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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澤南岳《和陶飲酒詩》考論

时间:2023/11/9 作者: 国际中国文学研究丛刊 热度: 16069
樊 昕

一、中日兩國的和陶詩

作爲中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田園詩人”“隱逸詩人之宗”,在生前和謝世的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内,陶淵明的文學成就並没有得到足夠的認識。直到梁昭明太子爲其編纂文集並撰序作傳,陶淵明纔逐漸進入主流文學的視野。而到了宋代,陶淵明真正確立了文學史的經典地位。宋儒推崇陶淵明的氣節,建立其人格典範的意義,蘇軾的鼓吹與模擬,揭開了文學史上模擬、追和陶詩的帷幕。蘇軾和陶詩共有一百零九首,包括《和飲酒二十首》、《和歸田園居六首》、《和止酒》、《和還舊居》、《和連雨獨飲》等。他的和陶詩一經出現,便引起了當時詩壇的廣泛關注,不僅其弟蘇轍有繼和,蘇門學士門也各有繼和之作,如晁補之、張耒和《飲酒》,秦觀、晁補之、張耒和《歸去來兮辭》等。這種風氣逐漸擴大至整個宋代詩壇,據袁行霈先生考證,宋代繼續追和陶詩的有陳與義、李綱、吴芾、王質、陳造、陳起、朱熹、趙蕃、張栻、釋覺範、張鎡、劉黻、岳舒祥等人。以追和陶淵明的《飲酒》二十首爲例,宋代陳造《江湖長翁集》有《和陶淵明飲酒》二十首;元代方回有《和陶淵明飲酒二十首》(《桐江續集》卷五),安熙有《和淵明飲酒》(《默庵集》卷一);明代魏學洢有《和陶淵明飲酒》二十首(《茅檐集》卷二)、祝允明有《和陶飲酒詩》(《懷星堂集》卷三);清代鄭珍有《和淵明飲酒二十首並序》(《巢經巢詩集》),可謂代不乏人。“和陶詩”在中國文學史上成爲獨特的文類,與蘇軾的大力創作有很大的關係,在宋代甚至還出現了多部注釋研究蘇軾《和陶詩》的著作,如傅共的《東坡和陶詩解》、蔡夢弼的《東坡和陶詩集注》以及蔡正孫的《精刊補注東坡和陶詩話》。這都顯示了“和陶詩”在中國文學文化史上的魅力。而陶淵明高岸峻潔的人格、清新樸素的詩風,不僅成爲一個“文學符號”,霑溉了中國一代又一代的詩人,也給同處於漢文化圈的東鄰日本以深遠的影響。長期以來,中日兩國間的詩人、學者代有學習、彼此唱和,自十六世紀之後,在日本的漢詩詩壇上,更是逐漸形成了一個和陶詩的創作高潮。如人見壹(1599—1670)、梁川孟緯(1789—1858)、林鵝峰(1618—1860)、本田種竹(1862—1907)、釋月性(1817—1858)、源光囹(1628—1700)、林鳳岡(1644—1732)、元政(1623—1668)等儒者、詩人均有模擬追和之作。而在這波和陶的風潮中,却有一個名字向爲人們所忽略,他就是活躍於日本明治、大正時期的著名儒學家藤澤南岳(1842—1920)。

二、藤澤南岳與泊園學派

藤澤南岳,名恒,字君成,號南岳,别號醒狂子、七香齋、香翁、九九山人等。天保十三年(1842)九月九日生於讚岐國(今香川縣)大川郡引田村母氏家,爲高松藩儒者藤澤東畡長子,並隨其在大阪長大。其父殁後,主持泊園書院教職,卒於大正九年(1920),享年七十八歲。著有《修身新語》、《論語彙纂》、《增補蘇批孟子》、《大學講義》、《中庸講義》、《周易輯疏》、《日本通史》、《日本袖史》、《七輯》、《七香齋文隽》、《探珠樂事》、《探奇小録》、《訓蒙絶句》等書。

