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女性生存状态的力作
——读姚静小说集《尘埃深处》
◎杨纯柱
最近,多年很少读小说的我,竟拿起就放不下,最后一口气读完了出生于剑川,现居漾濞的彝族女作家姚静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尘埃深处》(中国文联出版社2015年11月出版)。掩卷之后,小说里面主要人物的人生遭际和诸多情节,仍然久久萦绕脑际,挥之不去,难以释怀。
一
《尘埃深处》共17万字,收录了作者近几年来所创作的12个短篇小说。正如集子名所概括的,这些小说描写的都是宛若“尘埃”一样卑微、低贱、布满大地的,属于草根阶层社会人群的生活状态。反映的是芸芸众生的人生沉浮、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悲欢离合。这些小说的主人公或重要人物,大多都是中青年女性。其中有农村妇女、下岗女职工、林场女职工、女护士,以及无业女游民等等。更多的则是乡村女教师。
《尘埃深处》的女主人公,概而言之,大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出身于普通百姓家庭,属于“无背景、无后台、无钱财”的三无人员。然而,她们又总是不安于现状,一心想往高处走。由于这些处于比较弱势状态的女性,都深知自身的“能耐”和“力量”是有限的,仅靠自己的努力和拼搏,是难以改变自己不如意的、窘迫的处境的,欲想谋得一份相对舒适的工作和安逸的生活,不凭借“外力”的“帮助”和“提拔”,是无法实现的。于是她们就积极寻求和依附有点“权势”的男人作阶梯,以达到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善自己的处境,以及维护自己权益的目的。当然,其中也有的人,是为了攫取额外的好处或争夺不正当的私利的。
我们或许有若干个理由,看不起这类动机不纯、一心想走捷径的女性,认为她们“没有志气”,“眼光短浅”、“缺乏自立、自强、自尊精神”,甚至“不讲道德良心”。但深入考察,我们则不难发现,这些女性之所以甘于放弃自尊自爱,并自觉自愿,积极主动地充当依附于“权势”或“钱财”这张“皮”上的“毛”,或处心积虑地争当攀上“高枝”的“藤萝”。实际上是不能完全责怪她们,所谓不择手段追求安逸享受的“不良”动机和心态的,其实背后还有着深刻的社会背景和现实根源。这就是她们所处的相对比较狭隘的生存发展空间,特别是她们大多都遭遇过,或者正面临着许多不公正的,充斥着看不见,却明显感受得到的潜规则的社会生态环境。
在这种机会不多,选择有限的环境里,尤其面对一系列没有公平可言的竞争面前,由于这些女性实际上是很难凭借自己的力量和正常的努力,去获得和维护自己应有的权益的。久而久之,她们自然而然地就渐渐失去了自信,进而只能转而利用自己仅有的一点“资本”:青春、美貌、人格。甚至往往还不惜押上自己的爱情婚姻作赌注,去博弈或交换命运的改变,处境的改善,甚至只是争取自己本来应有的、顺理成章的权益。对此,姚静用细腻、生动、传神的笔墨,真实逼真地反映了这些形形色色的女性,所面临的人生困境和生存挑战,深刻揭示出她们的精神世界和感情生活。还原她们的人生遭遇、生存竞争、职场博弈、情感纠葛,并深入剖析社会的不公正性和逼视人性固有的弱点。
在姚静一支纤纤妙笔下,《尘埃深处》不仅将男男女女之间错综复杂、纷繁微妙的关系,写得有声有色,跌宕起伏,甚至出神入化。并且其中既有频频的节外生枝的意外发生,而又拥有峰回路转的合情合理的逻辑演绎。正因为如此,让这些小说特别引人入胜,极富艺术张力。一句话,姚静通过深入透视和精准把握,描写出了人生的复杂性、命运的吊诡性和人性的多重性,也写出了生活的哲理和文字的魅力。
二
《尘埃深处》里,作家以犀利的目光洞察人间冷暖,世态人情,关注审视当下某一个特定的女性阶层和某一群特别的女性人群在狭隘的生存空间下,艰难的生存状态和点点滴滴的人生腾挪;并以富有穿透力的文字,高屋建瓴的谋篇布局本领,纵横自如的表达能力,写出了世界的多样性、人性的复杂性、命运的不确定性。
