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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婉莹:高贵不需要表达,需要的是学会咽下

时间:2023/11/9 作者: 百家讲坛 热度: 15738
翟晓洁

  

  

  人生低谷

  一个冬天的清晨,晴空刚刚睁开了眼睑,北风依旧肆虐,万物不改萧条。

  在一个不足七平方米的亭子间里,一个容貌秀雅的女子蜷紧了身子,如一条回暖的蛇,瑟瑟醒来,她摸了一把脸,上面早已结了一层冰霜。

  昨晚,屋顶被寒风吹得咔咔作响,一夜都没有安静。幸而,今早的天空露出了一点点久违的温暖。

  女子抬头,望了望从屋顶缝隙倾泻而下的阳光,蜘蛛网似的交错,陈杂而细密,她自言自语地说道:“阳光从破洞里照下来,好美!”

  她起床梳洗了一番,换了一身朴素的旗袍,梳好了整齐的发髻,然后拿出一个被煤烟熏得乌黑的铝锅,就着简陋的煤炉子开始做早餐——她要给孩子们蒸一个彼得堡风味的蛋糕。

  女子的这一系列动作娴熟而优雅,一眼就看得出绝非贫苦人家出身。是的,她出身富贵,从前住的房子是上海最奢豪的花园洋房,大到能住下37户人家。

  只是,谁曾想过,有一天,她会失去命运给她的所有优待,带着孩子,住进一个比她家厕所还小的亭子间里。更令人难以想象的是,命运的击打一次比一次残酷,她却每次都能泰然处之,毫发无伤地避过现实的险滩。

  有人说,她的生命历程见证的,是一个人高贵的极限。

  她便是陈丹燕在《上海的金枝玉叶》里所写的,上海最后的贵族——郭婉莹。

  只做自己

  郭婉莹1909年出生于悉尼,原名叫Daisy。父亲郭标是一个靠倒卖水果发家的商人,母亲是富商马氏家族的千金小姐。郭婉莹从小沐浴在父母的宠爱呵护之下,过的完全是富足明丽的生活,穿精致的白色蕾丝裙子,住在有白色百叶窗的大别墅里。

  郭婉莹6岁时,郭标应孙中山之请,回国振兴经济,她便也跟着父亲回到了上海。那时上海南京路是远东商业中心,郭标的永安百货,则是中心的中心,标志着华人资本在上海的成熟。

  郭婉莹在上海最初的家,

  是一座能住37户人家的花园洋房。更让人艳羡的是,她的生活优越,父亲也从未忽略对她心性方面的培养。他常常带着女儿打理花园,一边打理一边教导:“你要像花儿一样娇艳,但也要有花儿一样的傲骨。”

  1920年,在父亲的安排下,郭婉莹进了当时上海非常著名的贵族学校——中西女塾,宋庆龄、宋美龄、张爱玲都曾在这里就读。入学前,她给自己取了个中文名,因为当时作家谢婉莹(冰心)正走红,好朋友建议她也叫婉莹,于是她从Daisy变成了郭婉莹。

  学校提供的是完全西化的教育,用全套美国课本,不仅在学业上要求严格,对学生日常生活方面也有很多规范,比如所有在校学生不准佩戴首饰,自己的床铺、起居用品必须收拾得井井有条,如果要在走廊上交谈,必须站在一侧,不能妨碍他人行走。

  学校的校训很简单:成长、爱人、生活,没有经天纬地的抱负与情怀,却道出了人生最可贵的内容。郭婉莹在这里学习音乐、科学、历史等知识,培养了优雅从容的举止和心态。

  从中西女塾毕业的女孩,通常会面临两种选择,要么嫁入豪门,要么赴美留学。毕业后,郭婉莹本想去美国留学,因为父亲不赞成,将她留在了国内,并让她与一个世交的富家子弟订了婚。

  未婚夫来见她时,送她美国产的玻璃丝袜作礼物,说:“这袜子真结实,穿一年都不坏。”郭婉莹觉得厌恶:“我不能嫁给一个只会和自己谈丝袜结不结实的男人,NoFun!”

  她執意解除婚约,未婚夫咽不下这口气,拿着一把手枪,威胁要杀了她,她淡定地说:“你不杀我,我不愿意和你结婚,你要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和你结婚,因为我再不能和你结婚了。”他要自杀,郭婉莹劝道:“现在你好好地回家去,只是不和我这样一个人结婚,要是你杀了自己,你就永远不能结婚,连整个生活都没有了。”

  最终,未婚夫听从她的劝诫,灰溜溜地离开了。

  婚姻危机

  婚约解除后,她独自去了北平,到燕京大学学习心理学,遇到了后来的丈夫吴毓骧。

  吴毓骧是林则徐的后代,他母亲的奶奶是林则徐的女儿。吴毓骧本人也才华横溢,19岁就考上了庚子赔款的公费留学生,到清华大学的留学与预备部读书,毕业后先在清华大学教书,不久辞职,做了一家外国企业的行政人员。

  与郭婉莹相似的是,他也生活富足,每日穿着笔挺的西装,在十里洋场穿梭忙碌。更巧合的是,他的家里也给他安排过一位富家小姐相亲,他却给了她300块钱,让她买自己喜欢的东西。结果,富家小姐买回来一堆花布和胭脂水粉,吴毓骧非常看不惯:“我怎么能娶这样的女人?”

