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在日本上代,以漢語爲基礎創造一些新的日語表達成爲豐富和歌世界的方法之一。這些日語表達中就包括了所謂的“翻譯語”(又稱“翻讀語”)。在翻譯語的産生過程中,由於漢語是其基礎語源,因此萬葉歌人們需要考慮漢語的性質并加以適應,其中還包括對文言、俗語、佛教用語、律令用語等作出的適應性改造。爲了完成上述這種改造,就産生了各種不同的具體途徑。本文考察的并非上代官僚在公開場合使用的套話式文學詞語,而是那些日常漢語在翻譯成和歌用語和表現的時候究竟經歷了怎樣的過程。筆者以萬葉後期的作品爲中心,通過正倉院的文書予以考察。一
不難發現,雖然正倉院的大部分文書并不正規,但從漢文書寫的角度來看,却與《萬葉集》中的題詞(譯者注: 題詞是萬葉集和歌之前一段用以説明創作背景或者時間的文字)和其他注釋具有連貫性。比如下面這節題詞:國掾久米朝臣廣繩,以天平廿年,附朝集使入京。其事畢而,天平感寶元年閏五月廿七日,還到本任。(18 四一一六~四一一八 題詞)正税帳使掾久米朝臣廣繩事畢退任。(19 四二五二 題詞)上述兩段題詞中均可見“事畢”這個詞語,是關於越中國掾久米廣繩的内容。前者所言“事畢”指身爲朝集使的掾久米廣繩,完成了從越中赴京的任務,後者之“事畢”則指完成了正税帳使的任務。關於後者,在《新大系》的脚註中列舉了《文選》卷七前漢·楊子雲(雄)《甘泉賦》的例子“於是事畢功弘,回車而歸”。但是,此處的兩個“事畢”,應該不是作者聯想到《文選》之後有意爲之。上述兩個例子均簡潔記録了官員國掾久米廣繩的行爲,而《文選》中的“事畢”看不到修辭上所下的任何工夫,加之此處描述天子祭祀天地之神的儀式結束,可見并非特意選擇《文選》作爲出典。雖然通過《文選》可以確認“事畢”在中國詩文中的存在,但在《萬葉集》的題詞中,只是將“事畢”作爲描述普通事件的一種記叙手段,個中經緯,或另有一番意味。在正倉院文書中經常會看到“事畢”這個詞語。現試舉其中兩例。以前仕丁等,依事畢,進返如件,以解。(天平寶字六年十二月二四日“石山院奉寫大般若經所解”《大日古》五之三二七 續續修十八之四裏)然俱舍疏一部,大會事畢,即日欲請,注事狀,以啓。(天平勝寶四年閏三月二九日“僧教輪智憬疏論奉送啓”)上述的“事畢”,均指工作或者公務結束,不過這里的公務,要花費一些時間。《日本書紀》中也有同樣的例子:大伴連迎出承書,置於大門前机上而奏之,事畢而退焉。(推古天皇十六年八月壬子“十二日”)此處所言,是指完成一系列儀式。《説文解字》對“事”作如下解釋“事,職也。從史之省聲”。這里使用“職”作爲“事”的訓詁釋意。“畢”在《篆隸萬象名義》中作“畢,卑密反,竟也,盡也,皆也”,此處“竟”之含義,乃是依據《廣雅》中“畢,竟也”這個解釋,意思是任務一個不剩、全部結束。“事畢”在表達徹底完成公務這個意思時,在《禮記·禮運》中有如下例子:
昔者仲尼,與於臘月賓,事畢,出游於觀之上,喟然而嘆。
這種對典故有所指涉的表現方法在經書中亦能看到。一如正倉院文書中常見的那樣,這些詞語是官員們在公開場合較常使用的表現。或許官員們此處并没有刻意使用典故,這些詞語只是他們日常用語的一部分。像大伴家持和久米廣繩這樣的官員,興許會在結束工作和任務的時候寫下“事畢”這兩個字,所以在《萬葉集》題詞部分就出現了。
這個“事畢”,經翻譯之後變成了和歌的詩語。一如前面列舉的題詞(18四一一六~四一一八 題詞),其和歌部分如下所示(譯者按: 本文所有詩歌漢譯均爲譯者自譯,下同):
