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的味道有点扒
——浅读南山《活在人间》
◎南 马
出身乡土的云南诗人南山是在诗歌沃土上比较贪婪的一个。他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从处女集《大地恩情》开始,由《花祭》《今生今世》《为父亲送行》等到《村庄祭》,一路一墒地耕耘,不仅仅是“锄禾日当午”,更多的是“带月荷锄归”,是“豆长草苗稀”。多了汗水也多豆果。最近推出的《活在人间》是他的第10本诗集了。
《活在人间》有大可嘉许的创新成功,也有令人无奈遗憾的明显失败。既有创作空间的强力扩展,也有艺术追求的乏力萎顿。
南山是以“乡土”起家的。他的创作视域从乡情、亲情、友情扩展到了社情甚至是“天情”(太阳的味道)。诗人在开篇第一首《太阳的味道》中写道:
其实就是火的味道
但没有火那样干燥
温暖过度的中午的太阳其实就像一锅煮沸的水但又没有水蒸气
可以挥发
其实就是汗的味道,盐的味道还有尿的味道
燥热的尿,像盐一样的咸
当然没有人去喝尿我这是猜想,根据尿的颜色判断出新概念
诗人的奇思妙想功力非同一般。味道一词,原本是指物质作用于人的味觉、嗅觉而形成的感性判断。太阳本身很难作用于人的味觉、嗅觉,而多作用于视觉和触觉。但是在南山看来,太阳是有味道的。不仅有以上引述的味道,还有折弯腰的味道,烧枯叶的味道,枯萎的花的味道,草的味道,腐泥的味道,死鱼的味道,能发电的味道;还有迫促的呼吸,狗的呼吸,猪的呼吸,这林林总总的,“我们统称为/太阳的味道”。从现代诗歌美学的角度看,诗人使用了大量意象并且巧妙地穿缀起来,构成了张力,形成了诗歌的“悖论”景观。所谓的“悖论”,实际是古典修辞学中的一格,是指“表面上荒谬而实际上真实的陈述”,又被称为诡论、吊诡。新批评家布鲁克斯在《悖论语言》中论及悖论语言与诗歌之间的关系时说:“可以说,悖论正合诗歌的用途,并且是诗歌不可避免的语言。科学家的真理要求其语言清除悖论的一切痕迹;很明显,诗人要表达的真理只能用悖论语言。”[1]悖论语言的运用,往往造成“惊奇”的效果。作为诗歌语言悖论的“惊奇”,是指诗人在诗歌描写中事景与情景明显与现实不相符合,是诗人对现实的客观化处理的结果。《太阳的味道》看似明显与客观事物相悖,却又在诗歌情理之中,极富诗歌艺术的形象性特征。《活在人间》以此诗为领袖,鱼贯而出了后面的98余首(组)诗歌作品。
南山是组诗的开拓者和贡献者,弯腰多,汗水多,收割的镰刀也快。他另一本出版于2011年独特的诗集《为父亲送行》,就是由19首组诗构成的。那首《为父亲送行》写得“独怆然而涕下”,颇见他组诗的美学功力。在本集《活在人间》中,组诗仅有唯一的《失败者餐厅》这一首。这一首组诗在其它98首单诗中,看上去鹤立鸡群;或者是老鸹落在牛背上,高了一级。如果说,在本集中,南山的其它诗歌是一片原野的话,《失败者餐厅》就是一棚独树成林的榕树了。全诗由《失败者餐厅》《失败的鱼》《横扫明月》《落花流水》《插翅难飞》《腹背受敌》《悔恨的泪》《损兵折将》《人仰马翻》和《大败涂地》10节组成。这是一首吊诡奇异的诗,构思巧妙,取象独特,能指丰富,充满了象征性。
第一节是开宗明义的“店名”解读:
我之所以要将这样的命名
就是给每一个失败者,警钟长鸣告诉他们我们不是垃圾
我们要做这个社会
有用的人,变废为宝
成为家庭的顶梁柱
在中国当下的纷繁社会里,失败者(主要是以是否有钱为标准)多若牛毛。这些“牛毛们”为什么不会成功,我们在“餐厅”里都可以找到自己的答案。诗人明确宣布:“我希望借此纪念我的失败/让更多的失败者,聚到一起来/讨论失败,探索失败/以期东山再起”。中国现代新诗出现还不过百年,各种流派、式样的创作探索风起云涌,各厢诗人粉墨拥挤,你方唱罢俺登场,各领风骚三两天。新世纪以来,切切然又有“骑着木马追赶‘现实’”(霍俊明语)的“成人诗”、“平墩湖”、“下半身”、“她们”、“广场”、“咖啡馆”、“脑瘫”等等问鼎诗坛。在文坛世相中,诗歌往往充当了“轻骑”和“特攻队”的急先锋角色。先锋们的实验场是否会丰收有加,大树成林,这得需要时间来淘洗,当下的我们只能拭目以待。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对存在的诗歌文本进行细致的梳理,以期找出“有意思”的内核。南山“餐厅”的出现,具有了或然的意义。全诗10节,除了第一节和《落花流水》《腹背受敌》两节不是菜品外,其余一节叙说一个“菜品”,让你在饱了眼福的同时还饱了“肚腹”。《失败的鱼》:“我要让她成为一条失败的鱼/龙门用一叶白菜搭建/海水用蓝色的汤水,用鸡汁染色/用故乡蓝莓的色泽/导演出一盘大海”。在南山的眼里,太阳有味道,大海可以“导演”。为了让这“鱼”跳不出龙门,失败得服气,“我会让她跃不过去,用葱和蒜阻挡/她设立好一道道屏障/让大家都知道这是一条/失败的鱼”。