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乡土的心灵写作
——浅谈梁刚散文、诗歌及小说创作
◎黄光平
在红河乃至云南,守望乡土的梁刚一直耕读不辍,在滇南一个叫新瓦房的小山村,读书和写作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梁刚说:“坚持耕读,令清贫的我,感到生活的从容和美好。耕读给我庸俗的左顾右盼的生命注入了一种专注持久的活力,对我的精神灵魂给予提升和净化。”梁刚初中毕业后因家贫失学,牧羊放牛,种茶挖煤,看守过工地,赶过马车……而立之年考入《弥勒报》社工作,并于2007年加入云南省作协、当选弥勒作协主席,拥有厚实生活经历的梁刚,终于圆了文学梦。
当年梁刚还在务农时,我几次在天很晚的时候到他的小村找他,问村人,他们总是手指着村头的田野说:“他还没有收工呢!”走上写作之路后,身为一个业余作者的他,用专业的虔敬的态度写作。长期的努力和辛勤的劳动,梁刚已在全国、省内外报刊发表文学作品850多篇(首),数十次获奖,作品入选多种集子。出版散文集《干净来去》(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10月)、《乡村的声音》(云南民族出版社1999·10)、《乡土手记》(远方出版社2002·3)、《乡村物语》(远方出版社2003·4)、《乡土上的事情》(云南民族出版社2007·12)、诗集《在秋天养一群鸭子》(云南民族出版社2002·10),以及中短篇小说集《雨越下越大》《红山楂》,长篇小说《妖娆》《农事》等。
梁刚的写作是面向大地和生身乡土的写作。数年前,梁刚在一首小诗中表达了这样一种情怀:“只有乡亲,才能叫出你的乳名/只有父母,才能理解你的悲欢/只有乡道,才会收留你的脚印/只有田野,才能见证你成长的历程/只有乡村的少女,才会真正爱你一生(哪怕风雨兼程)/而我回不去了,永远地/回不到埋我胞衣的热土/我的泪水为谁而流?/只有你深知/啊,我的乡村……”
梁刚从1984年即开始对文学的练习,他对列夫·托尔斯泰的文学主张深信不疑:“写了你的村庄,你就写了世界”。1995年,梁刚的散文《热爱耕读》在云南日报举办的“快乐人生”征文中获一等奖,评委之一、作家汤世杰先生专论了这篇文章:“《热爱耕读》的主旨乃‘劳动即幸福’、‘追求即幸福’、‘作品融进了当代精神’,写了‘我们’与外界甚至与世界的联系。”梁刚为此怦然心动,他认为这不仅仅是一位他所敬重的作家对他作品的嘉奖,他更知道,这是乡土对他的一种回报。他认为,一个作者与母土与生活的关系,是根与土的关系。一个作家往往是生身母土的造化物。母土是根,是魂,像一个不会枯竭的龙潭,默默地在他的心底流动,激发出他创作的灵感,成全他写出美好的作品。
梁刚生活在一个小村。当年红河州哈尼族诗人艾吉在造访了梁刚的家后写道:“新瓦房村虽挨近县城,却没有受到多少噪声的污染,像任何一个地方的传统方式中生活的中国农民,人们用手中的农具和热爱大地的心情,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着。梁刚的作品,就是这种情景的记录与再现。他的笔,几乎没有离开过这块巴掌之地。他熟悉这里的人事,熟悉这里的耕牛、庄稼、鸡鸣狗叫声,熟悉季节、节令、布满牛粪的路,熟悉青草的语言、石头的心事……”(艾吉《大地的劳动者》)。
