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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古寫本《降魔變文》與釋迦牟尼身世之謎——兼論美國漢學家Victor Mair的跨文化研究

时间:2023/11/9 作者: 国际中国文学研究丛刊 热度: 15077
洪 濤

一、 引 言

敦煌石室遺書《降魔變文》有多個寫本: 羅振玉舊藏本;胡適舊藏本;斯坦因(Marc A. Stein)搜集的兩種S4398和S5511;伯希和(Paul Pelliot)搜集的兩種P4524和P4615。以上六種之中,S5511和胡適舊藏本應該是同一卷之前與後,可以綴合。

  P4524在芸芸敦煌變文寫本中,特别受學者重視,原因是: 這個寫本有彩圖,而彩圖對於説明“何爲變文”,十分重要。敦煌學學者推斷,“變文”可能是“伴圖講唱的文本、底本”。但是,現存敦煌變文寫本大多有字無圖,因此,變文“伴圖”之説,實物證據稀少。在這種情況下,P4524實屬吉光片羽。P4524這個卷子圖文並全: 正面是彩圖(描繪了佛徒與外道鬥法的各個場景),背面録有六段韻文,相當於變文的唱詞(這些韻文與胡適《降魔變文》舊藏本上的變文唱詞大同小異)。

  《降魔變文》畫卷(P4524)在文獻學上是十分珍貴的原件,而降魔故事的文字文本在文化史上也頗有研究的價值。故事内文多處提及佛陀的出身和來歷,有些説法甚爲奇特、神異,似是異文化融會的産物。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變文在言論上唯護佛陀、駁斥外道,這現象可以説是另一個層面的“降魔”。

  以下,筆者先簡介降魔故事的内容和特點,然後分析故事中人如何迴護佛陀,同時,我們也檢討美國漢學家 Victor Mair《降魔變文》英譯本的得失。

二、 敦煌古寫本《降魔變文》的内容和特點

《降魔變文》主要講述南天竺的輔國賢相須達多(簡稱“須達”)爲佛門籌建精舍,這事被六師外道知悉,外道向國王告狀,想借國王之力阻止佛徒建精舍。後來,外道和佛徒約定以鬥法方式一決高低: 佛門倘取勝,則傾國事佛;佛門若敗,則誅殺須達多。其後,雙方各展神通,連番惡鬥之下,外道落敗,最終皈依佛門。

  一般讀者比較重視降魔故事中的鬥法場景,他們認爲這部分寫得特别生動。敦煌遺書P4524的作者(畫師)大概也有同一心思,所以,P4524衹描繪雙方鬥法的場景,而不用圖像呈現鬥法以外的其他情節。其實,降魔故事中建精舍和鬥法之前都有大段文字頌揚如來出身不凡、“最勝最尊”,這些言論也許是整個作品的重中之重(因爲故事的要旨是勸世人皈依佛陀)。

  在籌建精舍之前,須達多問奉佛的護彌:“佛者有何神異?僧者有何德能?令我聞名,交流戰汗。住在何處?幸説委由。”此外,在鬥法之前,國王向須達查詢佛陀的來歷時,國王關注的是:“佛是誰種族?先代有没家門?學道諮稟何人?在身有何道德?”

  有了這些設問,變文中佛徒乘機揄揚如來、表彰佛教。另一方面,《降魔變文》又描寫外道六師多番詆毁佛祖,一再嘲諷。《降魔變文》的基調是佛魔對立,把六師外道視爲魔。

三、 《降魔變文》描寫六師外道抨擊佛陀

《降魔變文》中録有外道詆佛之言辭,例如:“六師聞言笑不已:‘瞿曇幻術難爲比,美語甜舌和斷人。生得七朝母即死,不能玉殿坐瓊樓,捨父逃走深山裏。所出之言唤作經,自歎身金絶殊異……’”“瞿曇”即Gautama,有譯爲“喬達摩”(釋迦族的姓氏),這裏“瞿曇”專指釋迦牟尼。六師那段話,是嘲諷釋迦牟尼的經歷和行爲。

  但是,《降魔變文》中讚頌釋迦牟尼(佛陀)的言辭更多。作者借護彌和須達多之口,力陳佛陀出身不凡,其中有些説法頗有神化之嫌,例如,故事中提到佛陀是“鸞鳳之苗嫡”。何以《降魔變文》對佛陀的父母、出生事跡,再三致意?

