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花琼,辛秀茹便晓得她是个惹人厌的。那夜,花琼着一袭素色长裙,怀抱琵琶,恭顺地站在陆昭身后,对辛秀茹福身道:“奴家见过姐姐。”她的脸上满是妩媚的笑,将“姐姐”二字唤得颇为缠绵。
辛秀茹出身名门,虽家道中落,骨子里到底骄傲,自然瞧不上花琼这样的女子,故而只命婢女烟萝安顿她,便转身回了内室,陆昭也忙随她走了。花琼仿佛没看见烟萝嫌恶的眼神,凑过去勾了勾她的下巴,满脸笑意地等她带路。
烛火明灭间,陆昭从身后抱住辛秀茹,柔声问:“生气了?陆昭心里只有夫人。”他本是琢州首富,因琢州突发水患才携辛秀茹逃难到了都城清晏。慕国商人地位低下,他不甘心一辈子被人轻贱,便讨好士族以求庇护。不知费了多少心血,他才得以赴何尚书的宴。许是拉拢,许是试探,觥筹交错间,何尚书突然把府中的歌妓花琼赐给了他,他只是微微一怔,便笑纳了。
不过寅时,花琼便坐在辛秀茹的小院里弹起琵琶。烟萝率先冲了出来,待陆昭与辛秀茹到时,花琼已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陆昭将花琼搀起,责怪道:“你何苦偏来这儿唱?”花琼脸上挂着泪,无辜地瞧向陆昭,“奴家只是见这小院风景秀美,哪知姐姐住在此处。若惹得姐姐不快,都是奴家的罪过。”
花琼顺势扑在陆昭怀里,哭得万分委屈。陆昭默默举起胳膊,尴尬地看向辛秀茹。烟萝气恼地上前拽过花琼,他忙退到辛秀茹身边,语气中充满无奈,“日后莫来此处弹便是。”
自从花琼进了陆府,陆昭便头疼不已。她恨不得每日都要惹恼“姐姐”几回,辛秀茹乃辛太傅的孙女,恪守礼教,当然懒得理她,可烟萝总要争辩几番。花琼是何尚书赏的,不好薄待;烟萝又自幼服侍辛秀茹,虽为主仆却情同姐妹。陆昭也不好偏袒谁,只得这边哄完哄那边,待见到辛秀茹时,连笑都带了几分无奈的意味。
上元节,花琼吵着要去街上看灯,陆昭瞥到一身红裙的辛秀茹,心下一动,连连点头。正想着该如何劝她,忽听花琼柔声道: “姐姐乃名门贵女,万不肯随我们抛头露面的,真是遗憾啊。”方说罢,便被陆昭狠狠白了一眼。
月明如昼的庭院内,辛秀茹笔直地站在石阶上,仰头看着漫天烟花,不知在想些什么。“难怪夫人不肯去,这府中的烟花,怎么瞧都比街上的美啊。”陆昭将辛秀茹揽进怀里,笑得一脸温柔。自成婚后,每逢佳节,他总要陪在她身边,因此只随花琼逛了不到两刻钟便匆匆赶了回来。
烟萝欢喜地瞧着他们,又得意地横了一眼不远处的花琼。花琼戴着猪脸面具,还抱了许多小玩意儿,慢步挪到她身前,挑了个狗脸面具递给她,她扭过头不肯接,花琼固执地递到她眼前。两人就这样僵持着,直到烟萝终于抬手,花琼却突然将面具收了回去,笑弯了腰。烟萝这才明白花琼就是为了耍她,气得起身去抢。
辛秀茹偎在陆昭的怀里,瞧着正在疯闹的两人,缓缓笑了起来。陆昭温柔地握住她微凉的手,扬起了嘴角。
承平十年秋,殷国将攻打慕国的传言甚嚣尘上,陆昭忙于生意,无暇顾及府中琐事。每当花琼来寻辛秀茹时,烟萝都堵在门前,不让她进去。花琼也不恼,就站在门前与烟萝拌嘴,气得烟萝满脸通红。
“若殷军当真攻来,便将你丢在清晏城。”烟萝恶狠狠地说,其实只是玩笑,花琼听后却死死地盯着她,唇边勾起一抹冷笑,看得她浑身发凉。
殷国最终还是出兵了,辛秀茹每日都命烟萝打探战况,听到慕国连连败退后一直眉头紧锁,连带着烟萝也泛起了愁绪。这日陆昭回府不久便与辛秀茹吵了起来,烟萝忙跑进内室,看到碎了一地的茶盏,无措地站在门旁。
“这天下姓慕还是姓殷.与我们有什么干系?”陆昭红着眼瞧向辛秀茹,见到她脸上的冷笑,竟有些难堪。 “辛家曾受天恩,自当誓死追随陛下,断不为亡国奴。”
“可你们辛家早就被贬了,当年在琢州,若不是我娶了你,你爷爷连药钱都没了。”辛太傅为人刚正,因不肯与奸佞同流合污而惨遭构陷,陛下念及他曾是先帝恩师才饶了他一命,将他贬去琢州。
“慕国可负辛家,辛家绝不负慕国。”辛秀茹的脊背挺得笔直,说出的话掷地有声。“如今的慕国哪值得你这般?当日琢州水患,若非我散尽家财四处打点,你以为清晏城的守将能放我们进来?不信你去城郊的破庙看看,那些冻死、饿死的难民,可有人替他们收尸?”