多年来,梁刚一直安于做一名乡土的劳动者、守望者和歌唱者,并为此感到幸福。“无论在什么场面,我从不隐瞒自己的身份:我是乡土的儿子。”梁刚对一些走马观花式的文字保持警惕,哪怕他写得花团锦簇、活色生香。他说:“常识告诉我:青草也比纸花香。点石而成的金,与直接开采出来的金,还是有所不同,我更喜欢后者。习文多年,我一直依仗土地气脉的推动来行文走笔,坚持从脚踏的土地上发现永恒的诗意,呈现出乡土生活的血肉肌理。在我眼里,田埂、河流、乡道、泥浪、庄稼,都是一行行活力四射的文字,草垛、老井,瓦罐、火塘,碌碡、棒槌,是一个个灵性横溢的标点,而乡亲们的心跳和脉动,欢笑和歌声,汗与血、泪与乳,呜咽和哭号,是我文章的灵魂和血液。我含着热泪和微笑,像当年种田时攥紧手中的锄头,攥紧手中的笔,用它倾注我的真情,观照人生,写出‘乡村的声音’,写出‘乡村物语’”(梁刚《向乡土致敬》)。
文学是高贵的精神之花,是从纯洁的心灵里生长出来的。在梁刚看来:“乡村岁月如土头一样丰厚/热汗汇成不竭的河流/打马从土路上走过/赶牛从田埂上走过/我的乡亲,亲人/如乡土一样沉默/似野花一样招展//大红大绿/堆金砌玉/民歌的封面 素朴平淡/庄稼的内页 大土大俗/我的乡村 一册史书/永永远远让人读不完/读不够/读着这册书/大批大批的孩子长大/大批大批的壮年老去/大批大批的老人入土/生与死 安之如素 平静如水//天下没有比她更清寒/天下没有比她更富有/当稚气从你的眼睛/小鸟一样飞逝/沧桑的岁月犁沟一样/纵横你的脸庞/这时你会恍觉/一生身在乡村/是一个人的造化。”(组诗《我的乡村》云南日报“花潮”)
梁刚进城后,村里的土地相继被城市建设征用,于是,他常常带上妻儿,走好远的路,去拜访乡村,去追寻童年的家园。可事实上,那已经是别人的乡村。但梁刚看到:那似曾相识的事物,仍焕发着朴素的大美,深深打动我,令我倍感久违的亲切:草垛,仍像大地的金花,一朵怒放于秋的最深处;火土,仍燃烧在寒冬之漫漫长夜;孩子们,仍把他们的笑声,撒满乡土的每一个角落;蛛丝密布的磨坊的石磨,仍随流水不紧不慢地转动着;而树、村子,五谷、六畜,仍生息在千年百年的地方,我看到了最纯真的星星,和春花的芬芳;看到了妻子的纱巾一样飘袅的炊烟(这乡村的旗帜,随大地的律动起落),我闻到了青草的甜香和农人汗水的气息……这些景致,让我恍如回到了从前,自己出发的地方。它像招魂的民谣,一遍遍招你回到真实自然的生活空间。燕子往返在田野低空,仿佛在拉开一道无形的帷幕。春天就将隆重登场。高高的土墙头上的狗尾草,这时打出了绿色的旗语。性急的农人,已在大地上躬耕,犁铧破土的声音,就是蛰伏了一个长冬的大地深处唱出的新生般的歌声。每一条田埂,都成了上百种生灵的衣胞之地,每一寸土地都是活的。青草掩不住生育它们的母土的阵痛和欢呼。而它们发现,许多美,还在不断从大地上长出来。蝌蚪们千百次地用长长的尾巴拍击水面,啪啪的声音无意中露出成长“化蛹成蝶”般的美好秘密。又一场春雨降下,河流强壮起来,轻松地使乡村残存的哑默的水碾又转动了,且好多时日都注定不会停下。这是一个出发的季节。许多行者怀揣着春天的心跳,向着秋天的方向,纷纷上路。
面对这一切,梁刚的眼泪流了下来,这是美好幸福的泪!因为,乡亲们劳动着,悲欢着,镰刀磨钝,犁头磨钝,心却露一样鲜活,大地没有他们的足迹,他们却分明早已走过……