  这样看来,吴毓骧和郭婉莹还真是一路人,都是在婚姻上遵从本心,不愿屈就。吴毓骧风流潇洒、幽默有趣,更没有在乎袜子结实不结实的那份庸俗,于是郭婉莹对他一见钟情,两人很快就结婚了。

  然而新婚没多久,郭婉莹的婚姻就遭遇了危机。这位被她一眼相中的杰出丈夫居然爱上一个寡妇,而且对方还是她的故友。

  一天晚上,她由姐夫陪着,亲自去了那个寡妇家里,非常克制地对她说:“我来找我的丈夫,叫他跟我回家。”然后,心平气和地牵着丈夫的手,把他带回了家,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第二天早上起床后,她照旧给他做早餐,甚至面带微笑地端到他的面前。

  有人说,郭婉莹选择原谅和容忍,是因为她骨子里还是个传统的妇人。其实未必,此时的她该是已经活得通透了,她很清楚婚姻和恋爱是两码事,即便离婚再嫁,也保不定日后丈夫不变心,毕竟喜新厌旧是人的本性。女人结婚前要睁大双眼,那婚后呢?自然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只是,郭婉莹的隐忍,并没有换来丈夫的温情如旧。生二胎时,她难产,年幼的女儿还在家里生着病,丈夫却跑到俱乐部打了一夜的牌。

  或许连续的痛楚彻底击醒了她,让她觉得女人不该把全部精力放在老公和孩子身上,自己也应该走出去,做自己的事业。于是,她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服装店,专门定做时尚的晚礼服。营业额虽然很有限,但她喜欢这样充实的感觉。

  战乱时期,吴毓骧失业了,她的服装店也赚不到钱,家里经济越来越困难,有时候,郭婉莹不得不带着全家回娘家住。

  战后,吴毓骧开了一家公司,和德国人做起了医疗器械的生意。在经历了牛奶厂、酒厂生意失败之后,吴毓骧终于站稳了脚跟,郭婉莹夫唱妇随,当起了他的英文秘书。

  吴毓骧事业上的成功,使家里的条件得到了很大改善,近40岁的郭婉莹重新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可惜,这样的好日子实在太短,新时代的飓风很快就呼啸而来,将她的幸福席卷而去。

  饱受磨难

  郭家大部分人移居到了美国,只有郭婉莹和丈夫没有走。

  1958年,吴毓骧因为和外国人做生意,被关进了监狱。那天正在外面接受学习的郭婉莹突然接到通知,吴毓骧已经被捕,让她收拾一下他人狱要用的东西。

  从此,没人再叫他吴毓骧,大家都唤他1675,1657就是他在监狱的代码。

  郭婉莹是大资本家的女儿,自然免不了磨难。她被下放到农场,挖鱼塘、挑河泥,从满肩血皮到满肩硬痂;还得用锤子把大石头砸成小石块,从满手血泡到满手老茧。冬天剥冻坏的大白菜,整天整天地捧着,一天劳作结束后,她那双曾用来弹莫扎特曲子的手早已冻得变形,她却宽慰自己:“谢谢天,我并没有觉得很痛,我只是手指不再灵活。”

  1966年,吴毓骧死在了狱中,她带着儿子去认尸,没有哭泣,只是把手绢盖在丈夫的脸上。整个下午,她站在丈夫的遗体旁,满目哀光,静悄悄地悲伤。

  之前,吴毓骧在狱中期间,每次都要家人给他带棉线去,儿子十分不解,直到见到他的遗物,才发现吴毓骧所有衣服的衣边都是用棉线连合的。原来,吴毓骧衣服上的扣子都被人剪掉了,他觉着衣服敞开不雅,便用棉线代替扣子,将衣边合住,包住身体。他就是这样一个体面惯了的人。

  他的遗物里,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郭婉莹穿着白色的拖地礼裙,面如皓月,眼如星辰,桂馥兰馨,美得令人心醉。

  几天以后,郭婉莹取回了丈夫的骨灰盒。之前她一直都很平静地忙着丧事,直到那天,丈夫的骨灰回家了,她伏在丈夫的骨灰盒上,哭着说了一声:“活得长短没有什么,只是浪费了你三年的生命啊!”