在《魅惑》的这篇小说里,原来坚决不肯原谅丈夫背叛的晚报编辑余素华,离婚多年后,竟由第三者的受害者变成了第三者,甚至还一度理直气壮地想去找情人的原配谈谈。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同样作为第三者的受害者,中学数学教师李欣在发现丈夫张志平与余素华的婚外情后,却不哭不闹不上吊。经过一番反思后,反而认为丈夫情有可原。因为自己从来没有爱过丈夫,甚至在此之前就背弃他,尽管这种背弃只是精神上的疏离。但她的心一直在逃离他。因而她最后连进一步侦查他们究竟将做什么的兴趣都没有。而是约牌友赌了一个通宵的麻将。这种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婚姻,其实在他们结婚之时就已埋下了不幸的种子。他们的婚姻不是“两情相悦”的爱情结合,而是各取所需的现实因素的考量和取舍。
另外一篇《荼蘼花开》的小说,则讲述的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感情纠葛故事。乡村代课教师徐四仙虽然好不容易熬成正式教师,但由于丈夫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户口,她仍然继续着半天教书半天务农的生活。由此不能不严重影响到她的教学成绩和职称晋升。为了摆脱自己的困境,她施展女人的手段,成为镇教办主任徐成明的情人,这才得以从乡村小学调到镇完小任教,并得到一系列明明暗暗的好处。后来又经历了一连串的意外变故,与升任县教育局副局长的徐成明离婚了。然而离异多年的徐四仙不但没有顺理成章登堂入室,完成由“妾”升“妻”的华丽转身,反而遭到情人的断然抛弃。随着失去了徐成明这棵大树的庇护,她品尝到了世态的炎凉和人生的百味。为了寻找下半辈子的依靠而赴省城相亲的徐四仙,生活又同她开了一个玩笑,反而被一个各方面条件都不怎么样,自己也不是很满意的男人嫌弃。当徐四仙带着女儿由省城返回的途中,透过车窗忽然看到一个蹬着拉满废纸板三轮车的男人酷似自己的前夫李强。小说就此戛然而止,给人留下许多遐想的空间。
而在《浸染》这篇小说中,小学教师卓文兰原本清高自许,后来耳闻目睹了一桩接一桩“槽中无食猪拱猪”的闹剧,以及因优秀评选和课程安排等导火索,引发的一系列校园“冤假错案”背后的潜规则后,特别是当她自己也面临着职称聘用竞争的压力时,就再也“假清高”不起来了。因为她明白,“清高其实就像一张网,除了束缚得自己舒张不得,并未带来什么好处”。于是从前见到领导总是绕道走,从不肯低头跟领导套近乎的卓文兰,自然而然立即参加了同事之间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游戏中,并积极为校长通风报信。甚至还无中生有地栽脏陷害竞争对手,这就显得更加卑劣。不单单只是事实上堕落成为向来为她自己所不齿的校长的“眼线”和“鹰犬”的可耻角色。
无庸讳言,上述几个故事里,起主导作用的就是一个“权”字。“权”成为支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左右人与人的行为,甚至决定每个人命运走向的关键因素。真是一个“权”字好生了得。那么除了这个将所有人都玩弄得神魂颠倒的“权”字外,这个世界还有没有其它东西,与“权”一样,甚至超过“权”这个魔鬼,成为主导、支配、左右,甚至决定和影响人们的生活和命运的根本问题呢?答案是肯定的:当然有。这就是古人就感叹过的能通神的“钱”。
在《糠箩米箩》里,小说通过出身城郊农村的山村小学教师苏珊的人生经历、境遇变化,反映了在我们这个剧烈变迁的时代中,人的命运的吊诡性、多变性和不可捉摸性。与前几个围绕“权力”演绎的故事所不同的是,这次决定和影响人的生活、身份、关系、地位、价值,甚至气质和形象的主要东西,就是“虽然有不是万能的,没有却是万不能的金钱”。当女主人公在发现,金钱还能滋养男人气质的“奇异”功能后,不禁这样感慨道:“钱是男人的底气。没有钱哪来的气宇轩昂,没有钱哪来的气定神闲?”这就再次揭示了这样一个普遍而深刻的道理:钱这“只”有时有形,有时无形,有时看得见,有时看不见的手,就是“糠箩”与“米箩”的重要内涵,并且是“糠箩”与“米箩”互相转化和调位的关键因素。难怪人们常说“钱”与“命”是密切相连的。
由上述小说的演绎中,我们不难发现这样一个事实,事物是变化无常的,一切都是动态的、不确定的,甚至是相互转化的。这些“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女性,能用来与人较量的“资本”是极其有限的、可怜的,更是易耗的、容易贬值的。她们即使一时成为优胜者,成为既得利益者。但她们不可能成为命运的主人,也不会是最终的赢家。她们的结局,往往是难以称心如意的,甚至是凄凉惨淡,可悲可叹的。
