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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茶一味: 密庵咸傑墨迹與日本茶道*

时间:2023/11/9 作者: 国际中国文学研究丛刊 热度: 15750
江 静 王 潔

  京都大德寺龍光院有一間名爲“密庵席”的國寶級茶室以及與此相關的一件國寶級墨迹: 南宋高僧密庵咸傑手書《與璋禪人法語》。關於密庵席的來歷和建築風格,日本學界已有一些介紹和研究。至於《與璋禪人法語》,較早收録於《禪林墨迹》一書中,該書作者田山方南還對墨迹的内容和形制進行了簡短的説明。此外,芳賀幸四郎也對該法語的内容作過注釋。此後,增田孝對該墨迹在室町時代晚期至江户時代早期(16世紀末至17世紀初)的流傳情況進行了考察,特别指出該墨迹存在被割裂、復原的情況。此外,胡建明對墨迹的内容、書法風格及裝裱特色亦提出了自己的理解。

  本文擬在上述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考察密庵墨迹的内容、在日本茶道界的流傳情況及其成爲日本茶道名物的理由,指出“禪茶一味”思想對該墨迹流傳於日本茶道界的作用與影響。

一、 密庵咸傑及其《與璋禪人法語》墨迹

(一) 密庵咸傑簡介

  密庵咸傑(1118—1186),俗姓鄭,福清人,南宋臨濟宗楊岐派高僧。生於北宋徽宗重和元年,受戒爲僧後,行脚四方,尋師訪道,最後拜明果禪寺(在今浙江衢州)應庵曇華爲師。四年間,“屢遭呵咄,心不退,久而相契,遂蒙印可”,終以“破沙盆”公案悟道。南宋乾道三年(1167),主衢州烏巨山乾明禪院(在今浙江衢州),後相繼住持衢州大中祥符禪寺(在今浙江衢州)、建康府蔣山太平興國禪寺(在今江蘇南京)、常州褒忠顯報華藏禪寺(在今江蘇無錫)等。淳熙四年(1177),住持臨安府徑山興聖萬壽禪寺(在今浙江杭州),其間應詔入宫,爲宋孝宗解説佛法。淳熙七年奉旨住持臨安靈隱寺(在今浙江杭州),據説宋孝宗“親灑宸翰,詢以法要,又遣侍臣,以《圓覺經》中四病爲問”,密庵“皆以實語對,恩遇甚寵”。淳熙十一年住持明州天童景德禪寺(在今浙江寧波)。淳熙十三年圓寂,年六十九,僧臘五十二。有《密庵和尚語録》一卷行世。嗣法弟子衆多,包括蔣山道場寺(在今江蘇南京)一翁慶如、靈隱寺笑庵了悟、浄慈寺(在今浙江杭州)潛庵慧光、天童寺晦岩大光、枯禪自鏡、太平府隱静寺(在今安徽蕪湖)萬庵致柔、蘇州承天寺鐵鞭允韶等,最負盛名者爲靈隱寺的松源崇嶽、夔州卧龍寺(在今重慶奉節)的破庵祖先、饒州薦福寺(在今江西上饒)的曹源道生,三人分别形成的松源派、破庵派、曹源派,皆爲禪宗史上的重要派别,影響深遠。

  南宋葛邲在《密庵咸傑禪師塔銘》中稱讚密庵:“師應機接物,威儀峻整,晝則危坐正襟以表衆視,夜則巡堂剔炬以警衆昏。純白之行,終老不移;堅固之身,至死不壞。”嚴謹持戒、爲人師表的高僧形象躍然紙上。元代高僧中峰明本爲密庵作偈曰:“投機以句,頂門廓徹。唯破沙盆,萬古一傑。”密庵不僅道行深遠,亦長於詩文,《全宋詩》收録他的詩作多達131首,包括偈頌、贊、四言詩、六言詩、律詩、絶句等。其事迹見載於《密庵和尚語録》《古尊宿語要》《續傳燈録》《釋氏稽古略》《佛祖歷代通載》《大明高僧傳》《徑山志》《天童寺志》《五燈全書》等。