  死者已矣,生者却要继续着逝者的苦难。当时的国家最终判决吴毓骧偿还14万元的债款,吴毓骧死后,这笔债就落到了郭婉莹的头上。当时的北京,看一场电影才一毛钱,14万元,可想而知,是多大一笔钱。

  当来人向郭婉莹宣读判决书时,郭婉莹下巴微微抬起,依旧高贵的模样。她的房子和首饰都被充了公,她只好带着孩子搬到一间不足七平方米的亭子间,餐风饮露。可即便生活已艰苦至此,她还是保持着高贵的本心。

  在贫民窟的煤球炉上,她用铁丝在煤火上烤出恰到火候的、金黄色的吐司面包;没有茶具,她就用搪瓷缸子煮下午茶;家里再也買不起德国名犬了,她就给儿子买来一只小鸡仔,叮嘱他好生养着。甚至她去刷马桶时,依然穿着优雅的旗袍。

  别人都看不懂她:“都这样了,你怎么还那么讲究?”她回答:“因为,这才是人的样子。”

  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学会咽下

  不久,一场新的运动开始了,这场浩劫给她的打击更重更

  狠。那段时间,她几乎天天被批判,可遭受摧残时,她还是高傲地扬起下巴,保持着自尊和优雅,任由别人用口水、扫把袭击她,她从不低头。

  很快,她的工资从148元锐减到24元。那时,她儿子每个月的大学生活费需要15元、交通费需要3元,她就只剩下6元过生活了。为了省钱,她不吃早饭,午餐就在食堂吃最便宜的,晚餐是8分钱一碗的阳春面。这样的生活,她也不抱怨,还说:“要是生活真的要给我些什么,我就接收它们。”

  甚至那碗寡淡的阳春面,在她看来也是难得的温暖:“它那么香,那些绿色的小葱漂浮在清汤上,热乎乎的一大碗,我总是全部吃完了,再坐一会儿,店堂里在冬天很暖和,然后再回到我的小屋子里去。”

  在她看来,活着就该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这个世界对她残忍到什么地步,她就可以顽强到什么地步。当命运赐给你荒野时,就意味着,它要你成为高飞的鹰。

  后来回首那段艰难的岁月,有人问她后不后悔当初没离开上海,她回答:“要不是我留在上海,我有的只是和去了美国的家人一样,过完一个郭家小姐的生活,那样,我就不会知道,我可以什么也不怕,我能对付所有别人不能想象的事。”

  政治运动结束后,她被请到上海硅酸盐研究所,教所里的专业人员学英语。74岁时,她照了张照片,说:“如果我去世了,我愿意用这张照片做我的遗像,它证明了,我在工作。”

  更可贵的是,晚年时,她对自己曾经受过的苦只字不提。

  一次,美国第35任总统肯尼迪的遗孀杰奎琳问她劳改情况,她只是说:“劳动有利于保持体形,不在那时急剧发胖。”美国著名新闻主持人华莱士采访她时,希望她说出曾经受的磨难,她也拒绝了:“我不喜欢把自己吃过的苦展览给外国人看,他们其实也看不懂。他们是想把我表现得越可怜越好,这样才让他们觉得自己生活得十全十美。”

  高贵,不需要表达,需要的,是学会咽下。她就要这样,活在这珍贵的人世间,千干净净地缄默与存在。

  她经历了整个动荡时代所赋予的所有悲欢离合,却以一个旁观者的心态,看待自己的苦痛与艰辛。她的生命,一直以尊严的姿态延伸着。

  郭婉莹最后的岁月过得从容超迈。她拒绝了与孩子们到海外生活的请求,独自留在上海一个没有暖气、没有空调的房子里,安闲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没有成为别人的负担,是她这一生中最骄傲的事情。她一直保持着喝下午茶的习惯,坚持只要待客必化妆换衣服,不用人搀扶过马路,满头银发仍旧要打理得端庄雅致。

  1998年,生命在她90岁时画上了句号。那天黄昏,她躺在床上,轻轻说了句:“从来没这样累呀。”片刻后,她静静地离开了人世。

  她没有留下骨灰,遗体捐给了医学院。有人给她写了一副挽联:“有忍有仁,大家闺秀犹在。花开花落,金枝玉叶不败。”见证了她高贵的一生。

  孔子有云:“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其实,箪食瓢饮不美,美的是居陋巷不改其乐的人。颜回难得,郭婉莹更难得。

  一个人能抵御苦难不难,难的是,曾享受了命运无限的馈赠,最终却不得不跌落谷底,忍受这巨大的落差。或许忍受落差也不难,难的是苦难过后,对曾经的磨砺不抱怨,对自己的坚韧不炫耀,安然沉静地着眼于当下的生活。要做到这些,究竟需要多大的心胸和气度啊!

  可贵的是,在人世间饱经磨难的她,在后来只是把伤害轻轻推开,记取了生命中那些美好的瞬间。

  她的坚韧,令人敬佩。她的缄默,更令人叹服。这是一种不需要依附于物质财富,一种骨子里的高贵。

  有人说她像钻石,打磨之后愈加闪亮,不过用“美玉”来形容她,或许更合适吧!临江之畔,璞石无光,千年磨砺,温润有方。

  编辑/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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