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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中映射出的心——西行咏中的“鏡”與佛道

时间:2023/11/9 作者: 国际中国文学研究丛刊 热度: 15340
荒木優也(勾艷軍 譯)

一、 前 言

“鏡”反映着事物的真實,這一民間信仰現今依然廣爲人知。在古典文學中,映照在“鏡”中的“影”,很多時候都具有特殊含義。在《影的古代》一書中,犬飼公之對“影”進行了系統考察:

  影、面影這些景,不是人的眼睛能夠看到的實景。或者,即使與這些景有所重合,正確的説法,應該是使之得以存在的景。那是人的眼睛很難形成的視覺影像,是自然中實體的景,作爲真形的景。

  歌學中的歌語“野守之鏡”,據説能映照出實際上無法看到的事物或人心,這是對自古以來傳統想法的汲取。接下來列舉的西行吟咏“野守之鏡”和歌,也似乎未能擺脱這一文學傳統。

  月の前の野花といふことを(譯: 《月前野花咏》)

  の色を影にうつせば秋の夜の月ぞ野守の鏡なりける

  (譯文: 花之色映于月影,秋夜月野守之鏡)

  

  西行另外一本家集《山家集》(三八九)和《西行上人集》(二三一)中,以“月前野花”爲題收録有這一和歌,《山家心中集》的詞書將此題目展開爲日語。和歌的意思是,本來在黑暗夜色中應該看不到的“花之色”,在“月”光照射下也於黑暗中顯露出來,這時意識到“月”正是“野守之鏡”。和歌中吟唱的“野守之鏡”未必全部用於展現事物真實的姿態,西行的下面這首和歌也值得關注:

  深入禪定,見十方佛

  深き山に心の月し澄みぬれば鏡に四方の悟りをぞ見る

  (譯文: 深山心月澄,鏡見四方悟)

  (《聞書集》一五)

  句題出自《法華經·安樂行品》。和歌中出現了句題未見的“鏡”一語,在“心”之“鏡”中能夠遥遥看到“十方佛”“内心”的“悟”。“月”與“鏡”相重疊,這首《安樂行品》中的“鏡”,映照出佛的真實。

  這兩首和歌的共同之處在於將月亮與“鏡”相重疊,“鏡”中映出的“花之色”與“悟”,分别代表著世俗之色、脱俗之色,從表面化的佛教式理解來看,性質截然相反。不過,評論西行更注重哪一方面也没有太大意義。問題的焦點在於“鏡”這一具有橋樑作用概念的運用,對此概念進行考察,纔是釋清西行創作方法的關鍵。

  本論文將分别考察繼承和歌文學傳統的《月前野花》咏,和扎根於佛教文學的《安樂行品》咏,進而探明何爲兩者共有的概念。

二、 《山家心中集》的“月前野花”咏和“野守之鏡”

《山家心中集》是以《山家集》挑選出來的和歌爲中心編寫而成的歌集。因此,在考察這首和歌之前,有必要對《山家集》的先行研究進行確認。首要的問題是,《山家集》陽明文庫本是以“はなのころを”(花之時節)爲文本的,研究史上也有究竟應該採取哪種版本文本的意見分歧。

  近世後期僧固净在《增補山家集抄》中,將“花の色を”(花之色)作爲首句,並引用了侍奉天皇的野之番人、野守的故事,認爲在野之水、水鏡即“野守之鏡”。

  家集中也有“花之色”,歌林良材中説,雄略天皇狩獵時不見御鷹,詔野守問之,頓申御鷹所在。問如何得知,奏曰此野有水,影移而見之。由是相傳,野水即野守之鏡。無名抄(稿者注: 俊賴髄腦)記載有天智御時之事。顯昭附雄略之申説,此天皇好狩獵,見國史即可知也。八雲御抄云,野有水云云。新古今中有“雀鷹不知所蹤,得野守之鏡從旁見之,戀歌亦引之。今有花兒映月影,月乃野守之鏡也”。

  野守的故事稍後詳述,固净認爲“野守之鏡”有水鏡之意,筆者將在此基礎上,重點考察這首歌中月亮即“野守之鏡”這一論斷,因爲由此可以發現西行在傳統和歌基礎上又有所逸脱的新穎之處。在此解釋基礎上展開的近代注釋書,將和歌的大意基本分爲三類,如以下A、B、C所示。

