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51年秋天,沈从文在四川内江,时常独自站在山顶,放目远望。他目之所及,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和连绵起伏的山丘。秋风瑟瑟,落木萧萧。
49岁的沈从文感到自己生命的衰老、人生的无可奈何,同千百年前的陈子昂一样,生出了几分悲悯。天地悠悠,岁月苍茫。此时,距离沈从文自杀未遂已经过去了两年,而距离他走完寂寥的后半生还有37个春秋。
沈从文的死是悄无声息的。
在1988年5月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他握着张兆和的手,说完最后一句话, “三姐,我对不起你”,就闭上了眼睛,走完了他丰富却也寂寞的一生。
18日,沈从文的家人在八台山为他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没有花圈、挽幛、黑纱、悼词,连哀乐也不放,放的是他生前最喜欢的古典音乐一一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
二
在川、黔、湘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小城。两百多年前,清政府为了镇压不服从统治的苗民,派了一批士兵来镇压,才形成一个城镇。沈从文就出生在这里。
沈从文的祖父曾任贵州提督,父亲也是行伍出身,母亲出身于书香门第。只不过,沈从文出生之时,这个家族已经开始没落了。
幼年时期的沈从文时常沉浸在山水里,天上的风筝、山中的黄鹂、林间的清泉,让他像风一样自由生长。他如水一般的文字风格,大抵是在这时埋下的伏笔。
六岁的沈从文开始正式上私塾,因为早就认识不少字,记忆力又好,私塾对他似乎没有什么吸引力: “当我学会了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的一切,到一切生活中去生活时,学校对于我便已毫无兴味可言了。”于是,他开始逃学,看山看水,捉虫听戏,在田野里穿梭,各处去看,各处去听,各处去嗅。
死蛇的气味,腐草的气味,被雨淋过的土窑的气味;蝙蝠的声音,黄牛临死前的叹息,黑暗中鱼冒出水面的声音,他全记得清楚。每到夜晚的时候,他白日里看到的、听到的、嗅到的,悉数化作稀奇古怪的梦,直到20多年后,还会把他带到空幻的宇宙中去。
逃学之后,免不了被处罚。他独自被罚跪在房中的一隅,思绪却早已飞到了窗外。河中的鳜鱼,树上的果实,田里的泥鳅,天上的星河,小小的门窗关不住他那颗自由、温柔、浪漫的心。
后来,他在《从文自传》中写,他在读一本小书的同时也在读一本大书, “尽我到日光下去认识这大千世界微妙的光,稀奇的色,以及万汇百物的动静”。他眼前的世界很宽广了,但他知道,他需要一个更宽广的世界。
三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在当时只有9岁的山城孩子沈从文的记忆中,这场革命就是看到砍下了很多的人头。
衙门口的平地上,鹿角山,辕门上,云梯上,无处不是人头。昨天杀的人若没有收尸,便被野狗撕碎或拖到小溪中去了。但他幼小的心灵并不害怕,只是疑惑,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为什么要把他们的头砍下来。
杀戮持续了一个月。起初,每天必杀一百人左右,后来,杀人的一方似乎也不忍了,便托本地人所信奉的天王,让神明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因为杀戮的原因,私塾暂停,沈从文便有大量的时间去城头上看热闹,或者跟随犯人到天王庙看他们掷茭。那些人临死前颓丧、绝望的眼神,他永远也忘不了: “我刚好知道‘人生时,我知道的原来就是这些事情。”