  (二) 《與璋禪人法語》

  淳熙六年八月中秋,時任徑山寺住持的密庵咸傑在不動軒作法語如下:

  宗門直截省要,只貴當人具大丈夫志氣。二六時中,卓卓地不依倚一物。遇善惡境界,不起異念,一等平懷。如生鐵鑄就,縱上刀山鉗樹,入鍋湯爐炭,亦只如如,不動不變。如兹履踐,日久歲深,到著手脚不及處,驀然一覷覷透,一咬咬斷。若獅子王翻身哮吼一聲,壁立萬仞,狐狸屏迹,異類潛蹤。世出世間得人憎,無過者些子。從上老尊宿,得者柄欛入手,便向逆順中做盡鬼怪,終不受别人處分。普化昔在街頭便道:“明頭來,明頭打;暗頭來,暗頭打;四方八面來,連架打。”盤山於豬肉案頭又道:“長史,精底割一片來。”欲知二尊宿用處,皆是如蟲禦木,偶爾成文。若望宗門直截省要處,更參三生六十劫,也未夢見在。璋禪人來此道聚,目其堂延廣衆,發心爲衆持缽,出軸欲語,與一切人結般若正因,書以贈之。時淳熙已亥仲秋月住徑山密庵咸傑(白文方印“咸傑”),書於不動軒。

  從文後題識來看,此法語是密庵應璋禪人之請而作,書於後者事先準備好的卷軸上。從現存情況來看,該卷軸當爲絹質。璋禪人情況無從考證,從文中“來此道聚”推斷,應該是在徑山參學的僧人。此法語落款處“咸傑”二字稍小,上鈐“咸傑”白文方印。胡建明認爲:“宋人書迹,尤其是北宋和南宋初,未曾見過用姓名印章的,此幅恐爲最早的一件。璋禪人者,不知何許人也,我猜測有可能是來自日本的僧人,故密庵特用印記,以示憑信。”

  在這篇法語中,密庵鼓勵璋禪人“具大丈夫志氣”,堅定對佛法的信心,通過提起疑情,打掉妄想,真實用功,一心參禪,最後達到開悟的境界。法語還引用了唐代普化禪師和寶積禪師的兩則公案來提示佛法要義。

  普化爲盤山寶積法嗣,隱於鎮州(今河北省正定縣),言行佯狂,時而悲號,時而歌舞,常於街市摇鈴,口中誦偈曰:“明頭來,明頭打;暗頭來,暗頭打;四面八方來,旋風打;虚空來,連架打。”時人皆稱奇。此偈意爲破除一切妄想,掃蕩一切執著。

  盤山寶積係馬祖道一的嗣法弟子,《五燈會元》載有此公案,原文如下:“幽州盤山寶積禪師,因於市肆行,見一客人買豬肉,語屠家曰:‘精底割一斤來!’屠家放下刀,叉手曰:‘長史!那個不是精底?’師於此有省。”此公案可理解爲佛性如如不動無分别,有情衆生本具足,人人都有佛性,個個皆可成佛。

  有學者認爲,“通讀《密庵和尚語録》,其明顯特色便是公案教學”,此則法語也反映了密庵喜用公案接引弟子的教學方式。

  (三) 《與璋禪人法語》墨迹及密庵席

  《與璋禪人法語》墨迹現藏京都大德寺塔頭龍光院。

  位於今京都市北區的大德寺創建於日本正中二年(1325),開山祖師爲密庵咸傑的第五代法孫宗峰妙超(1282—1337),曾經戰亂被焚,一休宗純(1394—1481)重建。大德寺與日本茶道界有著頗爲密切的關係。近世的大德寺,名僧輩出,其中不乏精通茶道之人,京都、堺市的茶人與大德寺僧交往頻繁,茶祖村田珠光、武野紹鷗、千利休皆爲大德寺的在家弟子。千家子孫世代效仿其祖,隨大德寺高僧參禪。直到今日,大德寺依然保存有不少著名的茶室、茶庭、書畫作品,在茶道界擁有頗爲崇高的地位。龍光院建於慶長十一年(1606),乃福岡藩藩主黑田長政(1568—1623)爲供養其父黑田孝高的冥福而建,奉大德寺住持春屋宗園(1529—1611)爲開山。