  A. 月影が秋の千草の色を映し出す

  (譯文: 秋之月影,映出千草之色。初句“花の色を”·野守の鏡=月)

  (日本文學大系注記·西行山家集全注解)

  B. 月が秋の千草の色を水面の影に映す

  (譯文: 月映秋之千草色,於水面之影。初句“花の色を”)

  (朝日古典全書·新日本古典文學大系·山家心中集·和歌文學大系)

  C. 春の花の幻影を映し出す

  (譯文: 映出春花之幻影。初句“花のころを”)

  (日本古典文學大系·新潮古典集成)

  B解釋比較通行,但A解釋在日本古典文學大系中標記爲,“版本‘花の色を’是明亮光芒映照出的野花顔色”。《西行山家集全注解》補充解釋了“通常將池水看作野守之鏡”的現代語譯。C説法日本古典文學大系認爲“‘花のころを’映照於面影”, 新潮古典集成則認爲:“不僅照耀着美麗的秋野之花,還在面影映出春天櫻花的時節。”所以説“野守之鏡”映照出的不是現實,而是春天的面影和幻影。從“花のころ”一詞可知,“野守之鏡”映照出“作爲真形的景”,這是根據“鏡”的傳統作出的解釋,像這樣很難説衹有C説法妥當。

  西行最終確定的文本,是《山家心中集》採納的“花の色”, 不過其解釋如同C説法一樣,將其視作映照出“花”之真形的“野守之鏡”。採納B説法的《和歌文學大系》也認爲:“再現花之色的功績,不僅在於水面,而且也從月色神秘的光芒中尋覓和讚賞。”而這與先行研究的解釋有所偏差,這裏的神秘性一詞,起源於“鏡”的特殊性。那麽,和歌文學傳統對“野守之鏡”究竟是如何理解的呢?

  很多歌論在探討《野守之鏡》時,總是先列舉開頭的和歌“雀鷹不知所蹤,得野守之鏡從旁見之”,爲解釋“想要知道愛戀的人兒是否在想念着我,真想要一面能夠側面映照出人心的野守之鏡啊”這首和歌,就要列舉與“野守之鏡”相關的故事。最早能夠確定這首和歌的《俊賴髄腦》中,講述了“野守”翁的故事。

  雀鷹不知所蹤,得野守之鏡從旁見之

  從前天智天皇到野外狩獵時,御鷹隨風飛逝,於是召見從前的野外守護者:“御鷹不見,速尋之!”答曰:“御鷹在山岡松枝之南。”驚問:“汝一直目視地面,不見他物,爲何知鷹在樹梢?”野守答曰:“草民不敢與主公對面而視,以草坪凝聚露水爲鏡,悟頭上白雪,數額上皺紋,也以此鏡獲知鷹之所在。”據説後來就將野外凝結之露水稱爲“野守之鏡”。“野守之鏡”亦徐君之鏡,其鏡能映照人心,其鏡奇妙而世人欲得之,我欲得之將其埋於塚内。不知哪種説法確切。

  天智天皇在狩鷹時命令野守去尋找隨風飛逝的鷹,野守立即上奏説山岡上有鷹。天皇見野守俯身低頭却能準確説出鷹的位置,便驚問其理由。野守上奏説,因爲不能直接目睹尊上的容顔,所以便以草坪上凝結的水爲鏡子,推測周圍情況,自己的白髮、皺紋也是因此而得知的,他正是根據水鏡得知了鷹的所在。《後癩髓腦》也將水鏡理解爲“野守之鏡”,同時講述了從他人那裏聽來的虚綫部徐君鏡子的故事,説因爲鏡子是埋藏於墓中,所以不是水鏡,而是“映照人心靈的鏡子”。

  這兩則故事也被藤原清輔的《奥義抄》和顯昭的《袖中抄》所繼承,而下面這則《綺語抄》又講述了一個不同的故事。

  野

  守

  之

  鏡

  從前有個人叫曹文,奉公受命去到鄉間,將裏面鑄有喜鵲形狀的鏡子從中破爲兩半,喜鵲翎毛給我給你,讓妻子謹慎保管,自己亦妥善保存,盟誓曰:“女方有了男子,此鏡會得知。我若有了女子,此鏡亦知曉!”之後將妻子留在京城,去到鄉間。先是妻子有了男子,那一半鵲翎從遥遠的地方飛來,與曹文的鏡子彙合。曹文見此,知道妻子已經有了别的男子。日本紀有詳細記載。