  南岳之父藤澤東畡名甫,字元發,又稱昌藏,號泊園,寬政六年(1794)生於香川郡安原村。自幼好學,曾從儒者中山城先生受徂徠學。二十五歲曾遊學長崎三年,學習唐音。學成後於文政七年(1824)辭别故鄉,赴大阪平野町、天王寺等地假寓開講授課,後定居淡路町五丁目開墅,是爲泊園書院之開始。從學統上言,泊園書院直紹荻生徂徠、菅甘谷、藤川東園、中山城山的徂徠學派一脈而下,爲江户末期大阪地區最大的規模的漢學私塾,且持續時間十分長久。其山長由藤澤家人世襲,繼第一代藤澤東畡、第二代藤澤南岳後,繼由南岳長子藤澤黄鵠(1874—1924)、次子藤澤黄坡(1876—1949)出任,遂有“三代四儒”之稱。東畡殁後,藤澤南岳繼承衣缽,被列爲高松藩儒員。明治元年(1868),有幕末維新之役,時藩論發生“尊王”“佐幕”兩派之争,南岳被召入高松藩任參謀之職,曉以利害,篤志勤王,力勸高松藩主歸順天皇,以拯救高松藩於危難之際。因護藩有功,被新政權賜號“南岳”,於明治五年返回大阪,明治十年重振泊園書院於東區淡路町一丁目,遠近負笈從學者多達數十百人。南岳操守愈固,獎掖後進,諄諄教誨,孜孜不倦,鬱爲海内之重。南岳嘗有强烈的憂世用世的志向,維新之初,新政府乃以東京帝國大學教職聘之,他上書時文部大臣井上毅,痛論學制弊病,認爲時下教育“纖才片技之任多,而德義日薄,風氣日降,學力日微”而“失本者驗矣”,提出“立國教明倫理教德義三者其最大者”,然終不見用,遂議不合,出仕之志亦熄,退居泊園講學以終。

三、《和陶飲酒詩》的内容

筆者藏有藤澤南岳《和陶飲酒詩》一册,和刻本,開本19.5×12cm,書封有“和陶飲酒詩 全”簽,書葉半框9.6×5.7cm,四周雙邊,有界八行,行21字,版心爲向上單黑魚尾,上有“和陶飲酒詩”,下有“不苟室藏”諸字。末葉有“越山書”“明治三十五年(1902)四月廿五日印刷”“明治三十五年四月三十日發行”,“著者 藤澤南岳 大阪市東區淡路町壹丁目”“發行者 横山順 大阪市東區常盤町二丁目十三番邸”“印刷者 笠原平助 大阪市東區淡路町壹丁目四十五番邸”諸版權字樣。據書後小野湖山庚子批語,可知南岳的這組《和陶詩》當撰成於明治三十三年或稍前。

  組詩前有短序:

  三蕉葉輒醉,余與坡老同其量。既醉之後,題句自娱,又與陶老同其適。頃日人贈醇酒一壺,酌之不盡,快暢旬餘,因有此和,亦言吾志,不遑間氣格與陶老何如?而坡老所謂髣髴不可名者,在詩不在醉云爾。

  由序可知南岳和陶本意乃在於瓣香淵明與東坡以言己志。共二十首,亦效仿蘇軾,次韻淵明《飲酒二十首》而成。縱觀組詩,雖出於步韵之作,却往往能跳出原詩的樊籬,别出心裁,間出己意。如第一首:

  大道自分明,彷徨何所之。暮春春服成,咏歸雨晴時。養神衹在此,忘世亦在兹。榮枯不足驚,來去復奚疑。欲求終身安,衹當慎所持。

  陶詩第一首:

  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寧似東陵時。寒暑有代謝,人道每如兹。達人解其會,逝將不復疑。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言已參透天道與人道,故不以一己窮達爲意,而能安貧守拙,躬耕自樂;南岳和詩則感慨大道分明,無需彷徨。兼守養神自持之志。詩後小野湖山評曰:“先自大道説起,詩境自廣。”司馬湘則認爲“起筆極超脱,末二句理語不腐”,可見南岳能把握住組詩的精髓,開始便定下了較高的立意與詩旨。

  第三首强調的是南岳不願矯飾本性而自甘淡泊的人生情志:

  不願矯我性,不願矯我情。何者矯情性,枉作高尚名。黄卷供我樂,濁酒養我生。區區寵與辱,寧使我心驚。所守在淡泊,所願在集成。

  小野湖山評此詩爲“字字自然”,可謂得其中關竅。

  第五首以淵明名作“結廬在人境”立意:

  啞啞又啁啁,烏雀任其喧。厭喧求静處,無乃執心偏。闊可如東海,高可如富山。海潮任來去,山雲付往還。此心誰會得,蒼天又何言。

  陶詩所謂“心遠地自偏”,乃是一種理趣,心與地之關係即主觀精神與客觀環境之關係,地之偏與喧,取決於心之遠與近。南岳於此詩意更堪進一層:認爲無論鳥雀喧鬧,都任意爲之,心不隨所動;如果因厭惡喧鬧而刻意追求寂静,則又陷入了偏執的境地。如能會得其心,則闊可如東海,高可如富士山,實委任於自然而已。詩後小野湖山認爲此“和陶詩,詩格不類陶,尤覺佳妙”;晴江認爲“心有所求,即是偏,此理宋儒所未發”;魏繇則贊曰:“漢魏以後,能轉筆掉運者,厥唯陶公。作者起而繼之,高過唐人矣。”

  南岳和詩中,也有極貼近陶詩原旨而爲方家讚賞爲得陶詩原味的,如第七首:

  東風吹萬木,紅紫花英英。愛此陽春景,養我物外情。樽中酒方滿,好倚曲欄傾。黄鳥來侑酒,間關穿花鳴。不見天地德,所好是生生。

  陶詩作: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一觴聊獨進,杯盡壺自傾。日入群動息,歸鳥趣林鳴。嘯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

  南岳步步次韻,嚴絲合縫。山田永年評曰:“起處亦陶公。”司馬晴江評曰:“‘愛此’二句,是真陶詩意趣。‘不見’二句造化機緘,一語道破。”

  陶淵明以愛菊的形象定格在文學史的長河,菊花成了他高潔人格的象徵;而南岳則别出心裁,拈出“七香花”爲自己人格代言,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

  七香花幾樹,紅紫次第開。二十四番外,風信適吾懷。風月時來往,芳心不相乖。墻東疊嶂列,翠霞護幽棲。世事多糊塗,道義委污泥。苟能存真意,百事悉相諧。笑他名利客,憧憧心昏迷。大夢何時覺,萬牛挽不回。

  司馬湘評曰:“‘七香’云云,自家得意之境,與陶公愛菊同。”

  作爲當時的著名儒學家,藤澤南岳對於漢籍經典亦十分熟稔,反映在和陶詩中,典故的運用亦得心應手,如第十七首:

  灘釀三斗酒,杜康一卷經。青蓮跡可慕,長短吟乍成。虚窗迎素月,頽然坐三更。露氣沁心骨,落葉滿空庭。唧唧又唧唧,蟋蟀繞壁鳴。似傳唐風意,慰吾及時情。

  作者挑選了杜康酿酒、李白吟詩及《詩經·唐風·蟋蟀》三個典故,表達了淡泊自處、及時行樂的願景。小野湖山遂認爲南岳“材料已富,故押韵愈出愈妙,無所窮也”。

  全詩最後一首爲總結之作,其曰:

  宙也實悠久,人心幾假真。宇也亦渺茫,風俗幾澆淳。非能知大中,争得悟日新。從來俊邁者,無一不儀秦。長短説不盡,遑遑老風塵。前哲夙憫之,垂訓自殷勤。架書衹可讀,樽酒衹可親。醉裏即仙洞,不復迷其津。晴天自赫赫,照臨烏紗巾。一笑宇宙間,竟得吾何人。

  也從陶詩“舉世少復真”的意旨出發,然相較原詩“六籍無一亲”的激憤之語,南岳此處則顯得悠然自得,“一笑宇宙間”與開篇“大道自分明”相呼應,顯得首尾完足,圓融無礙。小野湖山評曰:“二十首結束,别不成結語,自有結意,是余所賞贊。”山田永年亦有“天衣無縫”之賞。