  《與璋禪人法語》墨迹共26行289個字,書風沉穩厚重,頗有長者風範。整幅掛軸高27.3 cm,寬102.1 cm,胡建明介紹其裝裱風格曰:“裝裱以日式裱法的一文字直裱,料用紫色印金牡丹花綾,左右風帶也用之。中緣部分爲白色錦緞,上下天地用茶色絓絹配成。”此墨迹曾經千利休裝裱,現有的裝裱樣式據説是小堀遠州(1579—1647)的創意。

  懸掛掛軸的空間爲茶室的“床の間”(床之間),類似壁龕。密庵墨迹横幅過寬,不適合掛在通常的“床之間”内,爲此,大德寺龍光院重建了茶室,并特製了“床之間”,著名的“密庵席”和“密庵床”就此誕生。

  “密庵席”爲四張半臺目大小,最大的特點就是獨具匠意地將書院茶與草庵茶的真、草風格巧妙地融合於同一空間。以“密庵床”爲例,下框塗了雅致的黑漆,上框却保留了粗獷的原木風貌;床柱下半部分是精修的棱角柱,上半部分却還留有斧頭粗糙的切痕等,在同一物體上進行截然不同的處理方式,鮮明地將綺麗精緻的美與原始簡樸的美結合,是書院中的草庵,亦是草庵中的書院。一般認爲,“密庵席”的設計者爲著名的大名茶人小堀遠州。

  小堀遠州(1579—1647),近江國(今滋賀縣)大名武士小堀正次之子。26歲繼承家業,被任命爲遠江守。歷任作事奉行(掌管殿舍、寺社等的築造和修繕之事)、伏見奉行(伏見地區的行政和司法長官)等職。寬永十三年(1636)被任命爲三代將軍德川家光的茶道老師。遠州自幼接受古典文化薰陶,學習和歌、書法、繪畫等。長大後,又隨古田織部學習茶道,隨春屋宗園參禪問道。他不僅是個傑出的茶人,也是優秀的陶藝家、建築家、美術鑒定家和書法家。他還創造了融華美與素雅爲一體的“綺麗的侘之美”,并用於指導茶道實踐。

  

  圖片來自: http: //www.asahi-net.or.jp/~ge5h-sdok/kokuhou/3kyouto/03-2.html

  “密庵席”簡稱“密庵”,與京都妙喜庵的“待庵”、愛知縣有樂苑的“如庵”并稱日本三大國寶茶室。

二、 密庵咸傑墨迹在日本茶道界的流傳

關於密庵咸傑墨迹在日本茶道界的流傳,日本學者增田孝有過比較細緻的研究,在他的基礎上,結合新發現的史料,我們梳理其流傳經緯如下:

  (一) 初傳日本

  在完成於日本貞治二年(1363)的《佛日庵公物目録》“墨迹”類“唐分”(按: 中國部分)條下,記載著宋代禪僧“密庵咸傑、虚堂智愚等人”。也就是説,在1363年之前,密庵咸傑墨迹就已傳至日本。只是,我們不知其具體内容如何,也無法判斷其是否就是《與璋禪人法語》。

  (二) 《與璋禪人法語》墨迹的流傳

  《與璋禪人法語》墨迹傳入日本的時間現已無從知曉。幸運的是,16世紀中葉茶道形成早期出現的茶會記中有關於該墨迹的使用記録,據此,我們基本可以判斷它在傳入大德寺龍光院之前在茶道界的流傳經緯。