  原來,在佛教史上,佛陀的身世,受到質疑。查《大般涅槃經》可知,外道着力攻擊佛陀,他們的口實就是: 佛陀“不生王種之中”,“沙門瞿曇無父無母”。《大般涅槃經》卷第三十記録外道的言論:

  大王善聽,沙門瞿曇,真實不生王種之中,瞿曇沙門若有父母,何由劫奪他之父母?大王!我經中説,過千歲已,有一妖祥幻化物出,所謂沙門瞿曇是也。是故當知,沙門瞿曇無父無母,若有父母,云何説言: 諸法無常、苦、空、無我、無作、無受。以幻術故誑惑衆生,愚者信受,智者捨之。大王!夫人王者,天下父母,如秤、如地、如風、如火、如道、如河、如橋、如燈、如日、如月,如法斷事,不擇怨親。沙門瞿曇不聽我活,隨我去處,追逐不捨。惟願大王,聽我等輩,與彼瞿曇較其道力。若彼勝我,我當屬彼;我若勝彼,彼當屬我。

  外道最後説到要“與彼瞿曇,較其道力”,這與《降魔變文》後半情節相同。變文作者可能參考過《大般涅槃經》這段話。

四、 佛陀是“鸞鳳之苗嫡”?

《降魔變文》中,護彌向須達介紹佛陀,護彌稱讚説:“佛者不是凡人,迦毗羅城浄飯王子,祖宗相次,御千世之今〔金〕輪;奕葉尊榮,蓋鸞鳳之苗嫡。”最後那句提及“鸞鳳”,引起了筆者的注意。美國漢學家 Victor Mair 如此翻譯:

  The numerous pages of their history are full of honour and glory —

  They are, then, descendants of peacock and phoenix. (p.38)

  可見,“鸞鳳”被 Mair 翻譯成 peacock and phoenix。其中,peacock(孔雀)對應“鸞”。筆者心裏出現一個疑問: peacock and phoenix 這個説法,有何依據?

  再看另一例子。須達多對波斯匿王講述佛陀的來歷,他是這樣説的:“如來先世,且出千個輪王,枝葉相承,尊榮不絶。爰祖及父,皆居萬乘之尊;卓子玄孫,咸稱鸞鳳之嫡。”“卓子……鸞鳳之嫡”這小段,Mair 翻譯爲:

  Their sons were outstanding, their grandsons splendid.

  And each was styled the direct descendant of peacocks and phoenixes. (p.63)

  Mair筆下的peacock,指孔雀。讀者看過譯文,心裏難免生出疑問: 佛陀是孔雀的後裔?peacock是鸞嗎?又,peacock在英語中常表貶義(驕傲的象徵)。選用peacock,妥當嗎?又,peacock與佛陀的家世有關嗎?“鸞鳳之嫡”又是怎麽一回事,是比喻嗎?以下,筆者嘗試尋找答案。

  (1) 從“白象入胎”到“鸞鳳之嫡”

  “鸞鳳之嫡”這説法有何來歷?按照其他文本的描述,佛陀降生之前有白象入母胎。《根本説一切有部毘奈耶破僧事》等記載,釋迦牟尼佛入胎時,其母做了四種夢:“一者見六牙白象來處胎中。二者見其自身飛騰虚空。三者見上高山。四者見多人衆頂禮圍繞。”

  换言之,釋迦牟尼佛出生前,有“六牙白象”入母胎,没有“鸞鳳”的蹤跡。《雜寶藏經》説: 釋迦牟尼的前身,是一頭大白象。白象在佛教故事中,地位特殊。《降魔變文》中舍利弗曾經“化出六牙大香象”。大香象,象徵力大無比,具有大無畏的精神。

  