四、《和陶飲酒詩》評點者考

藤澤南岳的每首和陶詩下及全詩後,附有中日兩國學者的評點和批語。其中日人有小野湖山、山田鈍(永年)、岡本撫山三位;中國人有司馬湘(晴江)、魏繇(季詞)、劉少卿、張通典、黄乾五位。這些評點涉及詩歌的意旨、技法、風格等諸多方面,其中雖不乏溢美之辭,然多貼切到位,誠爲解人。如讚賞南岳詩得陶詩真味:“起處亦陶公”(山田永年)、“末二句陶公勝境”(魏季詞)。司馬晴江在組詩結束後總評亦曰:“自來理境入詩,非腐即俚。邵康節《擊壤吟》未能免此病也。唯陶泉明超超元箸,淡處弥旨,清處不枯,爲二千年來之絶唱。尊作擬之,實能神似,由其胸襟高邁,學術湛深,故下筆之時,自由生氣勃勃也。佩服佩服。”張通典更是以爲南岳和作,凌邁東坡之上:“見道之言,憂世之志,思深旨遠,得陶化境,東坡和作亦不及此神似也。”以上乃是從宏觀評點。從微觀上着眼更是不少,如第十九首 “夢中猶卜夢,惑時豈知惑”,劉少卿曰:“暮鼓晨鐘之警,‘夢中’一聯尤透快。”“身塞害猶微,恐他禍邦國”句,劉又曰:“‘禍邦國’四語,尤有遠識,至言宜佩。”第十八首“虚窗迎素月,頽然坐三更。露氣沁心骨,落葉滿空庭。唧唧又唧唧,蟋蟀繞壁鳴。似傳唐風意,慰吾及時情”,司馬晴江評曰:“‘虚窗’以下,活潑潑地一片化機;‘唧唧’四句,枯寂者不得借口。”有的還從技法的角度,對詩歌的起結進行評論,如第十一首起句“大兒嚴子陵,小兒郭有道”,結句“仙鶴時一唳,高飛過雲表”,司馬晴江認爲“起手雄快”,山田永年則以爲“一結鏗然有餘韻”。這些批點,無疑對於讀者更好地領略南岳和詩,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具有較高的文學批評價值。下面就評點者的情況作一初步的考察。

  小野湖山(1814—1910),名長愿,字士達,號湖山,别號玉池仙史、狂狂生、晏齋等。生於近江國(今滋賀縣)東淺井郡田根村。曾師事梁川星嚴與藤森弘庵。因其任吉田藩儒臣,鼓吹尊王攘夷,安政年間曾入牢獄。維新後曾有短暫的東京之行,應徵總裁局權參事等職。湖山乃日本幕末與明治時期的著名漢詩人,與大沼枕山、鱸松塘並稱爲“明治三詩宗”,有《湖山樓詩鈔》二卷、《湖山樓十種》、《湖山老後詩》等多種詩集行世。湖山長南岳二十八歲,與其父東畡過從甚密,曾爲其《東畡先生詩存》作序,南岳則有《送湖山先生歸東京序》一文,見《七香齋文隽》。因係世交,南岳對其尤爲推重,故《和陶飲酒詩》的序、詩後及卷末,均請湖山評點並作跋。其人名列《泊園人物列傳》。

  山田鈍(1844—1913),字子静,號永年。其家世營蠶絲業及造酒業,爲京都一代富商。酷愛古書字畫,曾從楊守敬習書,精鑒賞,乃明治時期古書字畫搜集名家。著有《過眼餘唱》、《過眼餘筆》等書。永年亦好陶詩,除評點南岳和作外,尚校訂賴山陽(1780—1832)的《陶詩鈔》(明治三十四年出版),並撰引文及“陶詩鈔正誤”。

  岡本撫山(1840—1904),出生於大阪幕府浪華銅座役,官僚、大阪史研究者。南岳友人。學成懷德堂後,出任大藏省書記官、造幣局會計部長等要職。編纂有《浪華人物史》四卷、《浪華年代紀》、《大阪叢書》等。亦名列《泊園人物列傳》。評南岳和陶詩一條。

  司馬湘,生卒年不詳,字晴江,號冶城山人。江蘇常州人。善書畫。花仿南田,又工山水。曾作《蛟川送别圖》,有咫尺千里之勢。民國龔方緯編《清民兩代金石書畫史》有傳。從評點南岳和陶詩的數量來看,居中國籍詩人第一。

  魏繇(?—1921),字季詞,湖南韶陽人,乃中國近代“開眼看世界”的啟蒙思想家魏源之孫。曾捐授中書銜。有《韶陽魏先生遺集》十一卷(《文斤山民集》六卷、《復初文録》一卷、《金溪題跋》一卷、《金溪詞》一卷、《泳經堂叢書》二卷)。

  劉少卿,生卒年不詳,組詩後總批署“龍江酒徒”。俟考。

  張通典(1859—1915),字伯純,號天放樓主,晚號志學齋老人。1889年應曾國荃之邀,任奏牘兼江南水師學堂提調,後在長沙倡辦矿務。1898年與譚嗣同等創辦南學會、時務學堂、《湘報》、《時務報》。南京臨時政府成立後,任内務司司長及臨時大總統府秘書、秘書處軍事組組長。政府北遷後解職歸滬上,後退隱湘中。著有《志學齋類稿》等書。