整个少年时代,他便是活在这样血腥、残酷的环境下,脚下踏着的土地是血,目光所见也是猩红。等到他残酷地长到14岁,这个家族也走到了末路,姐姐早殇,父亲因组织刺杀袁世凯失败而逃亡在外,自己则被母亲送去当兵。由此,他目睹了更多的杀戮。
“我们部队到那地方除了杀人似乎无事可做,我们士兵除了看杀人,似乎也是没有什么可做的。”这些经历渗透进他的意识、情感、人格,于他少年的心上留下沉痛的印记,却在日后都化作这人世的温柔和悲悯,散落在他的文字中。
沈从文第一次感到忧愁,他日日去河滩散步,看船来船往,水落水涨,夕阳的余晖洒落在水面上,那么和谐,又那么愁人。他需要一个人来与他分享此刻的光景。他觉得寂寞。
只是,除了继续出发,他似乎别无选择。
四
20歲时,沈从文带着27块钱,一颗柔软的心、一身的寂寞和满腔的诗意,来到了北京。
他在开放的京师图书馆中自学,去北大旁听,住在一间由堆煤间改造的小屋子里,考上了中法大学,却因筹不起28块钱的宿膳费、耽误了报到日期,只得放弃。
在饥寒交迫、走投无路的境地下,他开始拿起笔写作,却屡遭退稿。 《晨报副刊》的编辑曾当众把沈从文投稿的一大摞作品连成一长段,开玩笑道: “这是某某大作家的作品!”说完,即扭成一团,扔进废纸篓。后来,在场的一人将当时的情景告诉了沈从文,使他倍感屈辱。生存之苦闷,理想之不可得,打击他的同时,也在磨炼他的心志。穷途末路之际,他开始给当时有名的作家郁达夫写信求助。
郁达夫收到信后,在11月中旬的一天,冒着大雪,来到那间“窄而霉小斋”,看望这个素不相识的“可怜人”。得知沈从文还没有吃饭,郁达夫便请他吃了一顿饭,拿出了五块钱结账,并将剩下的三块两毛几分留给了他。见沈从文身上单薄,郁达夫又摘下了自己的羊毛围巾送给他。临别前,郁达夫对这个郁郁不得志的青年说,好好写下去。
后来,他的作品开始在报刊上发表了,又陆续获得林宰平、徐志摩、胡适等人的赏识。徐志摩对沈从文的文章十分欣赏,说他的笔就像是梦里的一只小艇,“在波纹瘦嫌名列鳒的梦河里荡着,处处有着落,却又处处不留痕迹”。这样的作品不是写成的,而是“想成”的。
在沈从文的笔下,你见不到咬牙切齿的愤怒、仇恨和诛伐,更多的是一种平静,似细水长流一般的隽永。他倾心于“现世光色”,常常为人生的远景而凝眸,更愿意将笔墨倾注于美好的事物中。
他说,他只想造希腊小庙,里面供奉的是“人性”。所以他总能看见这凡世的美,这平人的善,这人世的廖廓与苍凉,这人心的柔软与坚硬。他说自己就是永不厌倦地看一切。但他从不呐喊,不训斥,只是去感受,去经历,就像是一个孤独的看客。他有一双洞察世事的冷眼,一颗心却是热的,带着一种悲悯。
有人曾这样说沈从文:“从人世的暴虐和愚行中重觅生命的肯定。”颇有几分道理。沈从文因目睹这人世的暴虐与残酷,深知温柔与善意的可贵,于是有了他笔下的湘西。
五
穷极一生,沈从文都只是带着一种永恒的乡愁,在寻找着精神的家园。他写湘西,写故乡,写故乡的人,渴望建一处桃源。
在这里,山是美的,水是美的,人也是美的。翠翠、爷爷、傩送、天保、顺顺、天天、三三,都是极好的人。一条河、一座城、一叶扁舟,皆是实指。在这个风土中,徐徐展开的故事,也有了散文般的质感,仿佛是在忆旧。然而终究是梦,梦和现实总是有一定的距离,因这距离,又添了几分美。有了沈从文,我们就有了这样一个美好的湘西。她不在这纷繁的人世间,她在别处,在纸上,在他的梦里。
40岁时他还说,写湘西,就是要写出人类最高品德的颂歌。
20世纪3 0年代的那次返乡,沈从文坐在船上看水,山头夕阳感动他,水底各色圆石也感动他,他给妻子写信说:“我觉得惆怅得很,我总像看得太深太远,对于我自己,便成为受难者了。这时节我软弱得很,因为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三三,倘若我们这时正是两人同在一处,你瞧我眼睛湿到什么样子!”