萬葉假名“許登乎波里”就是和歌中所説的“事畢”,與題詞部分所言“事畢”相呼應,指朝集使廣繩領命赴京,結束了自己的差事。在當時的倭語中,“許登”表示“事”,特指政務或任務之意。“許登”後面所加的“乎波里”,就是“事畢”經過翻譯之後産生的詞語。事實上,這種表現在日語中很容易産生,本無與漢語聯繫的特殊必要。但是,在《萬葉集》中,包含前面所舉家持的那個例子在内,涉及“許登乎波里”的一共只有三首。通過這些例子,能够看出萬葉後期特定歌人偏愛“事畢”這個詞語。從此現象,我們足以窺見“許登乎波里”這一和歌用語成立之後所帶有的那種新奇的、特别的語感。
在《萬葉集》中,有關“事畢”最早的一首和歌,乃是下面山上憶良的《好去好來歌》:
漢譯: ……天兮地兮,大御神兮;大和國兮,御魂護兮;天兮空兮,且翱且翔;望之極兮,事畢日兮;御行歸兮……(5 ·八九四 山上憶良 《好去好來歌》)這首和歌是天平五年山上憶良贈送給遣唐使多治比廣成的,歌中的“事畢”就指遣唐使們抵達中國,完成使節的任務。此處使用“事畢”這一訓字表達,頗值得考察。“ヲハル”或“ヲフ”的正訓漢字爲“終”,《萬葉集》中使用“畢”字的和歌除了憶良上面這首之外,還有人麻吕歌集略體歌中的“何畢”(11 二四四七),不過,整個《萬葉集》中就只有這兩例。從“事畢”這個表現來看,人們立刻聯想到上代官員日常生活中早已完全習慣了這種用法。派遣你們到中國,完成交給你們的任務,就像在日本結束每日的工作一樣。多治比廣成,你們一行完成了肩負的任務,就要歸朝了。這是上面《好去好來歌》中描述的情形。
大伴家持能够理解憶良的上述表現,且能在自己和歌中自由運用。與前面引用的第四一一六首和歌相同,下面這首亦可發現同樣的描述:
漢譯: ……承命大君,勇武之心;巡彼四方,事畢以降;此曰無障,無障還朝……(20·四三三一 家持《追痛防人悲别之心作歌》)
在這首和歌中,萬葉假名“事之乎波良婆”指抵達筑紫,完成鎮守邊防的任務,是站在邊防士兵妻子的立場上歌咏離别之情的。在收録戍邊士兵和他們家人作品的“防人歌”中,并未將戍邊之“事”擇取出來作爲詩歌意象。如果非要找個比較近似的例子來説明,下面這首倒也勉强可以:
和歌: 筑紫辺に舳向かる舟のいつしかも仕へ奉りて國に舳向かも
漢譯: 船頭向筑紫,船上守家鄉;此事何時畢,船頭向家鄉。(20·四三五九 上總國長柄郡 若麻續部羊)
來往於海上的航行和防人“都加敝麻都里弖”的戍邊還是有區别的。對邊防士兵和他們的家人而言,戍邊意味着舟車勞頓的漫長“旅途”(“今我旅兮思途上”。20·四三四三)和完成所有任務後才得以返回“家鄉”(“諸君于役事畢歸”,20·四三七二)。防人們接受天皇之命,在筑紫完成戍邊的任務,大伴家持有意通過“事之乎波良婆”這一表述將之與來往海上的航行區别對立,從這一點來看,與山上憶良對遣唐使的態度是一致的。可以説,這種表述其實將歌人與當事之防人及其家人區别開來。被朝廷任命的職務,是必須堅守之“事”,亦必須順利完成,如此循環往復,於是在家持内心便形成了如上所述的官員意識。
二
下面再看一個例子,還是官員們在日常事務中常用的詞語:充 細、宫、近、無、附、寬、
宛 廣
“充”,井上《新考》、佐佐木《白文》、高木《總釋》卷十六、窪田《評釋》、佐佐木《評釋》、武田《增訂 全注釋》、鴻巢《全釋》、土屋《私注》《大系》、澤瀉《注釋》、中西《全譯注》。
“宛”,塙書房、櫻楓社、《集成》、《全集》、《完譯》、塙書房補訂版、《新全集》、《新大系》、伊藤《釋注》、索引CD-R版、和泉新校注、多田《全解》
比如“苑”字的異體字“菀”,參照一下,在類聚古集卷四中作(書寫者爲某甲):
再如正倉院文書之中,在表示差遣某人之意時,往往會表述如下。以下所引,是以《大日本古文書》爲基礎翻刻的影印版本,只舉出當中包含上述條目的地方(下面的①—⑤與之相同):