  流放鄉間的曹文,將鏡子破成兩半,與留守京城的妻子各自保留一半,作爲雙方堅貞不渝的信物。但妻子那半面鏡子飛到了曹文身邊,曹文由此得知了妻子的不忠。這裏既没有引用古歌,也没有野守登場。不過在能夠知曉“人類内心”這一點上,與徐君的鏡子是一致的。

  顯昭在《袖中抄》中引用了包括曹文故事在内的種種故事,很多故事都是在强化“照見人心”這一點。

  野

  守

  之

  鏡

  雀鷹不知所蹤,得野守之鏡從旁見之

  顯昭云,所謂“雀鷹之野守鏡”,自古傳説,昔日雄略天皇尤好狩獵,野外狩獵時不見御鷹,詔野守而問之,遂言御鷹之所。“焉得人在此而知鷹之所蹤?”奏曰: 映於此野凝聚之水而得知。據傳野外之水由此被稱爲“雀鷹之野守鏡”,還補充爲“從旁見之”。

  《無名抄》(稿者注: 《俊賴髓腦》)亦記載此事,寫作天智天皇。年代無法確定,但自古以來多寫作雄略天皇。又彼天皇好狩獵,常見於國史等。又《野守鏡》説乃徐君之境,其鏡可映照人心,因其奇妙,世人皆欲得之。匡房甚至説若我得此鏡,欲持之埋於墳塚,文中寫道,不知哪種説法爲真。

  奥義抄云,無理由稱之爲“雀鷹之野守鏡”。

  私云,徐君鏡之事可考之。

  但或古抄云,此歌本爲古歌兩首。

  はしたかの野守の鏡得てしかな恋しき人の影やうつると

  (譯文: 雀鷹啊,因野守鏡而得之,若映照戀人的影兒啊)

  あづまぢの野守の鏡得てしかな思ひ思はずよそながら見む

  (譯文: 得東路之野守鏡,不知不覺可從旁觀之)

  現在想來,若是徐君之鏡,那不應説“雀鷹”而應改稱“東路”。“東路”是原野延續的路,原野很多,“東路”也將不斷延續。又或抄云,“野守之鏡”是守護原野的鬼所持有的鏡子,能照出人心,國王聽説此鏡奇妙而詔之,鬼言可惜,國王欲燒毁原野時,鬼向國王獻鏡。(中略)又綺語抄,注釋有曹文破鏡一事。其爲鵲鏡,不應説成野守之鏡。

  或將馴鷹的手臂護具説成“野守之鏡”,鷹逃脱後,看到護具仿佛就能看到鷹。

  今云,如此一來不應説成“野守之鏡”。

  在引用完虚綫部分野守故事後,下面的段落要涉及“無名抄曰”和《俊賴髄腦》。在徐君故事中,《俊賴髄腦》中“又説一事”將不確定的談論者特定爲大江匡房,使故事更具權威性。另外,儘管匡房(或者“又有人”)説“不知哪種説法爲真”,無法確定“野守之鏡”究竟爲何物,但還是向他人介紹以致引發混亂。或抄之説虚线部分指出其爲鬼鏡,“守護原野的鬼所持有的鏡子,能照出人心”,還附上虚线部分曹文的故事,最後總結説,“今云,如此一來不應説成野守之鏡”。

  這些引用故事中相通的一點,可能就是以“徐君”故事爲代表的捕捉“人的内心”這一概念。歌語“野守鏡”,不僅僅作爲歌論,也被引進到實際的和歌中,很多都用來表現戀情。這些因爲古歌很有名,甚至被編輯至《新古今集》。

  ① 《顯輔集》七十·藤原基俊

  はしたかの野守の鏡ならねどもよそなる人の心をぞ見る

  (譯文: 雖非雀鷹之野守鏡,亦能看透旁人的心靈)

  ② 《久安白首》六六八·藤原親隆

  いかにして余所の思ひを知らせまし野守の鏡君は見ずとも

  (譯文: 安能獲知旁人思,即使觀君,不用野守之鏡)

  ③ 《清輔集》二六一《老後戀》

  はしたかの白斑になりて恋すれば野守の鏡影もはづかし

  (譯文: 已染雀鷹之白斑,若要戀愛,野守之鏡影亦含羞)

  ④ 《新古今和歌集》戀五一四三二《無題》吟誦之人不詳

  はし鷹の野守の鏡得てしがな思ひ思はずよそながら見む

  (譯文: 得雀鷹之野守鏡,不知不覺,看到人的心靈)

