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说,和靖先生不仕不娶,情史一片空白,我差点信了。
我是一株梅树,苦熬千年后,被他那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点化出了灵识。倾慕梅花的文人雅士何其多,却从没人能像他这样,如此入骨地写出我的情态。但我自知远没他写的那般袅娜空灵,他似乎是在写别的什么,爱惜到极点,所以落笔如此温柔。
直到他垂垂老矣,将一幅泛黄的画卷徐徐展开在我面前,我才知晓他每次看我时神情恍惚的缘由。画中的女子戴了一支碧色的梅花钗,飘飘白衣上晕染一株梅树,从裙摆一直盘虬到领口,数点红梅含苞待放,几粒嫩芽若有似无,与她清雅的气质水乳交融。
原来,她才是他的月中梅仙。
他的前半生明明是在漂泊流離中挨过的,可世人生怕玷污了他风雅的名声,硬生生给他安上“漫游江准间”的经历。看似相差无几,实则悲欢迥然。他笑言,大抵此生好运都耗在才情上了,仅用半阕词就诱惑了他的意中人——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争忍有离情?
他的意中人自然不俗,执拗到可爱,明明是在风月场里讨饭吃,却偏能摆出不食人间烟火的姿态。那么多公子王孙,像穿花蜂蝶一样围着她转,她却偏偏爱上这句诗中多情的青山,也爱上这个笔底有烟霞的穷小子。
诗酒兴浓处,对晤两相欢。临别时,他说:“我定要娶你。”女子浅笑道:
“风尘女子皆慕良人,殊不知良人也当良配。我已流落风尘,如何堪当良配?与其日后沦为怨偶,不如为君留得初时音容。”后来想想,这话也许是她设下的一场赌局,就赌他的一句话——你就是我的良配,与是否流落风尘无关。口是心非,是每个女子与生俱来的本事。
可恨他竞一时沉默了,自以为往后的路还很长,还有很多未知的变数。更要紧的是,他早已囊中羞涩,无力帮她赎身。不料她那么早就撒手人寰,往后的路不再长,也再无变数,更不会给他自我救赎的机会。她一语成谶,果然以初时音容永远留在他的心中。怯懦如他,活该情咒难解,孤寡终老。
伤心人方解伤心语,曾苦思良久却难以为继的下半阕词忽然顺口而出——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她说喜欢晴雨相宜的西湖,喜欢翩然凌云的白鹤,喜欢傲雪盛开的梅花……于是他在西湖边的孤山上安家,养了几只白鹤,种了满山梅花。
从此,白鹤是她,梅花也是她,触目所及都是她。
他对世人说:鹤是我的子,梅是我的妻。明知这是他神伤自嘲的话,我却忍不住心动,妄想他真的对我生了情意,哪怕只是一点点。
我懂得他的忏悔,心疼他的痛楚,留恋他的深情,更倾慕他越来越像梅花的清白风骨。我多想早日修得人形,也戴一支碧色的梅花钗,着一袭晕染红梅的飘飘白衣,与他来一场完美的邂逅,续一个圆满的结局。
可那要等到下一个千年后了,那时,他还会在孤山上守着每个日落日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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