  黄乾,生卒年不詳,其跋語位列全書最後。待考。

五、結 論

以上對藤澤南岳及其《和陶飲酒詩》作了初步的考察。誠如袁行霈先生所言:“陶淵明已經成爲中國文化的一個符號,和陶,在不同程度上代表了對某種文化的歸屬,標誌着對某種身份的認同,表明了對某種人生態度的選擇。”日本雖自1868年維新以來,國門開放,西學昌盛,然仍有爲數不少的傳統儒士恪守儒學,精研漢籍,並與中國學者積極互動,酬唱頻繁,藤澤南岳的這組合陶詩及其和漢雙方的評點,便是同處於東亞漢文化圈中文化交流的嘉話。南岳曾撰一聯以自警,云:“請事斯語,仰不愧天,俯不恥人;未喪斯文,弘以濟世,樂以忘老。”誠爲這組合陶詩的最好注脚。

  附録

和陶飲酒詩

大日本 藤澤恒南岳著

  三蕉葉輒醉,余與坡老同其量。既醉之後,題句自娱,又與陶老同其適。頃日人贈醇酒一壺,酌之不盡,快暢旬餘,因有此和,亦言吾志,不遑間氣格與陶老何如?而坡老所謂髣髴不可名者,在詩不在醉云爾。

  小野湖山曰:小引輕妙,先知其脱凡,余輩耽飲酒者,反可愧也。

  司馬晴江曰:序極簡鍊,節短韻長。

  劉少卿曰:短敘亦極淡適之致。

  大道自分明,彷徨何所之。暮春春服成,咏歸雨晴時。養神衹在此,忘世亦在兹。榮枯不足驚,來去復奚疑。欲求終身安,衹當慎所持。

  湖山曰:先自大道説起,詩境自廣。

  晴江曰:起筆極超脱,末二句理語不腐。

  少卿曰:唯知明斯守固,憧憧者能知此,則可以語道矣。

  又曰:素位而行,慎吾所守,非知道之君子,焉見及此。

  何者是佳友,佳友衹名山。山水清音裏,可以悟不言。俯仰無所愧,可以了百年。詩賦時遣興,不必人間傳。

  山田永年曰:不必人間傳,詩韻之所以高。

  魏季詞曰:壁立千仞。

  晴江曰:不落言銓,詩中神品。

  不願矯我性,不願矯我情。何者矯情性,枉作高尚名。黄卷供我樂,濁酒養我生。區區寵與辱,寧使我心驚。所守在淡泊,所願在集成。

  湖山曰:句句自然。

  少卿曰:聖之極功,衹在用行舍藏二語。朱子注尤暢透。當時除顔子外,唯曾點有此襟期。後世矯情立異,自名高尚者,雖極意塵視軒冕,究其實,大半有激而成,非聖人所謂行藏安於所遇,無入而不自得之學也。此詩首以矯情高尚撇開,束以願在集成,乃真能討洙泗源者,豈徒陶寫性靈哉。妄見附識,藉質高賢,或不斥爲腐儒也。

  可潛則應潛,可飛則應飛。遭遇當付天,屯蹇何足悲。可離非道也,道也長相依。仁智此中在,飛潛同所歸。無非即無是,不盛即不衰。此心真坦坦,誰得斯須達。

  永年曰:鎔化經語,是君家妙技。

  少卿曰:此詩之妙,亦即前論之意,然視前篇更闡達。

  啞啞又啁啁,烏雀任其喧。厭喧求静處,無乃執心偏。闊可如東海,高可如富山。海潮任來去,山雲付往還。此心誰會得,蒼天又何言。

  湖山曰:和陶詩,詩格不類陶,尤覺佳妙。

  晴江曰:心有所求,即是偏,此理宋儒所未發。

  季詞曰:漢魏以後,能轉筆掉運者,厥唯陶公。作者起而繼之,高過唐人矣。

  少卿曰:厭寂厭喧,皆心之痛。心之静者,萬緣不能擾。其淡定之天,海潮山雲皆可任其來去往還,況烏雀之啁啾,曾何芥蒂,有此胸襟,具此定性,夫何境而樂不在中。伯玉早知非,漆園能因是。天下事擾擾,毕竟成即毁。真個大觀人,千年莫有爾。忽笑滔滔徒,終身慕羅綺。