  敦煌古寫本P4524畫卷(局部)顯示: 六牙大香象

  另一方面,在中土傳説中,“鸞”是一種俊鳥。東漢王逸《楚辭章句》:“鸞,俊鳥也。皇,雌鳳也。”“皇”,現在多寫作“凰”。

  順帶一提,《降魔變文》中,鸞鳳一再出現,例如:“去城不近不遠,顯望當途,忽見一園,竹木非常蓊蔚,三春九夏,物色芳鮮;冬際秋初,殘花翁鬱。草青青而吐緑,花照灼而開紅,千種池亭,萬般果藥,香芬芬而撲鼻,鳥噪咶而和鳴。樹動揚三寶之名,神鐘震息苦之響。祥鸞瑞鳳,争呈錦羽之暉;玉女仙童,競奏長生之樂。”後文又寫:“祥雲瑞蓋滿虚空,白鳳青鸞空裏揚。”作者將鸞鳳(表祥瑞)放到天竺背景中,這應該屬於天竺故事的“中國化”(sinicizing)。

  中國先秦作品已將“鸞”“鳳”並提,例如: 《楚辭·離騷》有詩句“鸞皇爲余先戒兮,雷師告余以未具。”句中的“鸞皇”,指鸞、皇,就是鸞鳥和鳳凰。“鸞皇”,《楚辭·惜誓》作“鸞鳳”。《楚辭·涉江》:“鸞鳥鳳皇,日以遠兮。燕雀烏鵲,巢堂壇兮。”(“鳳皇”,現在多寫作“鳳凰”)宋玉的《九辯》也描寫“鳳皇高飛”。劉勰認爲“楚人以雉爲鳳。”有學者認爲鳳即孔雀。

  在中土的文化傳統中,鳳被視爲鳥中之王、神之使者;鳳也象徵人間王者,例如: 明代小説《三國演義》第五十四回寫劉玄德有龍鳳之姿,天日之表。

  (2) “佛母孔雀”之説與 Mair 譯法的可能依據

  我們再來關注“鸞”譯爲 peacock(孔雀)這一點。

  三國張揖編纂《廣雅·釋鳥》指“鸞鳥,鳳皇屬也。”也就是説,鸞鳥是鳳的一種,鸞鳥應該是鳳凰之類的神話動物。至於peacock(孔雀),則是現實生活中能看到的鳥類,神異色彩淡薄。

  不過,孔雀和鸞鳥,在中國古人的心中,可以並列,例如,《楚辭·大招》:“孔雀盈園,畜鸞皇只。”如此並列,大概是因爲孔雀與鸞鳥,外貌近似?

  孔雀和佛教有緣。《大正藏》密教部收録《大孔雀明王畫像壇場儀軌》:‘于蓮華胎上畫佛母大孔雀明王菩薩……乘金色孔雀王。”

  有趣的是,孔雀與佛母,在中土通俗故事中,也有關係。中土的神魔故事《西遊記》第七十七回“群魔欺本性 一體拜真如”寫道:

  那混沌分時,天開於子,地辟於丑,人生於寅,天地再交合,萬物盡皆生。萬物有走獸飛禽,走獸以麒麟爲之長。飛禽以鳳凰爲之長。那鳳凰又得交合之氣,育生孔雀、大鵬。孔雀出世之時最惡,能吃人,四十五里路把人一口吸之。我〔佛陀〕在雪山頂上,修成丈六金身,早被他也把我吸下肚去。我欲從他便門而出,恐污真身,是我剖開他脊背,跨上靈山,欲傷他命,當被諸佛勸解: 傷孔雀如傷我母。故此留他在靈山會上,封他做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薩。

  《西遊記》裏這小故事是説: 鳳凰生出孔雀,而孔雀曾吸佛陀入體内,後來佛陀剖體而出,於是,孔雀成爲所謂“佛母孔雀”。《西遊記》作者編寫這個小故事,其靈感會不會是來自經書名稱,也就是《佛母大孔雀明王經》?小説家會不會是望文生義?

  按照以上所示的“前因後果”,Victor Mair用peacock這個詞,似乎有他的“道理”。變文所説的“鸞鳳之嫡”,其性質會不會是近似《西遊記》“佛母孔雀”之類?