  其中,古歌④以及①②的“野守鏡”,指的是映照愛戀之“人内心”的鏡子,而③的焦點在於如同老鷹白斑一樣的白髮映照在水中。③爲了表達《老後戀》這一詩題而讓“野守”翁出場,它與①②④的差别就在於是否遵循了徐君之鏡的故事。野守翁所見到的水鏡,鷹在現實中可能真的會投影於其中,但①②④吟誦的“人的内心”,在現實中是無法映照的,因此與徐君之鏡的思路相一致。那麽,西行和歌中“野守鏡”是怎樣表現的呢?在此,在西行將“鏡”與草花等一同吟誦的和歌中,除了《月前野花》咏之外,還有女郎花二首值得關注。

  水

  邊

  女

  郎

  花

  ⑤ 池の面に影をさやかに映しても水鏡見る女郎花かな(《山家集》二八二)

  (譯文: 池面映清影,臨水鏡自照,女郎花啊!)

  ⑥ 類なき花の姿を女郎花池の鏡に映してぞ見る(《山家集》二八三)

  (譯文: 見舉世無雙花姿,女郎花映於池鏡)

  兩首和歌都以《水邊女郎花》爲題,吟誦了女郎花臨水鏡顧盼生姿的樣態。第⑤句中“映しても”使用“も”以加强語氣,第⑥句中“うつしてぞ見る”是爲了强調照水鏡,這裏表明美麗的姿態衹有通過“鏡”纔欣賞得到。

  《月前野花》咏的“花之色”也和這些女郎花歌一樣,通過“鏡子”映照出其最美的狀態。

  通觀西行吟誦“花之色”的和歌,可見其着力點放在捕捉其最美的狀態。

  ⑦ 《山家集》九七一號和歌《無題》(茨城大學附屬圖書館藏本第三句《色なれや》)

  衣手に移りし花の色かれて袖ほころぶる萩が花摺

  (譯文: 衣上染花色,枯澀如破袖,秋萩之花摺)

  ⑧ 《聞書集》六五號和歌《寄花述懷》

  花の色に頭の髪し咲きぬれば身は老い木にぞなりはてにける

  (譯文: 花之色綻放如白髮,身軀早已化爲老木)

  ⑨ 《山家心中集》花三十六首·三三號和歌

  何とかくあだなる花の色をしも心に深く思そめけん

  (譯文: 不知何故,花之色深思深染於心)

  ⑩ 《聞書集》三三號和歌《心經》

  花の色に心を染めぬこの春やまことの法の実は結ぶべき

  (譯文: 不爲花色所染,此春本該結出佛法正果)

  ⑦衣服上織染的絢爛花色也仿佛乾枯了一樣,袖子也破了,“花色之豔麗”與破衣袖形成對比。第三句以“色なれや”本文進行解釋,意即衣袖就像鮮花盛開般美麗。⑧用“花之色”來吟誦通常以雪和霜來比喻的老人白髮。此處“花之色”即鮮花盛開的茁壯蓬勃,與“老木”所顯示的下句顯出巨大反差,在對比中感受衰老。這兩首和歌中“花之色”越是鮮艷奪目,越能體現和歌的藝術效果,以下兩首也同樣。⑨爲何如此“嬌媚之花色”會深染於心,出家人本應該捨棄對嬌媚花色的欣賞之情。本應捨棄却深染於心,這顯示出“花之色”難以抗拒的美與魅力。其美麗通過⑩中佛教的領悟得到了升華。不爲“花之色”所感染的這個春天,佛法也將結出果實吧。但這裏如若没有出家者本應厭惡的“花之色”,也不會有真正的領悟,這裏藴含着煩惱即菩提的思想。與題目《心經》即《般若心經》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相對應。“色”即“花之色”,“空”即“真正的佛法正果”,“色即是空”是説“花”即“法之實”,這裏並非現實的花色,而是希望看到真實的“花之色”的態度。

  “月前野花”咏也讚歎了顯示花兒最美狀態的“花之色”,映照在“月”這一“野守鏡”中,這裏體現着看到了不可見的事物、捕捉到了無法捕捉的事物這樣一種想法。爲了强化這一想法,西行又附加了月亮即野守鏡的新故事,這是爲了表現題目“月前野花”本來的性質即本意。

