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隽

　　1985年，列宁格勒的艾尔米塔什博物馆内，一名立陶宛青年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来到艾尔米塔什的镇馆之宝、荷兰画家伦勃朗的名作《达娜厄》前驻足。忽然，电光石火之间，他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匕首，两次捅向画中裸女的腹部。然而，这名青年不满足这样的破坏，再次将硫酸泼向名画，致使画布瞬间冒烟。火速赶来的博物馆工作人员虽然立即采取了泼水等抢救措施，但为时已晚，画作的中央部分已被腐蚀得面目全非。

　　这一事件后来被解释为，年轻男子因深深陷入《达娜厄》带来的感官的压迫性美感中，最终发狂酿成惨案。这种说法有鼻子有眼地流传了好些年，然而真相从未被世人所知。案件过后，我们能得到的结论就只有，该青年因精神错乱而犯案，最终被判无罪。

　　其实，比起犯人接下来的故事，我们更揪心于杰作《达娜厄》未来的命运。这幅名画曾一度被认为无法修复，可能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但是通过艺术工作者长达12年的艰苦努力， 《达娜厄》终于又回到了艾尔米塔什博物馆的展壁上。有幸观赏过原作的人可能会对新生的《达娜厄》提出抗议：曾经那耀眼夺目的色彩和伦勃朗独一无二的笔触不见了，画布上到处都是肉眼就能看清的伤痕。不过即便如此，比起这幅杰作彻底从世上消失带来的伤痛，我们应该感激今时今日还能在世界的某一个地方与“她”相逢。

　　达娜厄是美术史上很多画家都青睐的题材，是希腊、罗马神话中阿尔戈斯国王阿克里西俄斯的独生女。在她即将达到适婚年龄时，国王得到了一条神谕： “达娜厄所生的男孩会杀死你。”阿克里西俄斯于是迅速做出决定：建一座铜塔，将女儿关入塔内。这座铜塔没有大门，只有狭窄的通风口，塔的周围警戒森严，使得任何求婚者都无法靠近。

　　肉身凡胎的人类确实无法入内，不过，如果是神呢？正如我们熟知的很多童话故事中，落难的公主都有“美貌”这一自带属性，吸引骑士们前来救其脱险一样，达娜厄的稀世之美也迷住了一位天神，这位天神就是主神宙斯。宙斯化作一阵金雨，从狭窄的缝隙之间穿入房中，降落在达娜厄身上，让达娜厄怀上了神之子。最终，达娜厄生下孩子——珀尔修斯，这个孩子正如当年神谕中所预言的那样，杀死了其外公阿克里西俄斯。

　　伦勃朗的这幅作品描绘的，正是宙斯化作金光从通风口穿入，达娜厄面对眼前奇异的光芒，不由自主伸出手臂的一瞬间。光芒逐渐将达娜厄赤裸的身体染成金色，她柔软腰肢的凹陷部分和下腹部的阴影表现出非同寻常的美感。原本伦勃朗所描绘的女性大多带着浓浓的乡土气息，他笔下的达娜厄公主却高贵而娇柔，她直率的眼神配合丰腴的红唇，令观者切身体会到了她对快乐的期待和高涨的情绪。

　　达娜厄身上的装饰品只有束发带和手镯，她身边豪华的大床、用动物皮毛制成的毯子、天鹅绒桌布等，表明了她公主的尊贵身份。后方那个捧着钥匙、正掀起帷幔的老妇人则是她的仆人。此外，达娜厄的枕边还有一位长着翅膀的小朋友——丘比特。这位被称作厄洛斯、阿莫尔或是普特的小小神明，因不时胡乱射出爱情之箭而被广为人知，还常常作为“爱”这一主题的代表，出现在绘画作品中。但是在本作中，丘比特原本用来射箭的双手被牢牢捆住，正表情扭曲地大哭着。画家将不明就里便被父王囚禁、强制其保持纯洁的达娜厄心中渴望被爱的痛苦，通过被缚的丘比特表现了出来。