三
《尘埃深处》里的小说,可以说都视角独特,观察深刻,写得形象生动,极富特色和个性。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些小说不仅展示了世界的丰富多彩,命运的变化莫测,而且还表现了人性的复杂诡异,以及给予读者多种多样的审美趣味和阅读享受。
如果说,前面所提到的几篇小说,都写得比较冷峻幽默的话,那么《青岗山之恋》就表现的是另一种风格。这篇小说写得云淡风清,极富诗意,给人一种悠然的、淡淡的、美好的意趣和情愫。小说描写的虽然也是普普通通饮食男女的世俗化生活,而且正如其中的人物张晓晓感悟的:“这世上,凡活物都艰难不易啊!”也就是说,这篇小说里的几个人物,活得也不轻松愉快。但是在作家娓娓道来的妙笔点染下,青岗山林区这个历来被某林业部门全局上下视为流放之地的偏僻遥远的地方,却仿佛世外桃源一样,对其中事实上处于边缘化的山林管护所里的五个职工,也就是三男二女的日常工作和生活,以及彼此之间的微妙关系,也写得有滋有味,情趣盎然,甚至还有些令人神往。尤其是林月和胡少华之间的那种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的“恋情”,写得情韵悠悠,让人回味无穷。
当然,作为关注现实,直面人生和社会题材的小说。阅读《尘埃深处》里的小说,更多的时候,我们的心情也是不怎么轻松舒畅的。好在除如《真相》等个别篇章外,并没有当下许多所谓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品中,所弥漫着的那种令人压抑窒息的阴郁沉重色调和浓得化不开的悲情。
这里,我们再来看集子里的一篇比较厚重的作品,也就是作者用这篇作品标题作为其集子书名的《尘埃深处》的小说。小说以林业部门的女职工张庆庆下岗、打工、回归岗位为线索。描写了在我们这个风云变幻,社会转型的时代的潮起潮落中,作为一个弱势群体一员的张庆庆,宛如一块江里的漂浮物,只能随波逐流,无可无不可。张庆庆的故事同集子里的其他故事一样,仍然围绕权、钱、情三大线索展开与演绎,她的人生遭遇、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既有时代的大背景因素,又与一个个特殊的小环境、小气候密切关联。
在这篇写实感极强的小说里,我们见到一个个芝麻绿豆大小的部门领导,将手里掌握着的一点点同样只是芝麻绿豆大小的权力,如何尽可能地放大、用足,甚至将其发挥到极致。更恶劣的是这些“一朝权在手,即把令来行”的“苍蝇”、“臭虫”们,不只为所欲为,作威作福,而且将属下所管理的职工,都当作自己砧板上的鱼肉和手里的面团,想怎么宰割就怎么宰割,高兴如何拿捏就如何拿捏。而在人屋檐下,安敢不低头的职工们,对他们则是又恨又怕,敢怒不敢言。正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对这些顶头上司,这些弱势者惹不起也躲不起。一不小心触犯着他们,他们就会用冠冕堂皇的借口,将你整治得一点脾气都没有,只能自认倒霉。
假若有的人,胆敢对这些虽然同“弼马温”一样,无品级不入流,却在自己地盘上一手遮天,肆无忌惮的大搞“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统治的小头头脑脑的胡作非为,心不甘情不愿,进而试图进行抵制反抗的话,无异于自寻死路,甚至会死得很难看。当然,倘若你识时务,对这些“权势”者百般顺从,一味迎合迁就,甚至还善于溜须拍马,他们也会赏给你一点残汤剩菜,甚至还能跟着他们一起吃香喝辣,进而成为他们衣钵的继承者,甚至半途就有机会将他们取而代之。但这必须付出怎样的自尊和人格的代价。如果不是趋炎附势之徒,是断断难以做到毫无心理障碍地同流合污的。
四
除上述涉及到的几篇小说外,《尘埃深处》集子里的其他如《迟暮》《纸玫瑰》《洒米拉旧事》《老年综合症》《盛放》等作品。用《大理日报》记者辛向东的话说,就是作者“以女性作家特有的眼光、细腻的文笔和独特艺术触觉,刻画了当代人物的一幅幅‘世相图’”。