① 天平寶字七年四月十三日“奉寫御執經所奉請文”
(《大日古》五之四三三—四三四 續修别集四之十一)
上面的影印部分寫作“充使”,這一點是確鑿無疑的。不僅如此,還有很多其他例子也同樣表達了差遣某人的意思,下面列舉天平寶字六、七年左右的文書爲例來説明一下:
② 天平寶字六年六月七日“法師道鏡牒”
(《大日古》五之二三八 正集七之六)
③ 天平寶字七年十月五日“奉寫御執經奉請文”
(《大日古》五之四五九 續修别集四之三)
④ 天平寶字七年五月十六日“奉寫御執經奉請文”
(《大日古》五之四四一 續修别集四之九)
⑤ 天平寶字七年五月十六日“奉寫御執經奉請文”
(《大日古》五之四五六 續修别集四之四)
《大日本古文書》對字形加以區别,分别翻刻爲:
在前面引用的“大宰府差筑前國宗像郡之百姓宗形部津麻吕,充對馬送粮舶柁師”和“府官差僕充對馬送粮舶柁師”中,就使用了“差——充——”的句式,意即“差”某人以“充”某事。雖然從《萬葉集》來看,這種句式僅有上面所列舉的兩例,但在正倉院文書中,却也散存有前面例①例②那樣的情况。比如:
差皇后宫舍人秦真木麻吕充使令向,以牒。(天平二十年十月三日“法華寺三網牒”。《大日古》三之一一七 續修别集九之一
乃差内豎子岐子松,充使如件。(天平寶字八年三月四日“奉寫御執經奉請文”。《大日古》五之四四七八 續修别集三之二
在軍防令第16充衛防條中,亦能看到這樣的句式:
凡差兵士,充衛士防人者,父子兄弟,不得併遣。
據此,《志賀白水郎歌》的注釋很可能是以上面這種文書中頻繁采用的表達形式爲基礎展開的。此處的“差”并非“つかわして”(譯者按: 遣用)(《大系》)之意。在原本《玉篇》中,“差”作如下解釋:
差,楚宜楚佳二反……又曰:“既差我馬。”《傳》曰:“差,擇也。”
《毛詩·小雅·吉日》中有“吉日庚午,既差我馬”的用法,在《毛傳》中亦可見到引用上面《玉篇》中“差,擇也”這一註解,此處的“差”是選擇之意(反切爲“楚佳”)。意思是選擇牽引馬車的馬匹,此處的用法,所表達的乃是選擇與實際用途或功能相匹配的東西。瀧川正次郎認爲,“差”在上代是一個律令用語,表“簡點差料”之意。在觀智院本《類聚名義抄》中,“差”的倭語訓讀作“エラフ”(譯者按: 選擇之意)或“サス”(譯者按: 指派之意)(《新大系》脚註)。
漢譯: ……國有烝民愛吾神,族有後嗣奉吾聖,子有克配選吾家……
漢譯: 下野布多,有官之惡;時我以恙,于役防人?(譯者按: ① 布多: 地名。② 富我美: 地方長官)
以上兩個例子,正好與山上憶良“選擇”遣唐使和防人歌中的“指派”防人意思相同。在《志賀白水郎歌》的第五首中,有同樣的用法:
漢譯: 弗指之官任賢行,在彼鯨波揮袖影。
在上述和歌中,“さす”的日語漢字使用了“指”,一如在《古義》中使用“差料”之意那樣,此處與上面注釋中提到的“差”形成了積極的對應關係。如此一來,第二句中的“指毛遣米”其實應該是來自下面這些漢籍之中:轍依旨密下刺史,待軍克鄭城,然後差遣。(《魏書》卷五十三《李沖傳》)其餘衆軍,計日差遣。(《梁書》卷三《武帝本紀下》)軍防令14兵士以上條中有如下記載:若有差行,及上番,國司處薄,以次差遣。
差遣邊要,詐稱病重,任使勢官,競欲自拜。(天平寶字五年八月癸丑〈一日〉敕)也就是説,“さしてやる”是律令用語“差遣”的翻譯語。“差遣”并非依據被選定之人的個人意願,而是衙役等機構的日常事務,是通過花名册等方式選定出來的。依據注釋,官員將宗形津麻吕“差遣”爲前往對馬運送糧草的船頭。雖然按照前面的注釋來理解,應該是選擇合適人選,然後再派遣出發,但在這首和歌中,宗形津麻吕并未得到任何名分上的官位。和歌中使用的“さしてやる”能使人强烈意識到“差遣”是一個只有官員才會使用的律令用語。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雖然未被差遣,但這種看上去有些壯烈的行爲背後,表現了一種帶有自發性的俠義之情。在内容方面,与下面這首和歌形成了一組歌群,其中第一首與上面和歌中的“官こそ指毛遣米”構成了重合:
三
正倉院文書中有很多官衙間互相交流時候的官方文件,除此以外,亦包含一些稍適私密的書翰類文書。比較有名的是下面這樣的翰林體文書。《大日本古文書》類成于寶龜元年,但山田英雄則認爲可能是寶龜三、四年。在尾張宫城的習書之後,緊接寫有樂書。這些樂書究竟是把書儀和文章範本等隨手記録下來的,還是現實中使用的書信便條或者習書,書寫的目的并不明確。在這些資料當中出現了“萬福日新”這樣一句。這是祝福對方每日多福的文辭。在《萬葉集》卷五吉田宜的書狀中有一句“萬祐日新”,與上面的表述很類似:宜啓。……孟秋膺節,伏願萬祐日新。(5·八六四—八六七 前文 吉田宜 天平二年七月十日)《篆隸萬象名義》中給出了這樣的釋義:“祐,胡古反,福也,厚也,亂也。”也就是説,“萬祐日新”和“萬福日新”是相同的。小島憲之曾指出,“万(萬)福”這一表述在敦煌書儀和吐魯番文書中很常見。藉此便可推斷,由於在中國的書儀、書翰中存在這樣的例子,上代日本文學才對之加以廣泛利用。
另外,在樂書的注文中可以發現“平安”二字。“平安”是消災無事之意,所以,這句“惟玉體平安”其實是表示問候,意思是説知道您一切平安,過得很好。“平安”這一表現頻繁出現在書翰之中,小島憲之在考證的時候曾舉出下面的例子:不得君家書疏,多往來,皆平安耳。(王羲之《問慰諸帖》)想彼人甚平安。此粗佳。(王羲之《玄度帖》)藉由上面的例子,再返回來看《萬葉集》,便會發現有如下的和歌:
漢譯: 承命大君,差于鄙野。悠悠往矣,送我斯行。過彼蒼山,斯是奈良。駐馬言歸,泉清河長。好去好來,平兮安兮。可期可待,何以言兮。來日極兮……
這是大伴家持描述弟弟書持送别自己之作的開頭部分,主要是回憶自己被派往越中任職時,弟弟書持前來相送的場景。關於和歌中的“平安”二字,以《類聚古集》爲中心,諸本皆作“平久”。據元曆校本,此處取“平安”亦可。將表示同樣意思的“平”和“安”結合起來使用,就是所謂的連文。這兩個漢字的訓讀爲“タヒラケク”,下面的和歌可爲例證:
漢譯: ……四船頭兮,并之以系。平安歸兮,速之以疾。御酒奏兮,饮之以怡。
無論是“平安”還是“平久”,在上面的和歌中都訓讀作“タヒラケク”。但是,在大伴家持的和歌中,“平兮安兮”是祈禱對方平安無事的意思,在前面還有“好去而我歸來”。這是從中國口語中演變而來的,是書翰之中亦很常見的問候之語。大半家持一定知曉“好去”“平安”是用來表示問候的詞語,因此,才在假名的漢字表記上有意識地選擇了這兩個相對應的漢字,藉此,和歌表達了希望兄弟之間彼此都能平安無事的願望。
下面主要來看書漢語是如何被引用到和歌表現的修辭手法中的。
奉别以來,經數日,戀念堪多,但然當此節。攝玉體耶可,但下民僧正美者,蒙恩光,送日如常,但願云,可日玉面參向奉仕耶。(太平寶字六年閏十二月二日 “僧正美狀”《大日古》五之三二八 續修别集四八之十三)
這是石山寺的僧正美寫給奈良造東大寺司寫經所下道主的書狀的前半部分。在書狀中描寫到對方那裏與其直接見面的部分中使用了“玉面參向”這樣一個表述。與“玉體”相同,這裏的“玉面”表示對人的尊稱,在正倉院的文書中,只有此處使用了這一表述。但是,這個詞語應該與大伴家持下面這首和歌中的表現有關:
和歌: 爲家婦贈在京尊母所誂歌一首