　　不过在神话故事中，宙斯的口碑并不好。他非常好色，猎艳范围极其广阔，对象包括女神、宁芙、人类女性，甚至少年。于是，以她们的裸体为主题的绘画为人们提供了喜闻乐见的素材。她们或被公牛掳走，或被云彩抱住，其千姿百态的胴体也被定格在画布上，成为王公贵族大宅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不过，站在画家的立场，想要完美呈现侵袭达娜厄的那一阵金雨，着实有些困难。流传至今的名画中，有不少以达娜厄为主题的作品，其中大多数画作都利用舞台的聚光灯效果，故意让一道光线照射在女主人双腿间，表现方式略显粗俗，缺乏神话传说应有的仙气。当然，画家们还有一种选择，就像文艺复兴后期威尼斯派的泰斗——提香的创意一样，将金色的光芒画成金币，形成这样的构图：抬头看着半空中洒落大把金币的达娜厄和欢天喜地地用围裙去接金币的老女仆。提香的这幅《达娜厄》推出后，模仿者层出不穷，因而很多人只要提到达娜厄，就会想到从天而降的金币。但从批判者的角度来看，这种过于现实、功利的表现手法，也只有来自世俗之都威尼斯的画家才能想出来。

　　自此，达娜厄这一女性形象变成了各个时代画家们大胆画裸女的托词，越来越空洞、呆滞，像人偶一样毫无生气。与此相比，伦勃朗笔下的达娜厄却是一位有血有肉、似乎活生生存于世间的女性。在被父亲囚禁，又为宙斯所爱的戏剧性转折点，她展现出了深刻而真实的情绪。看到此画的人应该都能联想到：此时此刻从床上仰起半个身子的达娜厄，可能上一秒还伏在枕上绝望地哭泣吧。

　　伦勃朗的这幅《达娜厄》堪称举世无双，而在270年之后，又一幅浓墨重彩的《达娜厄》诞生了。奥地利画家克林姆特笔下的达娜厄有一头火红的长发，身体如婴儿般蜷起。画中的道具只有一块薄如蝉翼的轻纱，达娜厄的身体充满了狭窄的画面，暗示着她身为被囚之身的压抑和苦楚。即便没有手镯的装饰，也没有地毯的陪衬，她美好丰盈的身体也充分证明了她有绝对的资格获得神的垂青。

　　相对于伦勃朗将光比作若有似无的“气息”“预感”，克林姆特则利用无数的金箔来表现奔腾不息的光之激流，而其流势之猛，居然水花四溅，化作一颗颗几乎要跃纸而出的金色圆点。在画面左下角，在黄金雨奔流的目的地附近，有一个不仔细看就很容易被忽略的黑色小长方形。这个在布满曲线的画面中令人甚感不协调的直线条物体，曾在克林姆特的代表作《吻》（详见2019年11期《用黄金挡的吻长什么样》）

　　中出现过，画家习惯用这个“形状”来作为男性性能力的象征。

　　不过，这种赤裸裸的表现方式同时被绚烂、豪华的画面所中和：由于克林姆特在缺乏立体感的画面中大量使用了闪耀的黄金，那呼之欲出的性暗示被一份天真烂漫的美感遮掩起来，令观者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人们普遍认为，达娜厄的神话是中世纪基督教“未婚女子怀胎”传说的雏形，达娜厄在虽为未婚女子却身怀圣子的圣母玛利亚之前，也被解释成因神的意志而怀孕的纯洁女性。

　　然而，在文艺复兴之后，没有一个画家会这么去画达娜厄。因为故事的男主人公是劣迹斑斑的宙斯，如果与他有關系的女人都变成圣母，那圣母们应该可以组成一个加强连去打击全天下的感情骗子了。而最关键的是，如果真把达娜厄与玛利亚画上等号，不就不能随心所欲地画达娜厄的裸体了吗？于是，达娜厄作为一个对初次体验男欢女爱略感羞涩又满怀期待的女性形象，赤条条地出现在各路名家的笔下。

　　伦勃朗的画作赋予了达娜厄人性的魅力，而克林姆特的作品前卫、开放，将“感觉”转化为“视觉”。这两幅名作称得上“达娜厄”绘画史上的双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