梁刚赋予被描写的对象的生动性,而且连他的整个内心生活也在同样精确和清晰的特色中展现在我们面前,使我们连他们的灵魂,他们的内心都能一目了然。同其他艺术样式一样,文学是一个纯洁、美好的精神世界。即使我们身处其中的这个世界浮躁不堪,读着这样的文字,我们的心灵会感受到一种沉静。
一个作家,不能仅仅局限于田园牧歌的咏叹之中,他在道义上有责任关心周围的环境,有责任关心他所处的时代。梁刚对乡土充满了敬惜之情。面对当下的乡村,梁刚也常常会为她原生的美在一天天变异而流泪。当玉带般飘舞在沃野上的河流变成了抹布,当生长大树的地方林立起喷吐着滚滚黑烟的烟囱,当天空的舞台没有了歌者舞者——鸟类。还有乡土的歌谣,传奇、神话,一天天被现代的负面所覆灭……。他数年前写的一首题为《乡村,让我们走好》的诗大致表达了他的心境:“好多年了 母亲 你没有再去拾穗/也许 烂在大田里的/还有比粮食更值价的东西/父亲你身手再好/稻田里也无鱼可捉了/村里再没有早起拾粪的人/化肥从十几元涨到二三十元/住房越住越宽/田埂越铲越窄/再没有人敢享受打赤脚的自在了/连最坚硬的牛蹄/也难敌玻璃的暗算/我看到用燕子下酒的人/捉了大大小小的田鸡进城卖了/买回真真假假的农药/人情如奸商兑过的酒/越喝越淡/四伯家的老井打了围墙/村人没有进去的钥匙/五叔家的蜜香梨挂果一年比一年多/村人却失去了尝鲜的口福/昨天用小马车/拉张姐姐进城看病的福儿/张奶奶的小脚/今天再越追不上他新买的大客车/三婶家三岁的小宝过生日/庆寿的人围满几十桌酒席/村头破祠堂里的小学/因集不起资金架不通电/陪伴老师备课和学生晚自习的/仍是迎风流泪的烛蜡/砖厂王老板六十花甲白发染黑离了婚/新娘是二十岁的高中毕业生/隔壁家单眼皮的水红/什么时候成了双眼皮/让我忘记了她的真面目//——乡村 我是你的孝子/我欣喜着你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我也忧虑着你/有时把孩子和洗澡水一起泼出去……”
就这样,带着忧患甚至悲凉的思绪,梁刚写下了大量诸如上述这样的诗歌和散文。这是他对乡村的一种心祭,更是一种声讨。梁刚的这首诗,让我们想起了梭罗在其传世名著《瓦尔登湖》中说的:“要是没有兔子和鹧鸪,一个田野还成什么田野呢?它们是最简单的土生土长的动物,与大自然同色彩、同性质,和树叶、和土地是最亲密的联盟。……不能维持一只兔子的生活的田野一定是贫瘠无比的。”
云南诗人费嘉生前一直关注着梁刚的创作,不但在他当年主持的春城晚报“山茶”文学副刊编发了大量梁刚的诗歌、散文作品,还三度为梁刚的作品集作序。在为梁刚的散文集《乡村物语》的序言中他写道:“在当年搭起空心草垛的地方,现在大约已盖起了豪华宾馆;水泥将土地覆盖后,那缝隙中怯生生地探出头来的小草,可还能焕发出动人的春光?这不是担心,这已是我们必须面对的思考和现实,也是梁刚下一步作品需要解决的问题。”费嘉先生所言极是。
梁刚要继续保持与万物及他人生活的密切联系,让自己的心灵具有公正、善良的品质,突破自己“乡土经验”的局限,写出从中可以看出社会和人生的真面目的文学作品,才能使自己的文字充满真实、感人的力量和持久的生命力,也才能让自己的作品不断超越自我。梁刚不要受外界种种干扰和影响,坚守乡村和心灵的净土,继续潜心读书、思考和写作,葆有诗意与激情。因为在今天这个以追求权力和金钱为普遍时尚的充满败坏气息的时代,作为一个最基层的作者,他需要付出更多的牺牲和努力,才能获得成功。同时从单一的诗歌、散文走向短篇、中篇、长篇小说的创作,身体力行地迈向阔大丰厚的创作格局。
