容语。
是呀,黑泥湾,细想想看,是不那么容易与美丽相连的意象。
然而,为什么在我与很多读者的心中,黑泥湾却又是那样地美丽、那样地使人神往呢?
全是因为马瑞麟的诗啊!
任凭岁月压在这片土地上多少负累,任凭人们历经了多少磨折与危困,任凭灯火阑珊下它何其渺然,何其微不足道,任凭繁华过处,它永远沉默与寂寥——瑞麟先生,他永远擎着他的诗笔,把这“任何地图上都找不到”(《黑泥湾》)的地名,高高举过头顶,举在全世界都可以看到的追光之中。
是否可以过分一点说,如若不是瑞麟先生的诗,这星球上的绝大多数人,是一辈子不可能知道在中国的西南一角,红土高原的荫庇深处,还有黑泥湾这样一个地方。
村碑、芦笛、磨坊之于物产,打烂碗花、千针万线草之于植物,山喜鹊、小黑毛驴之于动物,姐姐、外婆、父亲之于人情……瑞麟先生的黑泥湾,永远那么美,如民歌般纯净、明澈,闪耀着心灵的光泽。没有一点点的卑微,没有失落,永远高昂着尊严的头颅,强大地面对着一切美学的、哲学的审视。
那气质,像是一个有品格的人,一个有风神的民族。
这里,便不得不再度提及马瑞麟先生作为一个民族诗人的底色。这本集子里的诗,鲜见回族题材,只是最后一辑的随笔中,涉及到回族生活的零星追忆(如《抚仙湖畔情依依》中关乎白寿彝先生的回忆,如《新三吾师台印象》中关乎马新三大阿訇的回忆等),但在我看来,民族文学的描写对象,只要是以该民族人民的认知与情感方式去发现的、再现的,即使未见鲜明的民族学性征,但那对象已经打上了民族情感的色彩和烙印,成为了这一民族的别致留影。
马瑞麟的黑泥湾,显然恰是一例。
我爱他写的一篇散文诗《黑泥湾印象》:那“窗棂望着窗棂,炊烟搂着炊烟”的感受,不似景物,而是人心;那“一条不规则的小街,绕过一些不规则的农舍”,写的是自在的境界,淡泊的心志;那“磨刀师傅的吆喝声”,“石磨磨着白白的月光”,还有泡着这个村庄传说的“老人的茶水”……看似寻常寥落的几笔,细品却都有一丝使回回人感到亲切的气息。
终于,全章收束在了最后的一句:
“清真寺和清真寺上空的那弯新月,是这本书的封面……”
诗人对黑泥湾的印象,写到底,写出多少普适的情,旷世的爱,最终还是要回到那个精神摇篮的起点。
台湾钟理说:“原乡人的血,必须流返原乡,才会停止沸腾”,马瑞麟先生,他的精神、意志、情怀、理想,始终在向他的原乡流返着、扑奔着,可是,他骨髓中的血液从来不曾停止过沸腾。
这样想来,心中满怀着感动。
我不再为这篇青涩的序言感到紧张或是不安,此刻,我却要充满着荣誉感地、声足气满地答复瑞麟先生,也答复关心先生的读者:
我,是马瑞麟作品滋养下成长起来的80后读者,也自视是他精神境界的一个努力的理解者、热爱者。我真诚的感动大概可以证明着,在我与先生超越半个世纪的年龄跨度中,所沉淀的是先生诗作跨越时代的耐力与精神思索的强韧。并且我坚信,先生作品的影响力也会因这样的特质而延续到时光的更深、更远处。
伊斯兰教有一句著名的教导:“求知,从摇篮,到坟墓” 。相信包括马瑞麟先生在内的每一个穆斯林,都深深地热爱并牢记着圣人的遗训,参悟着天地间苍茫辽阔的前定。
读毕这本诗集,我忽然很想为这篇小文取一个标题:
从摇篮,到摇篮——
哦,摇篮!也曾是瑞麟先生最喜爱的意象之一,曾用于其诗篇和书籍的命名。
如容自解:这前一个摇篮,姑且可算是瑞麟先生的抚仙湖、黑泥湾,生命出发的端点;而后一个摇篮,是终点的抵达,亦是又一个新生的启动,又一个重生的原乡。我想,它至少应该包含着:苦难过后的释然,彷徨过后的镇静,终极拷问后的宽慰,以及传与后代、川流不息的洁净。
乐园 邓邵生
(作者单位:民族文学杂志社)
责任编辑:杨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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