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黑豹
——张雷诗集《踏着雨季来访》序
◎张直心
张雷是我八十年代教过的学生。八十年代的大学校园不大,但有思想,有生气,有诗;不像现在的学校动辄数千亩,精气神却日渐式微了。教师一般住在校园里,无案牍劳形,与学生的往来远比现在密切。张雷便是那时我书房里的常客,常常促膝交谈至夜深,大至何谓“诗”的玄谈,小至某句诗中的拟声词究竟用“哔哔剥剥”还是“窸窸窣窣”的推敲……1990年他大学毕业回了家乡临沧,最初听说以销售电脑为业,却依然无改对诗的痴迷。于是,便不时能收到他的诗作;于是,便有了诗集《踏着雨季来访》以及我的序。后来,诗集因故未能出版,再后来与女友也分手了,唯有诗不离不弃。
再一次读到他的作品已是前年。研究生告诉我在一位名叫张雷的博客上读到我的《追寻黑豹》。时隔二十年他还有心保存着此文!于是,便开始关注他的博客,读他的小说。不仅他的某些作品堪称诗体小说;他的造境遣词,他的语感,及至文字背后的玄冥深远都似有诗的蕴藉……
终于有一天,因好长时间读不到他的新作而点开博客上最后一个短篇的评论栏,方知他竟然已走了。人去楼未空,评论栏里 “好久不见,可好?”——天上人间两茫茫的问候,此恨绵绵无绝期的相思,陡增悲凉。我痛极无语,唯以旧序遥祭远去的诗人,追怀我们曾经共同拥有的诗化青春。
——题记
这是一个男孩的诗。——一个吹着口哨晃过长街的男孩;一个在诗中还时而不忘恶作剧地做个鬼脸的男孩;一个为了一个女孩敢于血乎乎地打上一架的男孩。
他幼稚,涉世不深;他似乎一无所有,却有一颗极其难能可贵的赤子之心;他愿“真诚地用生命来对待生命”。凭借着来自生命那无法遏制的涌动,他开始了对诗也是对生命的追寻。如同他所写的一首长诗《追寻黑豹:一个男孩的故事》中的那个男孩不知天高地厚,不计功利得失,为了追寻黑豹,走向那旷野之外的旷野……
黑豹是什么?诗是什么?
很显然,缺乏足够的理论储备和知识储备的他不无困惑。他甚而未能意识到在他的诗集中“文化寻根”与“精神漂流”的逆向矛盾,文化文本与非文化文本的深刻对峙。
在组诗《西行漫记》及《考司岗的祭礼》等诗作中,他把对生命的考察推向边地,推向远古。置身于亲手营造的“自然、历史、现实、文化”四度经纬构成的意象迷宫中,毛孩子不知不觉变得“古老”,变得无比虔诚:他寻访“饰挂了许多回忆的老人”;留连于那块被如血的太阳雨浸红了的土地;在考司岗——寨桩中寻找生命之源;山民般地“对着黑森森的远山,悠长而寂寥地呼喊着:归兮……归兮……”
与诗集中文化寻根追求相对抗的是题为《贝多芬和我》《整整齐齐:一个年轻讲师的周末随感录》等一系列以反文化面目出现的诗作。在这些诗作中,他毫不吝惜地砸碎了文化象征的意象迷宫,而代之以反意象的口语化追求。他俨若一个逃学的顽童,极有灵气地扯了一把蓝草插在破草帽上,挥着手背过身去远远地离开圣殿、神鸦、先民。于是,不再有“追出了一片豪气磅礴的森林雕像”的夸父,不再有张开巨弓射落岁月冷漠纹饰的“青铜鼎似的男人”,有的只是“走在街上只和我一样高大”的贝多芬。在这种漫不经心的口气里,英雄的史诗、先民的圣绩形同儿戏。那根能系住生命的考司岗在哪里啊?深味着精神的飘泊无依,他不仅怀疑传统价值的合理性,甚至怀疑自身对生命、对诗追寻的可能性——“人们都说黑豹早已魂影同碎”……
真有黑豹吗?那个追寻黑豹的长发男孩茫然,他也茫然。黑豹是永恒的孤独?黑豹是不褪色的神奇?黑豹是诗化的生命不可捉摸的跃动?黑豹是生命化的诗此时此地的一次性呈现?也许,黑豹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要紧的是追寻。
在他永无止境的追寻中,诗与他同在。是为序。
1991年1月12日
(作者系杭州师范大学原人文学院院长,知名学者)
责任编辑:杨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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