《乡土上的事情》:心灵的牧场
作家要“接地气”,说的是深入生活,扎根泥土,才可能写出沾着露珠、染着花香的文字。做一名乡土的劳动者、守望者和歌唱者,是梁刚的坚守和幸福。他对故乡的情感浓郁,对土地的眷爱痴迷,身在城市,却一心专注于乡间的事情,并以清越的声部,在心灵的牧场上歌唱。《乡土上的事情》(云南民族出版社2007年12月出版)是梁刚继系列乡土文本之后的新散文集。这本书像大地上的金色谷垛,充满了收获的魅力和泥土的气韵。梁刚立足于沉实的大地和茂盛的乡村,用清丽典雅却饱含意味的叙述语言呈现了平凡锁碎的事:糯米香、秋野、青草、羊乳、红发卡、绿蝴蝶、丁香柿、白乌鸦、黄连蜜、红纱巾……平素常见的东西,都是离生活最近的。看了亲切、温暖、平实、委婉、真情,是梁刚在人生旅途的一路采撷,一气言说,一味吐诉,流动着一种浓浓的、淡淡的像雨像雾又像风的丰阔意蕴。在乡土上,梁刚思索着也平静着,忧郁着也通达着,用纯净的文字挥洒自如地图腾着心灵需要住持的那种宁谧澄明的精神家园。
英国著名作家乔治·奥威尔在谈到乡土与写作的联系时说:“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了我长大以后要当一个作家。在大约十七岁至二十四岁之间,我曾经想放弃这个念头,但我心里明白,我这样做是违背我的天性的,或迟或早,我会安下心来写作”。不用说,让奥威尔安下心来写作的一定是母土的丰饶。梁刚的散文,就像他的书名(《乡土上的事情》)、笔名(土儿、高粱),不跟风,不媚俗,只是默默地写着自己的东西,就像一个农人,默默地种着自己的庄稼,耕耘着自己的田地,表现了一个作家极为可贵的品格。他对文学、对土地的挚爱是骨子里的,在属于自己的文学田亩上任劳任怨,埋首躬耕,让散文作品充满乡土气息和生活的厚重。他深情地爱着故乡,悲悯地关注父老乡亲的生存。他手中的笔,灌满了情感的墨水,源源不断地真诚抒写着“青草也比纸花香”的乡村的声音、乡土物语、乡土上的事情,干净清淡的文字,笔触生命的深处,让郁积在心底的往事如泉水般涌流出来,散漫着细微的情暖。
在乡土上,梁刚举着希望的烛,与荧火虫和流星雨一样浪漫地照彻自己,同时让读者通过自己的作品感受到希望的热忱和光芒。阅读《乡土上的事情》中的二十余篇散文,会被来自悄无声息的意外所浸淫和弥漫。那浸淫弥漫的惊喜与意外,表面上是作家对滇南乡土一隅看似轻松的描述,而每篇文字的核,都蕴涵着丰富的诗性韵调,并被这种从文字间挤漫出来的韵调所感染,仿佛被一缕阳光所照耀一样,我们看到了那缕阳光背后的炽热、透明和星夜如梦的火、舞、情。同时,我们也从梁刚的字里行间隐隐看到,他无意将乡村与城市作无谓的对立。尽管他一方面要面对乡村的变迁,一方面又要融入城市的霓虹。这源于作者有着一种直击城乡生活现场和心灵的力量。
梁刚在后跋《向乡土致敬》一文中说:“我是乡土的儿子。习文多年,我一直依仗土地气脉的推动来行文走笔,坚持从脚踏的土地上发现永恒的诗意,呈现出乡土生活的血肉肌理。”梁刚《乡土上的事情》告诉我们,把爱渗透到土地里,骨子里就注入了“地气”,守望乡土并以之作为放逐心灵的牧场,写作的姿态便会摈弃高蹈的俯视和主观的凌驾,以穿透性的认知方式和书写方式,使文本透射出一种源于生命本质和个人思想精神的自由品格,呈现出安静若虚、大巧若拙的散文气象。