陆昭也是恼了,拽住辛秀茹的手腕便要拉她出府。她踉跄地跟着,才走到门旁便晕倒了。烟萝哭着跑出去找大夫,瞧见站在院中的花琼,便无比凶恶地赶人。花琼只是往里扫了一眼,便默默转身走了。
大夫说辛秀茹已有身孕时,陆昭本是欢喜的,可见她神情淡漠,也随之敛了笑,只是劝她好生休养,便匆匆离开了。清晏城破的第三日,陆昭又回了陸府,同行的还有数十位殷军将领。
途经庭院时,陈参将见到怀抱琵琶的花琼,忙凑到她身前。花琼想躲开,却被堵住去路, “姑娘何不弹奏一曲?”花琼对他嫣然一笑,柔声道:“奴家乃亡国之人,弹奏的自然也是亡国之音,多晦气啊。”
陈参将抽出腰间的佩剑,慢慢划过花琼的脸颊,抵在她的咽喉,“若我今日非听不可呢?”她的脸上依旧挂着媚笑,双手却紧紧握住剑身,鲜血横流,“奴家这双手废了,怕是弹不成了。”
陆昭本气花琼不识抬举,不欲救她,可见到走过来的辛秀茹,生怕她也惹恼了他们,忙躬身讨好道:“将军念她年纪尚幼,且予我几分薄面。”陈参将收了佩剑,拍着陆昭的肩膀笑道:“陆公子这般识大体,就将她关到手伤愈合为止吧。”
潮湿阴冷的柴房,花琼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紧紧抱着琵琶。瞧见辛秀茹与烟萝拎着食盒走进来,她忙坐直。烟萝眼圈通红,微颤着解起了衣服,“你且同我换了衣服,随我家小姐走。”
“若不是因为我家小姐,我才不救你。”烟萝抹了抹脸上的泪,瞧着满身血污的花琼,凶巴巴地说。花琼瞥了一眼辛秀茹,抱过地上的食盒,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待吃饱后媚声道:“不枉妹妹每日同姐姐请安,姐姐竟还念着妹妹。”
花琼说罢,起身开门,冷冷地让她们走。烟萝哭着抱住她,“是我不愿你死行了吧,你为什么永远那么讨厌?”她缓缓掰开烟萝的手,拉开门,什么也没说,只是浅笑着瞧向她们。烟萝满脸是泪地走了,辛秀茹看了花琼半晌,也出了柴房。
承平二年,殷国曾率军攻打慕国,不过占领了凉城七日便被容将军赶走。可这成了花琼此生最痛苦的记忆,城破后,爹爹竟丢下她和娘亲独自逃了,娘亲想保住她,便为敌军弹了整整一夜的琵琶,直到十指血肉模糊,没过多久便病死了。
娘亲当初舍命只为了让她活下来,所以这十数年,无论如何被人轻贱折辱,她都能含笑忍下。可她便是娼妓也知国仇家恨,岂能以身侍敌?
其实花琼八岁那年在清晏城的街上乞讨时,曾吃过辛秀茹赏的馒头。只是名门贵女做善事都带着施舍的高傲,令人羞恼,所以再见到辛秀茹,花琼拼命想惹她不悦,想让她也感到难堪,谁知她根本不理自己,倒显得自己愈发鄙吝。
想不到辛秀茹那样淡漠的人竟能来救她,她已知足了。她抬起结痂的右手,拨过琵琶弦,大颗大颗的泪滚了下来。
听闻花琼自尽,辛秀茹带着烟萝冲进柴房。烟萝吃力地背起花琼,走得踉踉跄跄。还未下台阶便见到陈参将,辛秀茹忙将她们护在身后,陈参将冷眼瞧着辛秀茹.笑得颇有些玩味。
站在一旁的陆昭忙跪在地上,恳求道: “人既死,便入土为安吧。我夫人已有身孕,陆昭愿献出全部家当,只求将军饶她一命。”陈参将大笑着扶起陆昭,“陆公子真是重情,我岂会为难已死之人?”
那日,辛秀茹与烟萝厚葬了花琼,陆昭随陈参将出了府,归来时疲惫地搂住辛秀茹,摸着她已凸起的小腹,渐渐笑了起来。陆昭依旧忙于生意,所用之物却俭省了不少,唯有辛秀茹日日参汤不断,但他总是郁郁寡欢。
数月后,辛秀茹生下一子,取名陆玉京。她却忧思成疾,回天乏术。病榻上,她紧紧握着陆昭的手,柔声道:“你要好好照顾玉京,让他成为像爷爷那样的人,坦荡又清白。”
陆昭拼命点头,听到烟萝号啕大哭后,眼泪也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辛秀茹笑着闭上了眼,心中只道是解脱了。她是慕国遗民,哪配享殷国的太平盛世?只是真的舍不得眼前人啊,可生逢乱世,纵有千般不合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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