  孔雀的外貌與想象中的鸞鳥相近、印度曾有弘佛的孔雀王朝、佛經中又有《佛母大孔雀明王經》,這些事實都可能給Victor Mair一些“翻譯的靈感”(使用 peacock)。

  (3) 鳳凰、phoenix;迦樓羅、“金翅鳥王”

  Mair 譯文中的 phoenix, 實是西方傳説中會自焚的火鳥,而中土的鳳鳥不會自焚。不過,“phoenix=鳳凰”這樣的“翻譯對等式”已經頗爲流行。嚴格來説,兩種鳥類之間實有差異。

  《降魔變文》描寫舍利弗與外道六次鬥法,第四回合出現金翅鳥王鬥毒龍的場景(毒龍是外道所化)。

  

  P4524所繪金翅鳥王,正在攻擊毒龍(外道所化)

  《降魔變文》這樣描寫金翅鳥王:“舍利弗安詳寶座,殊無怖懼之心,化出金翅鳥王,奇毛異骨。鼓騰雙翅,掩蔽日月之明。抓距纖長,不異豐城之劍。從空直下,若天上之流星。遥見毒龍,數迴搏接。”這裏,金翅鳥王形象威猛,無愧爲佛教的護法神。

  這“金翅鳥王”與中土的“鳳凰”都是鳥王,變文的作者却没有將兩種鳥王混爲一談:“金翅鳥王”的戰鬥形象比較突出。

  

  不過,古印度神話中,迦樓羅會吞食毒蛇,而變文中,“金翅鳥王”對付的是“毒龍”。如果是變文作者改毒蛇爲毒龍,那麽,這可能也是一種漢化。

  P4524卷子上的金翅鳥,頭上似有一個大瘤。這應該是迦樓羅的特徵之一。

五、 佛母的來歷(脱文問題)

《降魔變文》寫佛陀的生父生母皆尊貴不凡,具體描敘是:“父稱浄飯,居八國之最尊,母號摩耶,處天□之絶世。”最後那句,“天”字之後有一個脱字。筆者翻查《降魔變文》的胡適藏本(影印本),發現原卷此句“天”字之下,有一小片空白。何以此處出現空白?

  筆者推想: 或因鈔手未能確定原稿“天”字之下是什麽字,於是,他留白不寫。筆者這樣判斷,是先假設我們今天看到的變文寫卷是一個鈔本(過録本)。

  B层:背诵mini-talks;教材P185 6、7;校园网资源库Learning situation 3 Applying for a job中role-play的对话任务。

  

  【説明】關於佛母( 摩耶夫人) 胡適所藏古寫本《降魔變文》( 左 圖所示) : “母號摩耴,處天□之 絶世。”( “天”字之下,有一小片 空白位。) Mair 認爲“天”字下是“竺”字,成 爲“處天竺”。 項楚認爲缺字在“天”字之前,應 爲“處五天 獉獉獉 之絶世”。 筆者的判斷: 疑此處原作“處天 獉 臂獉 之絶世”。

  “處天□之絶世”這句,“天”字之後那缺字是什麽?

  敦煌學者黄征認爲:“似可補作‘竺’”。筆者認爲:“天”字之後可能不是“竺”字,因爲“竺”字筆劃不多,字形也不複雜,如果説鈔手不認得“竺”字以致留白,這是難以令人深信的。筆者懷疑此處原作“天臂”。

  何以是“天臂”?佛陀的生母來自天臂城。《佛本行集經》記載,大臣摩訶那摩,即報王言:“彼天臂城嵐毘尼園,大王夫人,在中遊戲。於彼樹下,生一童子。身黄金色……”“天臂”之“臂”,筆劃較多,如果底稿上字跡不佳,“臂”會比“竺”字更難辨認。

  關於這個問題,Mair 在譯本的注釋中説:“India 竺”。他的意思是,原文此句應讀作“處天竺之絶世”。Mair又指出“Iriya 40b supplies人”。他的意思是,他注意到日本漢學家入矢義高(Yoshitaka IRIYA, 1910—1998)認爲當作“人”字,讀作“處天人之絶世”。Mair 不同意入矢義高的看法,他按照“處天竺”來翻譯:

  【原文】 處天竺之絶世。

  【譯文】 She was recognized throughout India as peerless. (p.203)

  譯文中的 India,就是“印度”,相當於古代的天竺。《史記·大宛傳》稱之爲身毒。南朝劉宋時范曄(398—445)撰《後漢書》有“天竺”其名。《降魔變文》内文也有“天竺”這個詞。