他说,生命是一种太脆薄的东西,并不比一朵花更经得住年月风雨。因此,他才觉得热情的可贵。
梦里是宁静、美好、祥和,现实却是战争、血腥、杀戮。
他大抵也深知那是梦,所以他在平静的叙述中总是带着淡淡的哀愁。他一面在文字里讲故事,缓慢、低沉,微笑的叙述中夹杂着悲哀;一面看着自己梦中的家园正留不住的褪色、远去、飘渺了。而他拼死也要把最后的美感留下来。
可是,一个人如何去抵抗一个时代?时代的剧烈动荡中,长期的自我挣扎终于让他陷入了精神的困境。1949年1月中旬,沈从文开始“精神失常”,至3月28日这一天,沈从文喝掉了家中用来照明的煤油,划破脖颈和手腕,幸而妻子和堂弟及时回家发现,将其送进医院抢救。
在他自杀获救后缓慢恢复的那段日子里,他时常会呼唤翠翠: “翠翠,翠翠,你是在一零四小房间中酣睡,还是在杜鹃声中想起我,在我死去以后还想起我?”这个他笔下的女孩,成了他最后的精神稻草。
六
时光流转,岁月变幻,倏忽间已到了20世纪80年代。此时的沈从文已经80多岁了,这个曾经盛极一时的作家,已经没有多少人认识他了。
纵观他的后半生,寂寥、苍凉,却也渐渐归于平和。因终于明白“生命之隔绝,理解之无可望”,他和自己达成了和解。
后半生,他被迫离开心心念念的文学,转而把身心投向文物研究,除了当时文艺界的批判,开明书店通知他,因为他的作品均已过时,所有已印未印书稿均已销毁,这对他来说也是致命一击。毛泽东主席曾鼓励他继续创作,他也曾雄心勃勃地去井冈山住了三个月,但未能如愿。
在革命大學改造时,某天,他坐在一座灰楼房墙下,已是黄昏,天云如焚如烧,他却像是回到了30年前在军营中的光景: “生命封锁在躯壳里,一切隔离着,生命的火在沉默里燃烧,慢慢熄灭。”那时,他已搁笔近两年了。
“我写什么?还能够写什么?笔已冻住,生命也冻住。”他甚至对他的大哥说,把家中的作品也烧掉,免得误人子弟。
那段时间,他常常躺在床上听贝多芬,觉人生悲悯。“可惜得很,那么好的精力,那么爱生命的爱人生的心,那么得用的笔,在不可想象中完了。不要难过。生命总是这样的。我已尽了我的一切力量。”
到了晚年,他变得极易流泪:听戏流泪,听音乐流泪,收到妻子的第一封信也流泪,瑞典作家汉森来拜访他,说:“看了英文的《贵生》,这是写的……”没等对方说完,沈从文接话道: “对被压迫的人的同情。”这时,他的泪又落下来了。
受政治运动的影响,沈从文被安排扫厕所,被多次抄家,家人的不理解和埋怨,朋友的背叛——甚至他曾提携过的青年也批判他。年岁渐大,坎坷渐多,他的一颗心却愈发柔软起来。在这风雨飘摇的人生中,他终究还是能觅得一处细小的角落,获得生命的皈依。
那段时间,他住的屋子漏雨积水,每逢暴雨,他都要用盆盛雨往外倒。他便在日记里写道: “九月十八日,阴雨袭人,房中反潮,行动如在泥泞中。时有蟋蟀青蛙窜入,各不相妨,七十岁得此奇学习机会,亦人生难得乐事。”
黄永玉对他说: “三月间杏花开了,下点毛毛雨,白天晚上,远近都是杜鹃叫,哪儿都不想去了……我总想邀一些好朋友远远的来看杏花,听杜鹃叫。有点小题大做……”
“懂得的就值得!”他闭着眼睛、躺在竹椅上轻声回答。
苦难在他的身上留下印记,却无法掌控他的人生。
生命中最后那几年,他的书终于可以再出版了,收到《沈从文文集》的9000元稿费,他又添了1000元凑足10000元,捐赠给了家乡的小学。
被邀请去美国大学演讲,他一半讲文学,只局限于20世纪20年代;一半讲文物,讲中国服饰。他也知道,听众更想听他那段曲折的经历,他却缄口不言。他还是爱这个世界的,对人世总还是抱着一丝温暖的期望——毕竟这结实的世界丰盈了他的灵魂。
于是我们看到,一个平凡生命以柔软的方式展现出坚韧,怀着悲悯和庄严,是一个“有情”的知识者对历史文化这条长河最深沉的爱。
1988年5月10日晚,这个温柔、浪漫、诗意的人,与这个世界说再见了。家人将他葬在了听涛山下,面对沱江流水。他的骨灰,一半洒入江中,一半埋入泥土。墓碑是一块大石头,简朴、宁静,正面刻着他的手迹: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背面是张充和撰书: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最后,沈从文回到了他爱的山,爱的水里。此后,他便可日日听着流水潺潺淌过的声音,山中黄鹂的呜叫,雨丝落在青草上的窸窣。就像回到幼年,他逃了学,去各处看,各处听,各处嗅。他夜晚回到家中,再做一个稀奇古怪的梦,把他带到空幻的宇宙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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