  通過以上考察可知,“月亮”即“野守鏡”的理由是,因爲映照出了由于夜晚黑暗本應看不見的“花之色”。西行認爲看到了本應看不見的事物,這是“野守鏡”的特質,以“鏡”爲媒介,吟咏了“花之色”和“女郎花”的美麗本質。但是,那並不是現實中的花兒本身,其存在衹是虚像而已。

  那麽,西行對於“鏡”的這一態度起源於何處呢?要想弄清這一點,還要考察文章開頭提到的《聞書集》中的《安樂行品》。

三、 《聞書集》、《安樂行品》咏中的鏡

深入禪定,見十方佛

  深き山に心の月し澄みぬれば鏡に四方の悟りをぞ見る。

  (譯文: 深山心月澄,鏡中見四方之悟)

  (《聞書集》一五)

  首先,需要確認一下《安樂行品》咏詩題中引用的《法華經》的位置。

  讀是經者,(略)若於夢中,但見妙事,(略)又見自身,在山林中,修習善法,證諸實相,深入禪定,見十方佛。讀此經書之人(略)雖若在夢中,但能看到妙事,(略)又看到自身,在山林中修習善法,證諸實相,深入禪定,見到十方之佛。念誦《法華經》,積累功德,夢中亦如此,夢中在山林修行感悟,由此觀察瞻仰到諸方之佛的自身姿態。

  關於這首和歌,宇津木言行氏指出:“根據止觀三昧之境而咏出。”題目“深入禪定”意味着冥想法(觀法),因爲要説起《法華經》的觀法,就會讓人聯想到《摩訶止觀》。《摩訶止觀》是弟子章安灌頂記録天台智顗關於真理體得的講説,後來加以整理修繕而完成的著作,詳細敘述了實踐修行的具體方法即“止觀”。“止即止住心的動摇,意味着住本源之真理,觀即不動之心化爲智慧,依據真理正確地觀察事物。”止觀三昧境尤其是通過“一心三觀”得來,三即空、假、中,“同時一體性地把握三止三觀,稱爲圓頓止觀,乃至一心三觀,天台智顗將此總結爲止觀”。也就是説,首先以既非空觀亦非假觀的中觀爲目標,之後,亦不爲中觀所催促,而是實現空、假、中共融的狀態,最終能夠融通無礙地觀察所有現象。中觀中的“真實”就叫做“中諦”,“諦”字是表明“真理”“真實”之意的梵語譯語。因此,空觀中的真實稱爲“空諦”、假觀中的真實稱爲“假諦”“中觀”中的真實稱爲“中諦”。

  以下通過《摩訶止觀》的語句來具體分析。《摩訶止觀》卷第一下《止觀之大意》次根塵相對,一念心起即空即假即中者,若根若塵並是法界,並是畢竟空,並是如來藏,並是中道。云何即空?並從緣生,緣生即無主,無主即空。云何即假?無主而生即是假。云何即中?不出法性並皆即中。當知一念即空即假即中,並畢竟空,並如來藏,並實相;非三而三,三而不三;非合非散,而合而散;非非合非非散;不可一異而一異。譬如明鏡,明喻即空,像喻即假,鏡喻即中。不合不散,合散宛然。不一二三,二三無妨。《摩訶止觀》卷第二上《止觀之大意》*常座三昧

  觀如來時不謂如來爲如來。無有如來爲如來,亦無如來智能知如來者。如來及如來智,無二相,無動相,不作相,不在方,不離方。非三世,非不三世,非二相,非不二相,非垢相,非浄相。此觀如來,甚爲稀有。猶如虚空,無有過失,增長正念。見佛相好,如照水鏡,自見其形。

  卷第一下《止觀之大意》中,“當知一念即空即假即中,並畢竟空,並如來藏,並實相”,即一瞬的意識亦是“空諦”“假諦”“中諦”,是不爲任何事物所捕捉的最終的“畢竟空”,是藴含着成佛可能性的如來藏,是顯示最真實世界的一心三觀的狀態。另外,《摩訶止觀》將中觀裏真實的“中諦”與鏡結合起來論述,即該卷第一下劃虚綫的部分:“譬如明鏡,明喩即空,像喩即假,鏡喩即中。不合不散,合散宛然。不一二三,二三無妨。”將鏡子明亮的狀態視作“空諦”、映照的狀態視作“假諦”、鏡子本身喻爲“中諦”。與和歌相對照的話,鏡子即“心之月”、明亮即“心之月”皎潔無瑕的狀態,像即佛的姿態。