漢譯: 爲家婦贈在京尊母所誂歌一首
杜鵑來兮,五月適啼。花橘開兮,且美且吸。父母言兮,不聞朝夕。日月長兮,在彼偏居。山之間兮,遥望雲起。嘆兮思兮,苦念難息。奈吴海兮,漁人潜底。取珍珠兮,我母面儀。見貴君兮,松柏常依。
反歌一首
漢譯: 白玉之顔久不見,長在偏居生意無。
依據題詞的内容,可以得知這首和歌是大伴家持受“家婦”大伴坂上大娘之委託,寫給京城的母親大伴坂上郎女的。在長歌的後半部分中,坂上郎女的面容被描寫爲“奈吴海兮,漁人潜底;取珍珠兮,我母面儀”。與“珍珠”相同,反歌中用“白玉”來比喻女性,這在《萬葉集》中是非常多見的。
漢譯: 四方石中懷白玉,人不知兮弗難見。
漢譯: 海神持白玉,不得見真容;漁人常潜底,尋它千百度。
以上的“白玉”均是暗喻,表示養在深閨不得一“見”的女性。在前面提到大伴家持的和歌中,由於歌咏對象是自己母親,故而并不具有男女之間互相贈答的那種意味。但是,用“白玉”來比擬自己身在越中、不得相見的母親却是千真萬確的。下面這首和歌中,坂上郎女曾經把自己的女兒比作“玉”:
漢譯: 吾女爲珠玉,授之汝應憐;孤母余今夜,與枕共堪眠。
如此一來,上面大伴家持的和歌就是反過來以女兒的口吻將母親比作“玉”。只是長歌與反歌有所不同,將坂上郎女的“御面”比喻成“白玉”,這一點必須注意。稱讚别人容貌美若“白玉”的用法在《古事記》的歌謡中就已經存在了:
漢譯: 紅玉流蘇若光芒,白玉如君容貴芳。(古事記歌謡七)
在前文所述的《萬葉集》和歌中也包含了這種有關女性的比喻表達。除此之外,在《萬葉集》中還有如下的例子:
漢譯: 逝者如斯日月淌,父母玉顔久難忘。
如上,在《萬葉集》中還有將父母之容顔比喻爲“玉”的例子。但是,用“玉”來比喻人的面貌則只限定在大伴家持的長歌之中。
在《萬葉集》中,還有幾處使用其他比喻來表現女性容貌的例子,這些比喻都具有某種傾向。首先來看山上憶良的一個例子。
漢譯: ……朝如青絲暮成霜,紅顔不在皺滿龐……
紅顔共三從常逝,素質與四德永滅。(卷五 詩序)
很明顯,和上面的“久禮奈爲能意母提”一樣,此處的表述也是基於“紅顔”這個漢語而來,除了表達洋溢着青春氣息的面龐之外,還暗示終究難逃的衰老。
另外,就虫麻吕歌集歌而言,則是依靠滿月這一比喻來表現勝鹿真間娘子具足圓滿的美貌:
將“オモワ”對應爲漢語的“面輪”,比喻成滿月,這在佛典中是有根據的,按照《新大系》脚註所引,在《大般若經》卷三八一中就有“世尊面輪其猶滿月”這一句。將人的美貌比喻成花和月,這在陶潜的詩句中亦能看到:
佳人美清夜,達曙酣且歌。
歌竟長太息,持此感人多。
皎皎雲間月,灼灼月中華。
豈無一時好,不久當如何。(《文選》卷三十 《玉臺新咏》卷三 晋·陶淵明 《擬古詩》)
可以看出,與山上憶良的和歌一樣,此處是中國詩歌的技法。
大伴家持將山上憶良和虫麻吕和歌的表現合并起來,創作了下面的這首和歌:
漢譯: 面如桃花紅,眉細柳絲青。把鏡看朝影,二上山中(樹)……
將山上憶良的“紅顔”和虫麻吕的“面輪”合二爲一,便衍生出上面“紅色爾 爾保比多流 面輪”這一表現,前面分别使用桃花和柳葉的比喻,比起中國風的艷麗表達,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另外,將美人和鏡子組合起來對女子的嬌美進行客觀描寫,這也是模仿了咏物詩的方法。下面的這首《咏鏡詩》便是一例:
可憐不自識,終須因鏡中。
分眉一等翠,對面兩邊紅。(《藝文類聚》卷七十“鏡” 梁·王孝禮《咏鏡詩》)