  《與璋禪人法語》墨迹最早出現在《天王寺屋會記》中。該會記的作者是堺市豪商茶人津田宗達(1504—1566)、宗及(?—1591)、宗凡(?—1612)和江月宗玩(1584—1643)祖孫三代。津田家族作爲特權政商,憑藉與明朝的貿易積聚了大量的財富,因此也收藏了大量的茶道名器。他們的商號名爲“天王寺屋”。《天王寺屋會記》中的大部分内容爲津田宗及所記。津田宗及曾隨武野紹鷗習茶,相繼擔任織田信長(1534—1582)與豐臣秀吉(1537—1598)的“茶頭”,即茶道老師,與千利休、今井宗久并稱爲“天下茶湯三宗匠”。在《天王寺屋會記》之《宗及茶湯日記他會記》天正二年(1574)十二月七日條,有如下記載:

  同七日朝 池田清貧會 宗及 宗瓦

  床 密庵ノ墨迹、始而、アヤニ書タリ、

  爐 邵鷗あられ 釜 手桶 只天目、リン花臺

  據此記載,津田宗及與武野紹鷗之子武野宗瓦應邀出席了攝津(今大阪)武士池田清貧舉辦的茶會,在茶室的“床之間”内,他們看到了“アヤニ書タリ”(譯作: 寫在紋綾上)的密庵墨迹。寫在紋綾上的墨迹極爲少見,應該就是《與璋禪人法語》。

  津田宗及再次見到《與璋禪人法語》墨迹是在千利休高徒山上宗二(1544—1590)舉辦的茶會上。山上宗二,號瓢庵,堺市商人,商號薩摩,先後侍奉織田信長、豐臣秀吉,被後者封爲“御茶頭八人衆”,著有茶道秘傳書《山上宗二記》。據《天王寺屋會記》之《宗及茶湯日記他會記》記載,在天正五年九月二十六日和天正六年十一月八日山上宗二舉辦的兩場早茶會上,選用的茶室掛軸就是密庵的墨迹,前一次茶會有千利休同席。

  據説,山上宗二曾請千利休(1522—1591)幫助裝裱密庵墨迹,事見千利休寫給山上宗二的短信,該信函現與密庵墨迹一起珍藏於大德寺龍光院。天正十年以後,《與璋禪人法語》墨迹已成爲津田家的藏品。據《天王寺屋會記》記載,在天正十年至十二年的三年間,津田宗及至少有九次在自家舉辦的茶會中展示了此墨迹,宗及對密庵墨迹的喜愛之情、自豪之意由此可見一斑。九次茶會的時間、邀請的客人及相關記載見於《天王寺屋會記》之《宗及茶湯日記自會記》,詳見下表:

  

  1234、、、①、、、、②、、、、、③、、、④①②③④385。387。388。389。

  

  續 表

  上表中參加津田宗及茶會的客人主要分爲兩類: 一類是商人,如堺市豪商天王寺屋了雲、津田宗及的叔父津田道叱、錢屋宗訥、經營皮革店的道受等;另一類是僧人,如大德寺僧仙嶽宗洞、春屋宗園、堺市南宗寺海眼庵的怡藏主、太藏主以及身份尚不明確的陳首座等,其中,又以僧侣茶人爲主。這或許説明,宗及在招待僧人的茶會上更喜歡用密庵的墨迹。

  《與璋禪人法語》墨迹在茶會記中的再次出現要到慶長十一年(1606)。神谷宗湛在其《宗湛日記》中提到,這一年的十月九日,他應邀出席津田宗凡爲他一個人舉辦的午間茶會,“茶之間裏懸掛著密庵的字”。宗湛記録了墨迹第一行和最後一行的文字以及掛軸的裝裱情況,同時提到該墨迹曾爲津田宗及所擁有,目前被一分爲二。從其記載的内容來看,他所見到的墨迹是《與璋禪人法語》的後面十九行。正如增田孝指出的,從宗及傳至宗凡的過程中,墨迹被分割成兩半。今天,我們在墨迹的第七行與第八行之間仍可見割裂過的痕迹,如下圖所示:

  

  圖片來自: http: //nam-students.blogspot.com20170526.html

  增田孝認爲,這一現象説明,這一時期,相比墨迹的内容,墨迹的作者及其手迹本身具有更爲重要的意義,這可能與當時社會上喜好古人筆迹,常將先人的手迹切割用作書貼、茶室掛軸的風潮有很大的關係。筆者推測,津田宗及之所以將該墨迹一分爲二,是爲了傳給兩個兒子: 津田宗凡和江月宗玩。如下文所述,宗凡持有的後半部分墨迹後來被宗玩所擁有,後者將兩部分墨迹合二爲一,恢復了當初的樣貌。需要指出的是,將墨迹一分爲二的做法與千利休重視墨迹内容的思想不同,反映了當時茶人們對茶掛形式、内容追求的多樣性。

  江月宗玩(1584—1643),津田宗及之子、津田宗凡之弟,嗣法春屋宗園,爲大德寺第112世住持,在茶道、書畫、墨迹鑒定上皆有非凡的才能,奉小堀遠州爲茶道老師。

  寬永十八年(1641)六月二十九日晚,奈良富商茶人松屋久重(1567—1652)參加了江月宗玩在龍光院爲他舉辦的茶會。他在《松屋會記》中對“床之間”内懸掛著的密庵墨迹形制作了非常詳細的記載,但是,對墨迹内容却隻字未提。他的記録有兩點頗爲重要。其一,他提到墨迹有26行,可見,此時的《與璋禪人法語》墨迹已恢復了當初完整的模樣。增田孝推測這是江月宗玩的功勞。的確,作爲密庵咸傑的法脈傳人,他恐怕是無法容忍祖師墨迹被人爲割裂吧,作爲禪宗高僧,他對墨迹法語的内容應該十分關注。津田宗凡於日本慶長十七年去世,他持有的密庵墨迹後半部分應該在此前後傳到了江月宗玩的手裏。其二,松屋久重提到該墨迹初經千利休裝裱,小堀遠州在此基礎上進行了重裱。這是關於此墨迹裝裱的最爲明確的記録,作爲與千利休、小堀遠州同時代的人,他的記載具有相當的準確性和參考價值。

  江月宗玩不僅委託小堀遠州重裱了密庵墨迹,并特建了密庵席。密庵席真草融合的特點的確體現了小堀遠州“綺麗的侘之美”意識。池田俊彦認爲,江月宗玩在參觀了小堀遠州的“三條屋敷”茶室後,頗爲心動,遂請遠州依此建造了“密庵席”。

  (三) 其他密庵墨迹

  以上介紹了密庵《與璋禪人法語》墨迹在茶道界的流傳經緯,事實上,還有其他密庵墨迹曾在茶會上出現,只是今天已不知所蹤。

  據《今井宗久茶湯日記拔書》記載,天正十七年五月七日上午,今井宗久(1520—1593)與武將茶人長谷川宗仁(1539—1606)、嫡子今井宗薰(1552—1627)共同參加醫師竹田氏舉辦的茶會,席間懸掛著密庵的墨迹。但是,今井宗久對此墨迹没有更多的記載。考慮到這一時期《與璋禪人法語》墨迹爲津田家所擁有,我們推測該墨迹并非《與璋禪人法語》。