  中國學者項楚(1940— )認爲,此句當作“處五天之絶世”。“五天”指“五天竺”。項楚這樣解讀,與Mair之見相近。實際上,“處天竺”和“處五天”兩種解讀,都指向“天竺”。

  “五天竺”之説,見於唐代新羅僧人慧超所著的《往五天竺國傳》。另外,伯希和(Paul Pelliot)所得敦煌卷子中,有《往五天竺國傳》的殘本,編號爲P3532。筆者還注意到“五天”也見於其他故事,例如,敦煌寫本《八相變》有這樣的話:“時爲太子,於波羅奈國五天之境……”

  就對句的工拙而言, “八國”對“五天”(依項楚之説)確實對得較爲工整。但是,Mair的讀法(天竺)較爲尊重原本,因爲原卷是“天”字之下留白。筆者提出“天臂”一説,是基於摩耶夫人的娘家在天臂城。

六、 寫本中的“四生”是Four times has he been born嗎?

《降魔變文》提及佛陀的始祖(“鸞鳳之嫡”)、父母親,也有一些詞句寫“誕生”,例如“四生三界”。

  (1) 關於“四生”的含義

  波斯匿王召見須達多,向他查問佛陀的來歷。須達多説佛祖“分身百億,處處過齋。一名悉達,二號如來,爲天人師,具一切智,四生三界,最勝最尊。”這段引文的末四句,Mair 譯爲:

  He is the teacher of gods and men,

  Who is possessed of all wisdom.

  Four times has he been born in the triple-world —

  He is all-conquering and most highly honoured. (p.65)Four times has he been born 這句,Mair 在注釋裏有進一步的解釋,他説: …born.Catur-yoni. This method of release employed bypratyeka-buddhaswould seem to be inappropriate in reference to Sakyamuni who was concerned with saving others. (p.206)我們知道,Catur在梵文中是“四”的意思。但是,“四生”是指四種(方法),還是四度?Mair 的意思似乎是: caturyoni 衹適用於pratyeka-buddhas(辟支佛),不太適用於Sakyamuni。因此,他將此“四生”歸於釋迦牟尼,他選擇翻譯“四生”爲 has been born four times。這是“(釋迦牟尼)四度出生”的意思。筆者認爲,“四生三界,最勝最尊”實際上就是説“佛於世間,最爲殊勝”。“四生”在這語境中,或與“衆生”意思相近。

  “四生”指胎生、卵生、濕生和化生,其説見於《金剛經》:“所有一切衆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必須指出的是: Mair 在注釋中提及Catur-yoni,這其實就是指“四種出生方法”(注意: 是“方法”),然而,譯文中的four times has he been born意思是“他四度出生”。問題是,佛陀降生被定爲four times, 這一點有没有依據?筆者對這點,不能無疑。

  (2) 爲什麽將“四生”譯爲four times?

  “四度出生”的説法,來歷爲何?筆者疑心,“四度出生”也許與其他釋迦牟尼本生故事有關。

  敦煌寫本《八相變》開頭這樣寫:

  爾時釋迦如來,於過去無量世時,百千萬劫,多生波羅奈國。廣發四弘誓願,直求無上菩提。不惜身命,常以己身,及一切萬物,給施衆生。慈力王時……歌利王時……尸毗王時……月光王時……寶燈王時……薩埵王子時……悉達太子時……或時爲王,或時爲太子,於波羅奈國五天之境,捨身捨命,不作爲難。非但一生,如是百千萬億劫,精練身心,發其大願,種種苦行,無不修斷,令其心願滿足。故於三無數劫中,積修萬行,衹爲功充果滿,方成佛位。

  這段文字描述了釋迦牟尼佛的過去世。

  另外《太子成道變文》(S4138)有這樣的説法:“定爲三界之主”“救拔四生重苦”。《八相變》寫道:“……六通具足,五眼元明,爲三界大師,作四生慈父。”在這種語境中,“四生”的意思應該是“衆生”。另一方面,按佛教的説法,證辟支佛果,最快也要四生。Victor Mair在注釋中提及pratyeka-buddhas。查pratyeka-buddhas,就是“辟支佛”。辟支佛與“四生”並提,見於龍樹(約2—3 世紀)《大智度論》卷二十八:“有辟支佛,第一疾者四世行,久者乃至百劫行。”這裏明確提到“四世”。辟支佛修證的時間,速則四世,遲則百劫。由於Mair提及pratyeka-buddhas,那麽,《大智度論》説的“四世行”,會不會是那句Four times has he been born的“依據”?(3) 關於變文寫本中的“三界”