《乡土上的事情》是梁刚心灵牧场的再次放飞,是对乡土给予丰沛诗意的礼赞。在我写作此文时,大地的春天如期而至,不用说,梁刚又在属于他的那片沃土上开始播种。
《河谷情诗》:乡野大地一曲清新的歌谣
记忆像溢满花香的河谷,一句话,一缕风,或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就能让漫无边际的思绪有了一种依托的意象,一片或一朵地捡拾起如碎落在时间缝隙里的几星尘埃,让心有那么一份遥远而又亲切的温暖。这是合上梁刚中篇小说《河谷情诗》给我的印象。《河谷情诗》非宏大主题亦无跌宕起伏的情节,整个故事以“长得像一个电影明星”模样的韩秋千展开,她是随退休的父亲回到上黑龙河村的;她的出现,如冬日田野里乍然盛开的春花;她的“惹眼的乳房”让王二虎“满脸的青春疙瘩红得要滴血”;同学少年、“长得宽肩细腰,长身秀挺、浓眉大眼、端庄憨厚”的郑保欣,则在黑龙庙拜龙王爷的祷告中,不知不觉地加了这么一句:“让我也娶上一个美丽温柔的媳妇,比如像秋千这样的姑娘,胸膛那样好看……”而村长的儿子、冲浪文学社社长王云明不失“稳重”地叹口气说:“也不知道她爱不爱文学,要是爱,我就有义务发展她成为我们冲浪文学社的社员。”
面对韩家有女初长成,王二虎、郑保欣、王云明三位年轻人,心仪韩秋千的“心机”分别显示出冒失、朴拙和内敛,这也是作者梁刚对《河谷情诗》的铺陈和建构:三男一女,谁受青睐?谁赢芳心?
“内敛”的王云明决定吸收韩秋千、郑保欣为文学社社员,他所图的应该是韩秋千,吸收郑保欣只是一种策略,适得其反的是,由此而为韩秋千与郑保欣创造了“偷偷一眼一眼地张望”的机缘。“冒失”的王二虎敢于示爱,文学社聚会分手,在“地上洒满了淡淡星光”的夜晚,当着众人将用于照明的燃烧的火把递给韩秋千,受拒“才悻悻地走了”。郑保欣为二虎感到难过,自信的王云明却“微微一笑”,殊不知,郑保欣由此而少了一位对手。“朴拙”的郑保欣由此默默施展对秋千的追求,他的表达方式很特别:乘着夜色,月亮很好,悄悄地将韩家的二亩田犁了;秋千妈生病了,一有空就到一个僻静的河潭钓鲫鱼送到秋千家给秋千妈补身子;默默地从秋千手中接过铲,给秋千家的火堆培细土……这些劳动中酝酿的情,使两颗“心仪”的心有了渐渐的挪近,“保欣嗅到了一股青草和新谷的气息还有淡淡的汗气,他贪婪地呼吸着。”
机缘总为有情人而设。就在保欣和秋千天天晚上都想约会的时候,秋千家院角露出约会“暗号”的竹竿好几天不见了,秋千家的门上着大锁,保欣陷入了初恋的苦涩。原来,秋千被黑龙河镇的“满天星”戏乐队招为演员了,这个消息是二虎传给保欣的。“一听到秋千的名字,保欣精神一振,心跳个不停。”郑保欣、王云明、王二虎相约找到韩秋千,要秋千回家,不要“干这种乱七八糟的营生。”回与留的踌躇中,保欣“闻到从秋千身上散发的淡淡的汗气和香脂味,什么都不会想了,” 也义无返顾加入了“满天星”,虽然像秋千一样一起被文学社除了名。在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秋千把一个牛筋做的手镯亲手给保欣戴上,“每天睡觉时,保欣总要亲一亲手镯,才肯入睡。”后来,王云明因为才气,被选拔到村委任了文书,保欣、二虎到秋千父亲承包的一个小煤窑干活,保欣苦得了供妹妹上大学的血汗钱,二虎却在一次事故中死了。总以为秋千非他莫属的王云明买了一块宝石花牌手表送给秋千,被拒绝。保欣不仅赢得了秋千的芳心,也赢得韩家的认可,秋千家应承了保欣家的提亲。