大自然中的鱼因自身、自然和人为的种种障碍跳不过、翻不去前方的“龙门”,还可以回游,潜于水中,或随遇而安,与时无争,颟顸着了却此卿卿性命;或韬光养晦,加强学习,强体丰智,觊觎水外,一但东风甫来即一跃成就,从此渔人。而大社会中的鱼,或然的空间就不是那么乐观了——“失败了就面临着/被火蒸被油煎的危险/失败了就等待着/坐以待毙,被胜利者吃进肚子”。失败的鱼被强者吃进无所不包的肚子,连名份都没有,不像猪鸡一样叫“牺牲”。社会的结构性存在,是以牺牲绝大多数的失败者生命为代价的。“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现实的铁律。南山“餐厅”的“菜味”,由此可见一斑。“雕一轮明月放在盘底,还有秋风/这一切我可以用萝卜替代/柳树就用柏枝,那种含有清香的碎叶/像一张网,足可形容横扫明月的气势……然后就用浓浓的豆腐脑,按上几粒红豆/像被玷污了的冬天的雪地/看上去白茫茫一片,带着苍凉”。(《横扫明月》)“我如果把一个猪蹄,比做一匹马/那么我的这盘菜就不难做了//猪蹄可以敲扁,用锤子或者砍刀/然后红烧或者清蒸//只要做出人仰马翻的情景我的这道菜就算完成了”。(《人仰马翻》)“太简单了,这道菜/我可以在一口锅中央盛一碗猪血/碗是通洞的,立在高处/下面就是一锅滚热的水……我亲眼看到血的凝固,被煮熟的血,成棕色/像板结的土地,炊烟我们可以理解为战火纷飞/当血滴完时,我们不是就已经大败涂地”。(《大败涂地》)诗人的“菜”果然不同凡响。
诗人在对7个菜品的配料、烹饪制作过程中,完成了意图的表达。这些色、香、味、形聚齐的7道菜,不仅呈现了酸、甜、苦、辣、麻、咸人生6味,还大胆天然,横空出世了妙趣横生的第7味——扒。这个“扒”不是舌尖的发现,而是口腔触觉的收获,是诗人的独特所在。
南山的诗歌创作,写到这一本,出现了不少明显的变化。视域从田野的乡情、亲情、友情扩展到了社会的社情,甚至是“天情”;主体意识从赞美、哀挽为主转到鞭笞、抨击为主;美学追求从清纯婉丽变到了繁复粗粝。时世变异,命运有舛,我们要求诗人一如既往地洁身自好,不得叛逆,那显然不对。问题是要怎样“变”?如何“叛”?在反复阅读作品的过程中,有一种感觉总是缠绕着我,那就是“怨妇情象”。当下诗大多由“事象、情象、意象”三维构成。事象是基础,是情感发生,诗句流出的源;情象是诗人情感生成的状态;意象是诗人的心灵的安放地,三者的巧妙而艺术的结合,才会诞生妙不可言的诗歌结构。南山的《活在人间》集子中,有一部分的情象落入了窠臼,堕入了总是埋怨的“怨妇情结”。在中国传统诗歌中,“怨妇诗”自成一格,至唐朝是一个高峰。是时诗人对怨妇的生活状态和内心情感十分谙熟,甚至可以说,诗人自己就有与怨妇及其相似的思想情感。怨妇诗就是诗人披着怨妇的外衣躲在拐弯抹角处叙说着自己的怨情。他们的怨情是政治的、仕途的。有怨就有发泄。怨妇的情象都有“所指”,有所依。而南山的“怨”却是或然的,不确定的。他有时候犹如“众人的婆娘”,对谁都不讨好也讨不好,总是不自在,也无法自尊,只好呈“自我日唠”状,甚至逮着什么就唠叨什么,显得迷茫,少节制,琐碎不堪。这就导致了多首作品在思想上的重复,艺术上的慵懒,这是诗歌创作上的“刷新”而不是“创新”。 这也是太阳的味道有点“扒”的体现。这个扒是软,少骨骼,缺钙所致。这也为我们提出了一个诘问:诗歌如何介入现实,剜去顽瘤,祛沉疴,健肌肤?
作者在一篇“创作谈”里说:“我写属于我自己的。属于我自己的语言,属于我自己的节奏,更是属于我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和感知,对生命的迷茫和对现实社会里一些无可奈何的事件进行抨击。”“ 当然,我的这一本诗集绝非是怀念式的,它让我想到在我的田野消失后的田野,还有众多和我一样的人,他们像蚂蚱一样地活着,顽强地活着,谱写生命的挽歌,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在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不停地跳跃,哪怕是累死困死,他们也无怨无悔。——这,就是蚂蚱的精神……”[2]
“蚂蚱精神”作为一种隐喻和象征,我无可厚非。但用蚂蚱精神写出没有骨骼的怨妇诗,这是我不愿看到的。
【注释】
[1] 赵毅衡选编《“新批评”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354-355页。
[2] 《像蚂蚱一样活着——诗集<活在人间>出版随想》,载《红河日报》2015年8月22日。
(作者系云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杨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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