  再看“三界”的英譯。佛教以“三界”指衆生輪迴的三個領域: 欲界、色界、無色界。佛陀接受須達多啟請時,也當面對須達多説:“吾爲三界之主,最勝最尊。”(第348行)這句話也提及“三界”。

  “吾爲三界之主,最勝最尊”這句,Mair譯爲: I am the Lord of the three-cosmological realms — All conquering and honoured above all. (p.42)

  我們知道,“四生三界”被Mair翻譯成: Four times has he been born in the triple-world。(p.65)

  從上引二例我們可以看到,前後兩個“三界”,一個被譯爲the three-cosmological realms,另一個被譯爲 in the triple-world(p.65)。

  譯者這樣做,有必要嗎?

七、 佛陀異於常人的出生方法: 從母之右脇出生

佛陀出生的方式,異於凡人。《敦煌變文集》中《太子成道經一卷》(P2999)有“還從右脇出身胎”的説法。另外,《八相變》記載:“釋迦真身,從右脅誕出。”

  對於“從母右脇出生”這一説法,Mair 書中也有提及。他的原話是: I switch to past tense because Sakyamuni’s mother, Mahamaya, died seven days after he was born ‘from her right side’ (Caesarean section?).

  Caesarean section,就是剖腹産子,是指胎兒足月時或足月前經腹部切口自子宫剖取胎兒的手術。古代的剖腹生産大多是用在於分娩中死去的母親身上。

  佛陀出生,自然不是用Caesarean section。佛陀出生的故事中,也完全没有提及外人持刀剖開佛母身體。

  Mair寫下Caesarean section,當屬他聯想所及(有此念頭),也許他看過前人如此附會。他把Caesarean section放在括號中,又加上問號,似乎表現出他不是嚴肅對待這個念頭。

  Mair 重視文本細節,翻譯時一絲不苟,但是,他也有playful(玩笑取樂)的時候。這一點,是他自己承認的。

八、 佛陀的來歷與中土的始祖誕生傳説

“鸞鳳之苗嫡”“從母右脇出生”之説,非比尋常。“鸞鳳之苗嫡”有神化佛陀之嫌。不過,《降魔變文》中的神化現象未必源自天竺,相反,神化可能是源自中土的傳統。

  我們知道,中土早有神化王者或者始祖的傳統。《詩經》中有“天命玄鳥,降而生商”之句,見於《詩經·商頌·玄鳥》。鄭玄(127—200)箋:“天使鳦下而生商者,謂鳦遺卵,娀氏之女簡狄吞之而生契。”鄭玄提供了清晰的信息: 簡狄吞鳥卵後生出契。“生商”的“商”是指殷商的祖先(契)。不過,《商頌·玄鳥》中衹有“玄鳥”,没有提及“鸞鳳”二字。

  不過,《楚辭·離騷》描寫:“鳳凰既受詒兮,恐高辛之先我。”《楚辭·九章·思美人》描寫:“帝辛之靈盛兮,遭玄鳥而致詒。”《天問》描寫:“簡狄在臺,嚳何宜?玄鳥致貽,女何喜?”以上三例之中,《離騷》提到“鳳凰受詒”,而《思美人》和《天問》則提及“玄鳥”。許多學者認爲: 鳳凰和玄鳥的“詒”和“貽”同指一事,鳳凰和玄鳥兩者没有區别。爲什麽?

