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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明親王《兔裘賦》考——以佛教表述爲中心

时间:2023/11/9 作者: 国际中国文学研究丛刊 热度: 14542
于永梅兼明親王《兔裘賦》考
——以佛教表述爲中心

  于永梅

一、序 言

兼明親王(914—987)是日本醍醐天皇的第十六皇子,七歲時被賜源姓而降爲臣籍,歷任地方長官、中納言、大納言、左大臣。貞元二年(977)因藤原兼通的陷害而被恢復了親王的身份,左遷爲二品中務卿的閑職。寬和二年(986)兼明親王提交了中務卿的辭呈,第二年走完了七十四歲的生涯。兼明親王作爲皇室詩人,以其卓越的文才和悲劇般的經歷受到後人的尊敬並得到衆多的同情,在平安時代漢詩文研究中受到了矚目。

  收録在《本朝文粹》卷一的《兔裘賦》就是晉升爲左大臣的兼明親王于貞元二年被貶爲中務卿時的作品。如序文“爲執政者枉被陷矣。君昏臣諛,無處於愬……因擬賈生鵩鳥賦,作兔裘賦”所述,因受到執政者的陷害,君昏臣諛,無法傾訴哀憤的心情,因此模仿前漢賈誼被左遷時的作品《鵩鳥賦》(收於《文選》卷十三)而作了《兔裘賦》。

  關於這篇作品,大曾根章介從與《鵩鳥賦》對比的角度論述了下列觀點:《兔裘賦》中所表現的是與《鵩鳥賦》相同的知足安分的隱逸思想,所依據的是超越死生的老莊的教誨。另外,與《鵩鳥賦》不同的是,《鵩鳥賦》使用了冷静達觀的語調,領悟了生死的無常,整篇文章充分體現了老莊思想所描繪的理想境界,而《兔裘賦》使用的卻是慷慨激越的語調,體現了兼明親王没能超越生死而達到無爲境地的事實。村田年子與大曾根氏相同都從《兔裘賦》所表現出的隱逸思想方面進行了論述,認爲兼明親王的隱遁理想因左遷事件而受影響,並指出兼明親王對隱逸思想的理解有一定的局限性,因此他没能完全達到隱逸思想的境界。金原理也是從隱逸思想的角度對《兔裘賦》進行了論述。

  也許是由於《兔裘賦》被分類在《本朝文粹》幽隱部中的緣故,歷來的研究都只從老莊隱逸思想的角度來對這篇作品進行論述。的確,文中表現出了跟隱逸思想相關的内容,但文章的後半部卻使用了佛教的表現,這一點是不容忽視的。關於兼明親王具有佛教修養這一點,大曾根氏在上述文獻中已有論述,但對《兔裘賦》中佛教方面的表現卻没有提及,而這對了解《兔裘賦》中所體現出來的兼明親王的思想是不可忽視的部分,因此本文就著重考察《兔裘賦》中的佛教表現,期望在此基礎上正確把握這篇文章的特點,並且更加清楚地了解兼明親王的人生觀和價值觀。

二、内 容

《兔裘賦》的内容概括如下。

  兼明親王在序文的前半部分表明了自己想要辭官並在龜山腳下的清静之處度過余生的願望。可是就在居所即將建成之時,卻遭到了執政者的陷害。臣下諂媚、君主不辨是非,自己的憤懣情緒無法傾訴,表現了兼明親王迫切的心情。

  序文接著寫道:後人定會追究責備我没能完成自己的宿志。隱遁在兔裘之地的古時魯國的隱公被羽父殺害,没能實現他隱遁的志願。現在唯一能夠安慰我的就是孔子在《春秋左氏傳》中助成了隱公的遺志,把他當成賢君來稱頌。後世的君子們,如果有人能夠明白我的真意的話,一定會把事實公之於衆吧。

