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文化史上有一個詞叫做Grand Tour,有的翻譯做“大旅行”,有的叫“壯遊”,我以爲後者更佳。它一般都是英國青年貴族(後擴展到歐洲)在走向社會之前,由一位僕從陪同,完成的成長之旅。他們會沿著古典文化的地域路徑進行深度旅行: 看古迹、學語言、讀古書、品風俗……目的,還是要拓展對世界的理解,爲服務大英帝國做準備。直到19世紀,像我這樣的女性才加入“壯遊”之列。文本的例證只要參考《看得見風景的房間》裏的露西就知道了。吾生也有幸,生在當代,没那麽多禁忌。我不再需長者的經驗,如露西要帶著她表姐,只需借助現代技術,還有一顆“無知也無畏”的心,一個人走了很多地方。首次走出國門的時候我已經超過三十歲,雖然不再年輕,但是在精神意義上,我大約連“成年”也算不上。原因在於,我對世界的理解一直還停留在書本上——那不是真正的“知識”,頂多是身外之物。從那時候算起,至今我去過一些國家: 英國、土耳其、美國、葡萄牙、挪威、瑞典、丹麥、日本……每一處都讓我難忘。我指的不僅是文化體驗,也包含我個人的精神成長。我的幾次精神“洗禮”幾乎都與國外的經歷有關係。比如我清楚記得2004年我是在英國利物浦“塔特現代”的一個小展廳第一次認識到自我的。那是藝術家Antony Gormley著名的作品《大地》(FIELD)。地上,上萬件普通人捏制的泥人擠滿展廳,千姿百態、渺小普通,我站在展廳門口突然有了“君臨”的錯覺,“芸芸衆生”的仰望讓我眩暈,我趕緊蹲下,最後乾脆坐下。偶然間,我看到一個簡陋的泥人,女性,仰著頭,淹没在人海裏。那一刻我突然想到“天地不仁”這句話,意識到我性别的無可選擇,不是無助;反而是感知到我作爲個體獨特的存在,是可能“明知不可爲”也必須“爲之”的力量。我説不出,但是我如同被電光火石擊穿了一次。在美國那一年,讀了很多,也想了很多。是瓦爾登湖邊的落葉啓示了我對梭羅的重新理解,帶我發現那些在“平凡卑微”中一樣藴含著的神性。在波士頓最古老的奥本山公墓(Mount Auburn Cemetery),用綫條堆疊那個大教堂(見配圖)的時候,我才慢慢平復了遽然失怙的惶惑: 因爲繪畫的習慣是父親訓誡的,“識運知命,疇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無恨”也是他讓我讀的。有些事,總得過去。也是那之後,我才願意把我多年的速寫展示於公衆面前。
旅行當然是對人生具有啓示作用的,至少對我個人如此。我喜歡一個人的旅行。因爲人,生而孤獨。所以我喜歡孤獨的尋蹤,比如旅行;無言的活動,比如畫畫。這些年我畫了很多,多數不成功,但無所謂在於,最初繪畫的目的是自我表達,不是示與他人。當你從審美意義上去理解孤獨、探知地理、尋找自我時,孤獨不僅不可怕,實在是很優雅。在旅行中體驗孤獨,在繪畫中記録孤獨,在寫作中,完成孤獨。正因如此,域外的旅行對我,常常是一種精神的“治癒”。
去年夏天,我在東京大學學習一個月。百年難遇的全球熱浪下,我一抵達就趕著去千住大橋。那裏是松尾芭蕉開啓“奥之細道”旅行的起始之地。我并不專治日本文學,《奥州小路》這篇紀行文我也認爲算不得一流傑作。我跑去看松尾芭蕉旅行起點原因很可笑,因爲他那一年和我一樣,46歲。當時的芭蕉,面臨母親去世,個人藝術瓶頸的困窘,他賣掉隅田川的芭蕉庵,斷絶俗世生活,出門遊歷了約2400公里,歷時150天。在“平泉”一章,芭蕉直接引用了杜甫“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句子,然後創作了“昔日動刀兵/功名榮華皆成夢/夏草萋萋生”的著名俳句。俳句如何我無權發言,我注意到的却是杜甫寫這一句時也是46歲。芭蕉描繪途中山川景物,附帶個人際遇的人生體驗,最終在關照自然的寂滅榮枯中,也磨礪升華了自己的俳風詩藝。我也真渴望如此,因爲到了這個年齡,緊迫感、歲月感如期而至,對意義的追求愈發强烈。再看《奥州小路》一開篇的“漂泊之思”——“月日者百代之過客,來往之年亦旅人”就特别有感觸。
我喜歡的作家英國人約翰·羅斯金(John Ruskin, 1819—1900)一生都致力於寫作、旅行和影響公衆的審美觀。他寫過幾本書,他注意細節的美。他總結了關於美的五條結論: 一、 美是有許多複雜因素組合而成,對人的心理和視覺産生衝擊;二、 對美做出反應并渴望擁有它是一種人的本能;三、 這種渴望擁有的欲望有低級的表現形式,比如必須拍照,買紀念品或者將名字刻在柱子上的衝動;四、 只有一種方法可以正確的擁有美,那就是理解美,敏感於那些促成美的因素(心理上和視覺上);五、 追求這種敏鋭理解的最有效方式,就是嘗試通過藝術,書寫、繪畫來描繪美麗的地方,而不考慮我們是否都具有這樣的才華。
羅斯金五條非常切中肯綮,第一條讓我頷首;第二條讓我釋然;第三條讓我啞然失笑;第四條讓我疑惑;第五條讓我理解了自己爲何在旅程中忙著速寫那些建築與風物,以及結束旅程之後繁忙的現在,必須要坐下來嘗試用文字記録那些關乎個人的體驗、感受。當然,你知道,他的最後一句話最讓我自省: 我可能不具有這樣的才華,但這既是我個人情感宣洩,竟然也是全人類的普遍衝動。
回想我站在東京千住大橋的橋頭,那裏有後人與謝蕪村繪製的俳畫,畫面上松尾芭蕉和他的弟子合和曾良正在路上,那也是人生的行脚。我看著這些,心裏和芭蕉一樣,也回蕩著李白那幾句:“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文心不孤!好吧!我私下裏偷偷認爲我和松尾芭蕉的心近了,因爲我們的中年危機都是想通過旅行和書寫來克服。這些小小的心思雖然不够“雄心壯志”,但對一個嚴肅對待個體生命的人來説,難道不算是精神上的“壯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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