  關鍵在於鳳皇和玄鳥之“詒”“貽”都與“辛”有關(“帝辛”或“高辛”,就是帝嚳。帝嚳生契,契是商朝的始祖),所以,各詩句所指,似乎是同一回事。

  詒,意思是“遺”。敦煌殘卷 P2494 號(俗稱《楚辭音》者)第四十五行解釋:“詒,餘之反。詒,遺也。”解釋衹有“遺也”二字,言辭甚簡,語意不大明朗,似乎是説“鳥遺(卵)”。

  

  有问题有问题有问题

  商的始祖名契。《吕氏春秋》、《史記》等書也記載契之生母簡狄吞下鳥卵而生契。《史記·秦本紀》記載:“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孫曰女修。女修織,玄鳥隕卵,女修吞之,生子大業。”這神話故事與殷商始祖的感生神話相似。

  在中國文化中,鸞、鳳常常並稱。鳳凰象徵祥瑞,同時,鳳凰與聖君相關,“有聖君則來,無德則去”。筆者查知,有些謗佛者不以“鳳凰”配佛陀,例如,在中土道教之徒的謗佛話語中,入胎的是黄雀。

九、 結 論

本文以敦煌古寫本《降魔變文》胡適舊藏古寫本爲中心,再參考敦煌遺書P4524號彩繪、S4138(《太子成道變文》)、P2494(《楚辭音》)、P3532(《往五天竺國傳》)等敦煌古寫本,探討了降魔故事中“佛陀誕生”的各種議題。《降魔變文》的情節主軸自然是佛徒在法術上降服外道,其實,在輿論上,作者也反擊了謗佛之論。故事一再强調: 佛陀的家世不凡、父母尊貴無比、佛陀是“四生六道最勝最尊”……這些言論,可以視爲言論上的“降魔”。

  佛陀爲“鸞鳳之苗嫡”一説,可能是遠承先秦舊説“鳳凰受詒”。倘真如此,則變文的寫法實是一種漢化或中國化(sinicizing)。我們可以試試推想其中緣故: 佛陀出生傳説原是“白象入胎”,白象在古印度較爲常見,是吉祥的動物。但是,在中國,白象原本没有特别的吉祥涵義,相反,鸞鳳在中華文化中向來是俊鳥,表祥瑞。中土之人也比較熟悉鸞鳳。筆者判斷,“鸞鳳”之用,隱約折射出變文成形時佛教話語的在地化(indigenized)。變文作者可能刻意將白象改爲鸞鳳,這樣做,有利於佛教話語爲中土民衆所接受。

  《降魔變文》的Victor Mair英譯本,也引出一些文化詮釋議題。其中,peacock、Four times has he been born 似有商榷的餘地。筆者的考證顯示,那些譯文可能有若干依據或者來歷。Mair的翻譯態度很嚴謹,他也許參考過其他佛典的記載和佛教故事纔動筆翻譯。

  從文本的討論可以看見,敦煌寫本的解讀和翻譯,必須注意文化背景,其中,語言文字、歷史源流和在地化現象都是研究的重心。

  《降魔變文》中還有許多議題可以從文化史角度加以論析。筆者將另撰一文補論本文未談及的話題。(2014年初稿。2016年修訂。2017年春校補於香港中文大學馮景禧樓。)【附記】美國、法國、日本學者與敦煌《降魔變文》本文没有詳論P4524的彩繪,因爲前賢已做了不少研究,例如:1. Victor Mair撰有長篇論文,其出版資料如下: Victor H. Mair,Sariputra

  Defeats

  the

  Six

  Heterodox

  Masters:Oral-Visual

  Aspects

  of

  an

  Illustrated

  Transformation

  Scroll(P.4524),Asia

  Major, 3rd Series, 8.2(1995), pp.1-52。

  3. 日本學者秋山光和(Terukazu AKIYAMA): 《敦煌における變文と繪畫——再び牢度叉鬪聖變(降魔變)を中心に》,載於日本《美術研究》221期(1960年7月),頁47—74。秋山光和另有一文《敦煌本降魔變(牢度叉闘聖變)畫卷について》,刊登在《美術研究》187 期 (1956年7月), 頁1—35。此外,日本學者入矢義高(Yoshitaka IRIYA)將《降魔變文》翻譯成日語,其譯文刊載於《中國古典文學大系》(東京,平凡社,1975)第六十卷。此書有降魔故事的日本語譯文,又有注釋43條。入矢義高的焦點放在文字方面,但書本的第46頁也刊出P4524的局部: 獅子咬水牛場景(按: 那水牛是外道所化)。Victor H. Mair 對入矢義高的判斷,間有評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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