  另外,卷第二上中有“見佛相好,如照水鏡,自見其形”的表述,這裏應當注意的是,該卷第二上還説,“觀如來時不謂如來爲如來。無有如來爲如來,亦無如來智慧知如來者”,即不能直接看到如來本身,就連如來的智慧亦不能直接把握如來的本質。佛心中之悟,也衹能在鏡這一“中諦”中纔能把握,理由即在於此。這與之前在水鏡中映照出的女郎花真實的美也是相重合的。

  通過以上考察可以明確,西行嘗試在佛法之悟中去把握“中諦”,並通過“鏡”吟誦而出。而且,通過“鏡”映出領悟法佛之心,也與“野守之鏡”“映照人的心靈”産生了共鳴。

  那麽,這樣的認識僅僅局限於西行一人嗎?

四、 “和歌深奥之道”與三諦圓融之路

吟誦《法華經》中《法師功德品》的同時代的歌人,其和歌作品中也運用了鏡這一詞語。

  

  (譯文: 爲無濁浄心所磨,身乃真澄之鏡)

  (《長秋咏藻》法華經二十八品歌《法師功徳品》四二一“又如净明鏡,悉見諸色像”)

  

  (譯文: 佛法澄澈之心,身亦受琢磨,看到戀慕之影)

  (《拾遺愚草》皇后宫大輔百首《寄法文戀五首》二九八“又如净明鏡”)

  

  (譯文: 五種法之所爲,無人能看到,映出花色之鏡)

  (《拾玉集》卷四《舍利報恩會聽講法師功德品和歌》四二五三)

  像這樣,和歌裏吟誦了“鏡”,如果考慮到《法華經·法師功徳品》原文中運用了“鏡”一詞,就不會感覺不可思議。

  若持法花者,其身甚清净,如彼浄琉璃,衆生皆憙見。又如浄明鏡,悉見諸色像,菩薩於浄身,皆見世所有,唯獨自明了,餘人所不見。

  

  

  另外,與西行有過交流的寂然《法文百首》中,直接引用了《摩訶止觀》。

  青葉紅花非染使然

  

  (譯文: 主以垂柳之絲,聚攏縫成各色梅花之笠)

  證諸法自然中有此比喻。自初春之梅,到傲霜之菊,見各種各樣形形色色之花,無外人來染,亦非樹間照進的多色之光。衹是遵循時節,自然而然綻放,静心思之,諸法種種形色,皆備不可思議之理。探尋、學習、思索此道理,不知不覺中比觀賞更加興趣盎然。據説青柳之絲爲佐保姬所染,梅花笠爲黄鶯所縫,這些僅爲傳聞之事。真實狀態乃無主定之事,故説一色一香無非中道。青葉紅花,拿出其一。種種色香亦無顯露之事。不仅衹是花色,萬事皆爲無主而空之心。(春·五)

  上文《摩訶止觀》序文認爲和歌中梅花的香氣和色彩即爲中諦。就西行的和歌而言,花之色即中道。

  和歌與《摩訶止觀》的關係,歌壇第一人藤原俊成進行了理論概括。俊成認爲,《古來風體抄》中《摩訶止觀》的深奥與和歌的深奥是相同的,他引用《法華經》等,指出“和歌深奥之道類似於空假中的三體(稿者注: 三諦)”。像這樣,可以看出同時代也存在將和歌與“中諦”相關聯的潮流,西行也與之相呼應而吟誦了關於“鏡”的和歌。

五、 結 語

本文考察了西行關於“鏡”的和歌。《月前野花》咏爲表現詩題的本意,描繪“野花”映照在“野守之鏡”即“月”影中,在黑暗的夜色中捕捉“花之色”的真實。以“月”爲“鏡”映照出的“花之色”雖然是虚像,但在被映照出來這一點上是真實的。這相當於《摩訶止觀》中的“中諦”。

  另外,在《安樂行品》咏中,作者並没有將“佛之悟”停留在否定“假諦”的“空諦”,而是嘗試在表現“中諦”的“鏡”中進行吟誦。

  根據以上兩首和歌的解釋,“鏡”爲“中諦”、“花之色”爲“假諦”、“悟”爲“空諦”。西行通過“鏡”試圖描繪出“中諦”的“花之色”和“悟”,《月前野花》咏和《安樂行品》兩者的共通之處,就是在“中諦”概念中吟咏和歌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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