这些游离于乡土上的事情,构成《河谷情诗》的情节,散发着泥土的芬芳,是已然翻过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一页青春扉页的缅怀和祭奠。作者是熟悉这段岁月的。因此,小说中对冲浪文学社的描述,让经历过那个激情年代的读者心怀感恩。二虎生前的散文和诗作,展现了那时的文学青年以劳动为美,积极、健康的人生追求,并赋予生身母土多彩的希望和热恋。他们高考落榜后回到乡村,没有气馁,朴实、真诚、善良的人性就像没有被污染的黑龙河,清清亮亮地流淌。即使在用不同方式追求同一个“美女”时,也没有因有对手而生出龌龊的举动,美是养人的,爱是相同的,追求爱的方式也是透明的。
《河谷情诗》一如坚守传统写作的梁刚的诸多中、长篇,力图做到列夫·托尔斯泰所说的:“写了你的乡村,你就写了世界。”梁刚对环境的营造,场景的描绘,情景的设置,人物性格的刻画以及内心活动的细致开掘,唯美、流畅而富有灵性,《河谷情诗》是大地乡野上一曲清新、婉约的已逝时代的歌谣。
《妖娆》:现实与虚幻的诗意感伤
《妖娆》以粉生和二轮为主线,描写了一群介于“巫”与“神”之间的边缘人,阴阳碰撞,清浊较量,情爱呐喊,生死对决,腥风与血液的激溅。故事风生水起,荡气回肠,扣人心弦,惊心动魄,其飞扬的想象力,清丽、凄楚、感伤的故事情节,无异于现代版的《聊斋志异》。显示了作者驾驭长篇文本的功力,编排复杂情节的技巧,是作者数十年文学积累的恣意涌流,激情提升。独特的文本构建。《妖娆》分十章来完成长篇文本的构建,不仅具有一个宏大而深刻的思想主题,还有一个曲折动人、富于传奇色彩的故事,这就是城市的迷离、颓废,山野的朴真、清纯,人性的真善美。二轮、粉生、方水乳、大师、张先知,这些作者塑造的栩栩如生的人物,随着情节的需要,经作者匠心点化而出神如仙,无论阴阳、清浊,也无论男巫女觋,还是情爱生死,最终都揭示了超脱于尘世的善良人性的光芒。作者在《妖娆》的文本构建中,还把富有本土文化特质、曾在其散文中表现过的如雪梨花、神秘的祭火等不着痕迹地穿插、迂回其中,使虚幻的小说本身具有可依托、可触摸的真实性。这或许正是作者力图要到达的唯美的现实主义虚幻色彩。这种独特的文本构建超出于一般意义上的小说架构,看似跳跃实则规整的叙述方式,令人欲罢不能,久久盘恒于心。其叙述方式具有非同一般的吸引力和艺术魅力,故事耐人咀嚼,也让人深陷其境,为之喜忧悲愁,荡涤心扉,最终达到内心洗礼般的沐浴,给人一种意料之外的欣喜。
迷人的故事情节。《妖娆》何以妖娆,贵在作者的人物塑造与情节描绘。看过诸如雪夜心身浴、月华的采炼、圆形术典图、摧花蛇皮鼓、春天的仪式、山野牧鸟人、超市大祭台、妖冶毒蘑菇、最后一个觋、坟墓与摇篮这样的情节描写,就能感受到一种超凡脱俗的“仙气”,而这种“仙气”本身是不露声色、娓娓道来的,是驾驭文字造化的“特异功能”,而这种“功能”又来之于作者不断地从生活的底层即民间汲取营养和智慧。作者让蝴蝶、乌鸦、蝙蝠、蛇、鹿、鹭等灵性的动物,超越民间传说或寓言故事本身,成为丰富《妖娆》人物不可或缺的点睛,延伸了巫的神性,异化了“神”的功能,极具传奇色彩和挑战性。《妖娆》故事情节的铺排并非只是对一般民间“传说”或“寓言”的简单复述,作者以曲婉、丰沛的意蕴对故事进行了连缀和想象,既带有我们这个时代的色彩,也烙上了作者个人的鲜明印记。