詩歌描寫了美人對鏡的情形,以翠眉對紅面來描述其嬌美。在家持的和歌中,爲美人如月般的面容搭配了圓形的鏡子,可見家持在搭配技巧上所費的苦心。包括“紅色爾 爾保比多流 面輪”在内,在長歌的開頭部分,家持努力學習山上憶良和虫麻吕,將他們用以描寫年長女性面容的表現技巧使用在自己的和歌中。於此同時,他也在慢慢咀嚼中國詩歌的創作技法,嘗試將之使用在自己的和歌之中。某種意義上講,這種表現和“真珠乃 見我保之御面”是一樣的。
在中國的詩文中,美女的面容經常被比喻爲“玉”。
玉貌歇紅臉,長顰串翠眉。(《玉臺新咏》卷七 梁·簡文帝《妾薄命》)玉面不關妝,雙眉本翠色。(《玉臺新咏》卷六 梁·費昶《采菱》)前者描寫都城女性的容貌,使用了“玉貌”這個詞語,在等待不歸男子的過程中,容貌衰微,以此慨嘆。後者是描寫采菱女子的素顔之貌,使用了“玉面”這個表述。中國所説的“玉”,一般是寶石等名貴石材的總稱,并不僅限于圓形的玉石,這與日語中使用的“玉”在意義上多少有些差異。但是,在描述坂上郎女的容貌時使用“真珠”和“たま”(玉)這樣的比喻,首先會讓人聯想到漢語中描寫女性容貌的“玉貌”“玉面”等詞語,這就并非是翻譯語了,而是類似翻譯的表現。
再回過頭來看前面引用的僧正美的書狀。如上所述,“玉面”是對人的尊稱,在使用時并不考慮對方的年齡和美醜 。在中國詩文的會話語境中能找到如下一些例子:今吾觀先生之玉貌,非有求於平原君者也。(《史記》卷八三《魯仲連傳》)今逢玉貌,更勝文章。(醍醐寺本《游仙窟》)第一個例子是新垣衍與魯仲連相見時候,當面形容他的“玉貌”。第二個則是十娘和張郎最初見面時候所説的話,可以看出“玉貌”是一個多少帶些稱讚之意的詞語。在書翰類書籍中亦有同樣的例子,唐代的《朋友書儀》可爲參考。花顔一别,怨結氣於星前,玉面蹔分,悲傷心於夢後。(《朋友書儀》 六月季夏P.3375)誰謂珠顔一别,開河隔萬里之歡,玉貌暫分,邊塞起千山〔之〕恨。(《朋友書儀》六月季夏 同上)
回頭再看大伴家持的和歌“奈吴海兮,漁人潜底;取珍珠兮,我母面儀;見貴君兮,松柏常依”,站在女兒坂上大娘的立場,形容自己母親的面容時候用了“珠”,家持此處一定有意識到“玉面”“玉貌”這些書翰用語。“面儀”“見”這些詞語表達出了直接見面的意思,實際也是將之放置在上面提到的直接見面的語境之中來描述的,這與書翰語的特點相吻合。大伴家持這首和歌是代坂上大娘寫给在京城里的母亲的,坂上大娘並非不擅長創作和歌,此處應該是還有其他的目的。以書翰語爲基礎産生的這種禮儀性,恰好能够擔負起那目的來。藉此可以看出,大伴家持依據不同情况,將漢語有意識地進行了改造,從而産生了上面那些新的和歌表現。
對大伴家持而言,將中國詩歌的表現和散文中的日常用語引入到自己的和歌中加以翻譯利用,山上憶良可爲先師,他能將“事畢”這類以官員日常生活爲基礎産生的漢語詞彙很自然地使用在自己的和歌中。大伴家持很敏鋭地捕捉到了這種新鮮的用法,於是“コトヲハル”與“事畢”便形成了很明確的對應關係,他模仿山上憶良,將適合自己和歌内容和創作情景的表現有意識地選用在作品之中。以“充”“差”等爲例,通過正倉院文書的内容,結合和歌前注以及詩歌表現,我們發現大伴家持生活的時代,給他提供那嘗試的空間和可能。“好去”“平安”等詞語的使用,其實和“玉面”一樣,是大伴家持在和歌中積極實踐和歌用語改良的延伸,這也讓我們深刻感受到家持在技術層面所能達到的練達。
大伴家持在深刻洞悉漢語特質和表現性的基礎上,按照自己的需要有選擇地對翻譯語和類似翻譯的表達加以利用。在移植中國詩文表達方式的時候,可以發現家持在方法意識層面的深度和練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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