  湖山曰:“莫有爾”三字用得妙。

  東風吹萬木,紅紫花英英。愛此陽春景,養我物外情。樽中酒方滿,好倚曲欄傾。黄鳥來侑酒,間關穿花鳴。不見天地德,所好是生生。

  永年曰:起處亦陶公。

  晴江曰:“愛此”二句,是真陶詩意趣。“不見”二句造化機緘,一語道破。

  夙抱圖南志,自誇六翮姿。擬擇三珠樹,托棲最高枝。忽駭罼戈警,勇退計亦奇。爲報干禄士,遑遑又何爲。三百人赤芾,無地容負羈。

  湖山曰:“羈”字押韻,亦出一奇。

  晴江曰:末二句見邪不容正,可爲浩嘆。

  少卿曰:此篇殆有所指。

  七香花幾樹,紅紫次第開。二十四番外,風信適吾懷。風月時來往,芳心不相乖。墻東疊嶂列,翠霞護幽棲。世事多糊塗,道義委污泥。苟能存真意,百事悉相諧。笑他名利客,憧憧心昏迷。大夢何時覺,萬牛挽不回。

  湖山曰:“七香”云云,自家得意之境,與陶公愛菊同。

  少卿曰:能以一誠貫注,無絲毫私僞縈於心目之間,何往而不諧哉。憧憧自擾,適自欺以終於自昏而已,故處身處世皆貴存真。

  又曰:末句慨乎言之。

  知止止其止,烏啼邱之隅。此道豈難覓,蕩蕩似坦途。不向險危走,須就平處驅。胸間和氣滿,悠然自有餘。所行與所止,同是安樂居。

  少卿曰:所謂“大道自分明,彷徨何所之”,行止各協其時,萬物皆備於我。此等樂境,豈矯語高尚者所能知味。“悠然有餘”句,真悠然無盡之化境。

  大兒嚴子陵,小兒郭有道。千歲猶比肩,尚友以慰老。醒醉嘲世人,亦徒招枯槁。與世須相忘,從容從吾好。緗帙積作堆,不貴難得寶。仙鶴時一唳,高飛過雲表。

  湖山曰:起手雄快。

  永年曰:一結鏗然有餘韻。

  少卿曰:處今世,敬當以此四語爲箴。强與世聒哉,徒招枯槁矣。

  又曰:彼作腐氣嚇者,何足與言。

  吾亦有三寶,德與位與時。時也尤可省,推移豈可辭。德應修以積,念兹衹在兹。位有尊卑異,命也不可疑。聖人有遺言,浩浩豈吾欺。洗心經一卷,終身要守之。

  晴江曰:歸重“時”字,得宣聖之遺意。

  少卿曰:“時”之一字,雖至聖不能違。位則視時爲進退,而得失非我能爲。唯德則權在我,修以積,而念兹在兹,則時與位亦當而唯吾所用。詩言“洗心經一卷”,讀者當思此經爲何經,則思過半矣。