阅读《尘埃深处》,我们不能不由衷叹服,作家的艺术感觉是敏感的,目光是锐利的,语言是生动活泼的。而更令我们温暖感动的是,作品所富有的那种浓厚的人文情怀。作家在审视和批判作品中人物,也就是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女性,如何目光短浅、心浮气躁、急功近利,又怎样损人利己,甚至是损人不利己的种种不良行为的同时,又以悲悯的心情,对这些女性的遭遇、处境和无奈之举,抱有深刻的同情,甚至对于她们那些不地道的生存方式和竞争手段也怀有某种理解,而并非饱汉不知饿汉饥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纵观《尘埃深处》中一个个活灵活现人物的令人捉摸不定的人生起伏,以及其多半不无凄凉的结局,我的心里可谓五味杂陈,不是滋味。有人说,性格就是命运。不错,这些人物的人生轨迹和命运走势,同她们自身的性格的确是有种种直接或间接联系的。但我们无法简单地套用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现成话。我们知道,性格固有其自然秉赋的一面,但作为社会的人,更具有社会性。一个人的性格实际上也是与其人生经历和生活环境分不开的。因为作为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不可能不食人间烟火,因而面对利益攸关的问题,谁都无法真正做到古井无波,永远淡定。除非你修炼到完全“无欲无求”的境界。如果你一旦真正做到心中一丝欲望都没有,那你至少就已经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现实生活中的人了。从这个角度上讲,《尘埃深处》作品中不少人物的灰色人生和其某些见不得阳光的生存智慧与手段,除了所谓的咎由自取的性格使然外,我们是否还应当将目光投向造成她们性格缺陷、心态失衡,甚至人格扭曲背后的深层次的社会根源呢?
《尘埃深处》作品的成功之处和真正意义,或者说是给我们最大的启示,就在于不仅锐敏地发现了作为时代、环境、社会的产物的人,是难以摆脱现实社会因素的操控和制约的,而且从艺术上,善于运用以小见大、以一当十的看似平常的生活细节,来折射环境对人的压迫,金钱对人的影响,权力对人的支配。进而真实地反映了在环境的影响、金钱的改变,权力的腐蚀下,人性是怎样被一步步扭曲。并通过这种丝丝入扣,合情合理的情节发展和故事演绎,深刻揭示出作为个体生命的人,在强大现实和命运面前的渺小脆弱与无可奈何。也就是揭示了社会背景和社会现实,对一个人的人生与命运的无所无在,无法抗拒的重大影响和点点滴滴锻造。
从整体上看,《尘埃深处》里的每篇小说,都写得行云流水,清新自然,特别是人物刻画细致鲜活,丰沛丰盈。更让人击节赞叹的是,小说中的人物、场景、情节和事例,多半都是从当下现实生活中提炼和撷取出来的。因而其中的人物和故事,均可感可触,仿佛就发生在我们的身边,是我们所熟悉的、司空见惯的。不仅如此,这些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小说里的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给我们的感觉还更真实,印象也更深刻。这是因为小说里的人物、故事情节,人们的命运,尽管是创作和虚构的。但存在决定意识,小说所折射出的不只是现实的影子,所反映出的也不只是时代和社会的客观存在;而且还是被集中化、典型化了的现实折射和反映。我们知道,将小说写到这样的境界和高度,是不简单的。没有深厚的文学修养、入木三分的深刻洞察力,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的感悟力,以及举重若轻,游刃有余的文字表达能力,谈何容易。
更重要的是,《尘埃深处》除了逼真地描摹出当下草根阶层的一个特定社会侧面的一群特定女性的生活图景、生存状态和生存挣扎,并创造了一个个鲜活饱满、栩栩如生的文学人物形象外,目光还越过纷繁复杂的事物表相,深切关注并真实地展示了其背后的社会背景和现实根源。从而进一步增强了作品的思想性、深刻性、厚重性和社会意义、现实意义以及认识价值。
(作者单位:大理州漾濞县委党校 )
责任编辑:杨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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