  日本文禄二年(1593)一月十六日,神谷宗湛受邀參加名護屋(位於今佐賀縣)施藥院全宗舉辦的茶會。茶室裏掛著密庵的墨迹,“立一尺三四寸、横一尺四五寸”,内容爲四行詩偈,每行十字。相比墨迹的形制,宗湛更關注墨迹的内容。他抄録了墨迹的前兩行詩偈“參禪無他術,〇要心堅固。棒打俱不回,頸佛魔弗〇”以及最後一行“日住華藏密庵書”題識。元和四年(1618),江月宗玩見到了這幅墨迹,他對墨迹的内容作了完整的抄録,内容如下:“參禪無他術,唯要心堅固;棒打不回頭,佛魔俱不顧。卒地解翻身,大千無跬步;行々宜念諸,青春易遲莫。圓上人告假裏還,携紙覓語,走筆以之遺。丙申淳熙重陽,住華藏密庵咸傑書。”從題識來看,該墨迹書寫於淳熙三年密庵住持無錫華藏禪寺期間。此外,江月宗玩還指出此幅墨迹的擁有者爲“松平筑前”。松平筑前即大名武將前田利常(1593—1658),加賀藩(今石川縣南部)第二代藩主,相繼擔任筑前守、肥前守等。不知何時,密庵此幅墨迹成了他的家藏。

  此外,寬永十年,千利休之孫千宗旦(1578—1658)在寫給兒子千宗左(1619—1672)的信函中也提到密庵的此幅墨迹“過去藏在藥院,曾受到千利休的讚賞”。

  需要指出的是,无論是醫師竹田氏舊藏密庵墨迹,還是《與璋禪人法語》,内容皆未見載於《密庵和尚語録》,可補語録記載的不足。

三、 密庵墨迹: 茶禪一味的見證

1951年,密庵《與璋禪人法語》墨迹被日本政府指定爲國寶。據1950年頒佈的《文化財保護法》,歷史、藝術、學術價值高的文物被認定爲“重要文化財”,其中,在文化史上有特别意義者被定爲“國寶”。《與璋禪人法語》墨迹的特别意義取決於它在日本茶道史上特殊的地位。那麽,密庵的此幅墨迹何以成爲日本茶道界的至寶呢?根本原因與茶禪一味思想在日本茶道界的逐漸形成有關。

  雖然飲茶習俗在8、9世紀的奈良、平安時代已被遣唐使介紹到日本,但只是上流社會的風雅之事,并未流傳於民間,隨著日本國風文化的興起,很快便銷聲匿迹。12世紀末,兩度入宋的日本僧人明庵榮西(1141—1215)將茶器、茶籽及飲茶方法傳入日本,并撰寫《吃茶養生記》宣揚飲茶功效,茶飲之事才在日本再度興起。之後,隨著兩國僧侣、商人往來的頻繁,宋元飲茶之風傳入日本,飲茶之事不僅出現在禪宗寺院,也逐漸在武家社會流傳開來。此時的武士階層喜歡的是以“鬥茶”爲代表的飲茶遊戲,追求的是充滿刺激和娱樂色彩的飲茶之風。14世紀末,以幕府將軍爲首的部分上層武士逐漸厭倦了喧囂熱鬧的茶宴,開始追求重視飲茶禮法,以美術品鑒賞爲重點的華麗高雅的“書院茶”。15世紀後期,曾在大德寺隨一休宗純(1394—1481)參禪的奈良茶人村田珠光(1423—1502)將飲茶與修禪相結合,宣導古樸簡素的“草庵茶”,開創了日本茶道。16世紀中後期,堺市富商茶人武野紹鷗(1502—1555)及其弟子千利休(1522—1591)相繼補充完善了日本茶道的理論、規則、禮法,千利休因此被日本茶人尊稱爲“茶聖”。珠光、紹鷗、利休三人皆長期在京都大德寺修禪,了悟“茶禪一味”之理,因而能實現茶飲之事與禪宗修行的結合。千利休曾説:“小空間中的茶湯,最爲重要的是遵行佛法、修行得道之事。”明確了草庵茶爲禪宗修行的一種形式,吃茶以修行得道爲目的。除了上述三位在茶道史上發揮過關鍵作用的茶人,進入江户時代(1603—1868)以來,茶人參禪是頗爲普遍的現象,這無疑會促進禪茶思想的融合。