  季詞曰:神味沖淡,令人咏慨。

  轉此紛擾世,忽作神仙境。壺酒自有力,不復願獨醒。真趣豈難知,至樂亦可領。怪矣平原君,底事感脱穎。穎也遂招挫,鋭利不可秉。

  永年曰:今時之任,率輕穎懁利,若衣錦尚綗者能幾人。

  少卿曰:垂戒雖深而含毫邈然,此深得漢魏之遺者,非僅摹陶佳境。

  季詞曰:功利之士,睹兹若失。

  時讀山海經,恍乎感四至。八荒何必游,壺酒可以醉。一醉游冥冥,無物觸胸次。

  無累是真樂,無事是真貴。悠悠了一生,不羨膏粱味。

  少卿曰:無累無私欲之縈繞,是以能得真樂。若全以無事爲貴,則似微有語病,與前之“無非即無事”二句仝,高明當不以爲忤也。

  文章是吾事,仁智是吾宅。非以要利名,聊寄百年跡。居諸自匆匆,流年過半百。種種髮已短,星星鬢悉白。咄咄何所成,君子有三惜。

  季詞曰:道義之言,可奉圭臬。轉折處決非今人所能知。

  少卿曰:玩日愒月者,讀之悚然。

  灘釀三斗酒,杜康一卷經。青蓮跡可慕,長短吟乍成。虚窗迎素月,頽然坐三更。露氣沁心骨,落葉滿空庭。唧唧又唧唧,蟋蟀繞壁鳴。似傳唐風意,慰吾及時情。

  湖山曰:材料已富,故押韻愈出愈妙,無所窮也。

  晴江曰:“虚窗”以下,活潑潑地一片化機;“唧唧”四句,枯寂者不得借口。

  少卿曰:無荒無怠,《蟋蟀》良箴。

  園庭雖曰小,花木富春風。春風吹不斷,優游一醉中。醉中忘盈缺,物外悟窮通。笑指碧潭底,纖影月如弓。

  岡本撫山曰:優游自適,千歲之下,復見淵明。

  小人何棲棲,百年何所得。夢中猶卜夢,惑時豈知惑。才智多自傷,徒招一身塞。身塞害猶微,恐他禍邦國。所以君子人,由來尚静然。

  晴江曰:胸有卓識。

  少卿曰:暮鼓晨鐘之警,“夢中”一聯尤透快。

  又曰:“禍邦國”四語,尤有遠識,至言宜佩。

  又曰:語長心重,今時能知此,用人者可以不失人,自修者可以不失己。

  季詞曰:闡理不腐,曲筆能達,陶公勝境,巧奪化工。

  吾愛漆雕子,願學不願仕。大道豈有他,黽勉在修己。衹知瓶之盡,固是罍之恥。安宅衹爲仁,所擇是何里。非由張四維,安得立萬紀。倚伏真糾纏,烏免不可止。悠悠天地間,何者竟何侍。

  季詞曰:見道至此,真可爲末學鍼砭。晉世以來,詩人能達此者,唯有陶公,固非陳子昂一流所能髣髴耳。

  又曰:末二句陶公勝境。

  宙也實悠久,人心幾假真。宇也亦渺茫,風俗幾澆淳。非能知大中,争得悟日新。從來俊邁者,無一不儀秦。長短説不盡,遑遑老風塵。前哲夙憫之,垂訓自殷勤。架書衹可讀,樽酒衹可親。醉裏即仙洞,不復迷其津。晴天自赫赫,照臨烏紗巾。一笑宇宙間,竟得吾何人。

  湖山曰:二十首結束,别不成結語,自有結意,是余所賞贊。

  永年曰:天衣無縫。

  晴江曰:結句見宇宙間無可爲伍,言之慨然。

  少卿曰:高立闊行,顧瞻甚遠,不欲置身凡近,即此四語見之。

  季詞曰:悲天憫人,語有餘味。

  《和陶飲酒詩》二十首,和詩之尤有韻者,大蘇以下諸家集中往往見之。余亦欲仿顰,數起稿而終不能成也。尊什一氣流暢,愈出愈妙,余忘衰耄,慢然加批評,請恕欠敬。

  庚子小雪節八十七耄叟湖山愿僭批

  前日在大阪,讀卷首一二首,時稱合作,今歸京再見之,益覺高妙,所謂綺癯實腴者乎。

  辛丑九月十五夜燈下拜讀僭評辱知 山田鈍

  自來理境入詩,非腐即俚。邵康節《擊壤吟》未能免此病也。唯陶泉明超超元箸,淡處弥旨,清處不枯,爲二千年來之絶唱。尊作擬之,實能神似,由其胸襟高邁,學術湛深,故下筆之時,自由生氣勃勃也。佩服佩服。

  辛丑仲冬冶城山人司馬湘晴江拜讀

  大作沖澹夷猶,得陶化境而理致超妙,視委懷在琴書者,尤高一層,不敢僅以韻語讀也。佩甚佩甚。妄箋數語,誠佛頭著糞,幸勿斥焉。

  辛丑仲冬龍江酒徒劉少卿父拜注

  辛丑仲冬韶陽魏繇讀過回記。次日再讀,覺彭澤逸令餘韻奕奕,猶在人間,爲浮太白者三。與金陵鄭鍼、洛陽李奉皋同觀。

  見道之言,憂世之志,思深旨遠,得陶化境,東坡和作亦不及此神似也。欽企無已。

  湘卿張通典讀竟於金陵寓齋

  讀七香翟老人《和陶詩》題詞

  讀罷新詩感不休,上書何處識荆州。欲爲雞黍三年約,蓬島春深煙水柔。

  萬里神交藉筆通,而今三鳳起天東。三哲嗣皆爲國中名流。前身合詩陶元亮,重謫塵寰作壽翁。

  辛丑十一月上澣支那黄乾拜讀謹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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