构成故事的主线人物粉生、二轮,冰清玉洁,重情尚义,亲情与爱情的纠合,离情与隐情的绞缠,都揭示得淋漓而微妙。在塑造人物形象时,现实与虚幻的诗意感伤,以足够的愁苦、冤屈、仇怨来“滂沱”泪雨,粉生与二轮之间冥冥之中不能疏漏与偏离的处处依靠和深深依恋,二人阴阳间故事的形状与观感,构成了多条线索的复式叙述。在《妖娆》中,“情”如何使巫“异化”为人,人“附着”于巫,并以其特异的力量抑恶扬善、变不可能为有可能。从根本上说,作者以类乎“化腐朽为神奇”的艺术点化功夫,使原本简单流传的“鬼”故事,释放出了人道精神的新的亮光。而在这种内在意蕴的悄然“转化”中,作者那种左右逢源又不露圭角的构思才能和叙事功力,可以说施展得淋漓尽致又出神入化。
浪漫的诗性语言。合理的想象和精彩的描述使《妖娆》更显曲婉亦更为丰盈。这与作者感性的优美诗性语言有关。就我的阅读感受来看,《妖娆》的创作尝试是非常成功的,文学成果是十分丰殷的,而这种成功和丰殷,最为突出也最为重要的方面,是这部文本浪漫的诗性语言。首先是干净透明。再好的故事,如果语言乏味生涩,读起来也就没有愉悦的感觉。作者从每一个章节名的匠心,到具体的情节描写,甚至对白,其语言自然流畅,充盈着可触摸、可嗅闻的感性。其次就是浪漫多彩。在《妖娆》中,围绕主脉络无数用来编织故事的彩线,是那样精致和柔美,它们一根根从作者的心中抽出来,带着不经意但却是许多年文化滋养的灵性,像粉生身上的玉蝙蝠,浪漫天成,多彩迷人,灵性十足。再就是愉悦身心。这部文本语言传达的气息和意象,不仅让叙事完全回到了人物的内心世界,道出了现代人灵魂无依的尖锐之痛,而且凸现了《妖娆》的灵性质感,使它攀升于现实与虚幻之间的感伤,获得了某种超迈的理想品质。
《妖娆》是作者的一次心路历程与精神梦寻,它使我想起苦难中那些温暖的往事,感悟文学人生的充盈飘逸和凝重丰实。
《农事》:花潭河畔缤纷的画卷
长篇小说《农事》以不幸丧失妻子的上门女婿刘保才躬耕如牛的憨厚形象出场,牵出花潭村老老少少各色人等,人物的刻画和塑造如一幅风俗画,性格各异,个性鲜明。在仿佛“无主题合奏”的缤纷农事中,爱情始终是世代演绎而又百看不厌的主线。武队长与地主遗孀钱翠兰把河谷、山野当床的偷情,这里边有钱翠兰为填饱肚子,让婆母免遭批斗而不得已的忍辱负重、忍气吞声的无奈,但也显露出人性渴望的本真,当钱翠兰要另嫁他人时,武队长的“大度”表现了对“爱”的怜悯和愧歉。三秀为了能进宣传队,受骗上当而怀孕,为了避免令人惧怕的嘲笑、饥讽——游街示众,而选择死的时候,是失去妻子且一直在家当主劳力的姐夫刘保才张开厚实的双臂,忍受着戴“绿帽子”的屈辱,求得武队长的保护,以人的尊严活了下来。章木林在花潭村是一个清秀能干的好后生,但富农出身的成份剥夺了他爱的权力,先是与武队长的女儿春美两情相悦,然而,好不容易寻得一窝蜂子,父子冒着生命危险,被毒蜂蜇了几针后取回家,上贡一样拿去武队长家提亲,因自己的成份与队长的千金不般配而受到奚落和阻挠;后来,深陷痛苦深渊的木林得到了宋老师女儿宋歌的爱情,但宋老师也是因为自己的前途断然反对,在两个年轻人的爱既成事实后,公开宣布断绝父女关系、暗里却默允的举动,可以说是那个时代的一曲悲歌。由爱情线条缀连的“农事”,增强了人物命运的质感,从人性的角度来讲,一个小小的花潭村,再僻远也逃脱不了时代的悲剧性染色。“成份”固有的压制和歧视,淹灭了那个时代多少美好的追求和向往。一定程度上,这是一曲乡土的挽歌。《农事》通篇张扬人性的泥土本真。