  在禪茶一味思想的指導下,禪僧墨迹逐漸受到茶人的重視,成爲茶室掛軸的首選之物。在日本茶人眼裏,“床之間”是茶室中最爲神聖的場所,而“床之間”中懸掛的書畫作品,也就是所謂的“茶掛”,更是反映茶會主題與主人情趣的關鍵之物,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據日本學者谷晃的研究,16世紀前期,茶掛使用繪畫作品的場合頗多,約爲書法作品的2倍,進入17世紀以後,情況發生了根本的變化,書法作品的使用比率大多在繪畫作品的2倍以上。這種現象反映了社會上飲茶情趣的變化。簡而言之,村田珠光之前,社會上流行的是鬥茶和書院茶,遊藝的成份較多,多姿多彩的繪畫作品更容易引起參加者的興趣;珠光之後,茶會逐漸具有了禪修的宗教意義,枯淡簡素的書法作品更益於修行。書法作品包括中日禪僧的作品、9—14世紀日本貴族的和風書法以及茶人的作品等,直到18世紀中葉,禪僧的墨迹始終是茶掛的主角。禪僧墨迹中,包括大量宋元禪僧的作品。

  那麽,怎樣的墨迹最受茶人歡迎呢?對此,千利休給出了他的答案:“未有如茶掛般如此重要的道具,此是幫助主客修茶湯三昧,得道開悟之物。掛物中,又以墨迹最爲重要。茶人們以恭敬之心研讀墨迹文字,追憶書寫者、道人、祖師之高德。(中略)若内容爲釋迦、祖師之言論,書寫者又是高僧大德,這樣的墨迹被奉爲至寶。”可見,以千利休的標準,最好的墨迹茶掛必須具備兩個條件: 一是墨迹的内容,需爲釋迦、祖師之言論;二是書寫者的身份,必須是高僧大德。密庵《與璋禪人法語》墨迹顯然符合這兩項要求。就内容來看,是指導修禪的法語。就作者而言,密庵不僅是南宋早期的高僧,更是日本禪宗的祖師。下面的法脈圖清楚地顯示了這點。

  

  如上圖所示,日本禪宗24派中,有17派出自密庵法脈,尤其需要指出的是,與日本茶道關係最密切的大德寺屬大應派系統,該派開山祖南浦紹明是虚堂智愚的弟子,而虚堂智愚又是密庵咸傑的法孫。虚堂智愚因南浦紹明受到日本茶人的特别尊崇,例如,松屋久重在《松屋會記》中雖然没有提到在大德寺龍光院所見密庵墨迹的内容,却特别指出密庵是“虚堂之前四代祖師也”。

  《與璋禪人法語》墨迹在日本茶道史上的地位還與它的傳承有關。該墨迹的早期持有者,如山上宗二、津田宗及父子皆爲日本茶道史上的重要人物,其裝裱經千利休、小堀遠州之手,爲它特建的密庵席更是實現了書院茶與草庵茶建築的完美結合,在日本茶道建築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

  今天,密庵《與璋禪人法語》墨迹依然是茶人心中的至寶,能在密庵席裏品上一盞茶,應該是無數茶人心中的夢想吧。

  參

  考文

  獻

  [1] 胡建明.宋代高僧墨迹研究[M].西泠印社出版社,2011.

  [2] 増田孝.密庵の墨迹[J].日本美術工芸(399),54—61,1971.

  [3] 谷晃.茶會記の研究[M].淡交社,2001.

  [4] 喻静.密庵咸傑及其禪法研究[J].中國文化,2013(02).

  [5] [日] 中村昌生、中村利則、池田俊彦.國寶·重文の茶室[M].世界文化社,1997.

  [6] [日] 池田俊彦.遺構で綴る茶室史 遠州と茶室の書院化——大徳寺竜光院密庵席[J].茶道雑誌62(2),1998.

  [7] [日] 竹内尚次.江月宗玩〈墨迹之寫〉の研究·上[M].國書刊行會,1976.

  [8] [日] 田山方南編.禪林墨迹[M].思文閣出版,1981年複刻,1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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