刘保才的入赘,使花潭村的花花事有了“横看成岭侧成峰”的第三只眼;因批改作业把学生引用的牛头不对马嘴的“语录”删去而被从省城发配到花潭村劳动改造的任艳梅老师,在花潭河沐浴被学生窥见饱含汁液的胴体,过生日时在烛光下试穿用白纸自制的裙子等场景,说明美是任何环境也抹杀不掉的;为应付上级检查,别出心裁指挥全村人用谷草堆成宝塔山形状的武队长的升迁,到后来一把火将“宝塔”烧了的颤颤惊惊的命运猜想;晒场上的谷草垛,村场上骒马交配的情景,充满血腥与暗拙的接生,发生在坟场、河边、地头的风流韵事,为了奶水饱满而把生孩子的时间掐算在红薯成熟时节的女人,都透出了农人的纯朴,农事的多彩。应该说,这些叙说不是重大的外部事件,而来自作者从微小平凡的日常事变中看到并感受到大时代的变迁浮沉。可贵的是,作者不是以超脱的观察家的姿态俯瞰山村的人和事,而是像被描述的对象一样陷于现实的漩涡的喜悦与苦楚,以无限深情在反刍自己的生活记忆,真诚地遵循自己内心与土地之上具有地域特点的生灵的真实,把真实视为作品生命之树蓬勃的根须,在描写手法上处处透着泥土的芬芳,从而在读者面前逼真地展现出一幅充满喜怒哀乐、饱含苦辣酸甜的人生图画。
内含美玉的璞总会被雕琢成器的,只要它萌自作家内心并潜移默化成他精神的一部分。《农事》中的场景营造,景物描写就像花潭河畔的花潭村一样,灵动着人与自然在抗争中达到和谐的意境。花潭村的黎明,作者这样写道:“花潭村的夜色就像一大碗浑水,在慢慢澄清。”花潭村的山野,作者就像绘一幅鲜活的油画:“苦荞花早早地开了,当猛烈的山风席卷大地,大片大片的荞地便燃烧开来,红浪如有形的气流直窜上高高的山头,又似钢水飞溅而下,蝴蝶在其间弄潮,它们的翅膀令山谷为之震颤。”收获时节的花潭村,作者用诗一样的语言描述:“在收割期间,河谷像一弯金色的月亮,人们在它上面熙熙攘攘地活动着。一片片稻田,化为金色的波涛泛滥在田野上,然后传输到人类的血液里。炎炎的气流从蔚蓝色的天穹倾注到这些人伛偻的背上,热得他们的脸布满了汗珠,汗水又像甘露似的淌下来,灌溉着大地。”诸如此类的描述在《农事》中比比皆是。阅读《农事》中的人物、情景、故事,给人以酣畅清新的快感。《农事》的故事构成,不仅在于情节的丰富而生动,更在于作者对情节语言的把握做到了合理、自然、疏密有度,贴近生活,不显斧凿痕迹。
从《农事》中可以看出,梁刚驾驭长篇的功力渐近自如,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梁刚还能向读者呈现大量的作品,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快,反应了梁刚的勤奋,同时也印证了厚积薄发。但快中求好、求稳,开掘更新的角度、广度、深度,也许是梁刚要沉静地坚持的路子。《农事》是梁刚熟悉并贴近农村生活的一次规模释放,更是不可忘却的“那个年代”的自我检视和超越。期望梁刚的长篇小说创作,如贮一坛高品质的佳酿,时间愈久,香味愈厚。
凌霄花 朱向鑫
(作者系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
责任编辑:杨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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