  關於序文“後代俗士,必罪吾以不遂其宿志”中的“宿志”,此前有多種解釋。日本古典文學大系《本朝文粹》只是解釋爲從以前就一直有的志願,而柿村重松在《本朝文粹註釋》中明確指出“宿志”指的是“遁世”,新日本古典文學大系《本朝文粹》(以下簡稱新大系)將“宿志”解釋爲“出家”。的確,兼明親王在生病後作的《髮落詞》中,清楚地寫到自己想要出家的願望。“勢去乃去,客行不還。氣衰又衰,髮落不殘。事誠有爾,君何嘆焉。吾應曰,汝言是,安以疑。白盡之後,落盡之時。將絶簪纓之累,歸空門之巖扉。”文中寫到自己權勢已去,家中不再有客人的來訪,由於生病而頭髮變白,並表明了當頭髮全部變白掉光的時候,將擺脱簪纓的累贅歸入佛門的想法。文中雖然很清楚地表明了想落髮出家的願望,但此處又可以理解爲是因生病掉髮而引發出來的感慨,從而聯想到了落髮出家。由此可見,從《髮落詞》中並不能讀出兼明親王確實有出家的打算。而且,兼明親王的有關出家願望的描述,只出現在這篇《髮落詞》中,其他的作品中從未涉及過。由此也可以判斷,兼明親王並没有真正的出家打算。因此把《兔裘賦》中所説的“宿志”像新大系那樣作爲出家的願望來理解的話,未免有些牽强。

  那麽,兼明親王的“宿志”究竟是什麽呢?兼明親王在被左遷爲二品中務卿閑職的九年後,也就是在寬和二年(986),提交了辭去這個職務的奏狀《請被停職中務省卿狀》,在奏狀中使用了“昔時之宿念”這一表現。“臣昔列槐棘之時,思辭爵辭官,以無爲無事,而送餘生。故西山之下,聊結草庵,以爲退老之地。而本懷乖違,遺恨在彼。今日之所陳者,是昔時之宿念也。”奏狀中説,自己過去位居公卿之列時,就想辭去官職悠閑地度過餘生。因此在西山腳下修建了草堂,想把它作爲自己晚年生活的場所。但事與願違,心中還一直留有那件事(指被革去左大臣職務之事)帶給自己的遺恨。今天在這裏想要説的,就是那“昔時之宿念”。奏狀中的“宿念”與《兔裘賦》中的“宿志”是含意相同的詞,兼明親王在奏狀中很清楚地寫到,自己一直就有辭去官職,在草堂静静地度過餘生的願望。綜合這個例子來考慮的話,《兔裘賦》序文中提到的“宿志”,指的正是文章開頭處寫到的“余龜山之下,聊卜幽居。欲辭官休身,終老於此”的這個願望,也就是柿村氏所指出的“遁世”。新大系中認爲“宿志”是指“出家”,其實出家只是遁世的一種形式而已,在這篇賦中還不能把“宿志”局限爲出家之意。因此,“後代俗士,必罪吾以不遂其宿志”的意思就可以理解爲,我不能實現超越名利閑達悠然地生活這個夙志,後人一定會責備我吧。

  在序文的最後部分,兼明親王敍述了模仿賈誼的《鵩鳥賦》而作這篇賦的目的是爲了平舒自己的心情,撫慰自己的身心。兼明把自己比作與自己境遇相似的隱公,在這篇賦中吐露了心中的憤懣之情。

  正文首先闡述了自己原本打算與世無争地度過餘生,可是卻遭遇了魯隱公的命運,雖想高呼上蒼卻得不到答復的心情。接著通過實例對人生的榮枯盛衰進行了闡述,指出命運的顛倒是古來之常情,對“天之與善,其信未知”上天助善人的説法提出了質疑,並且敍述了對於世道混亂的激憤以及自己剛直不阿的信念。然後作者筆鋒一轉,與之前激越的筆調不同,使用沉穩的語調敍述了人生的無常,並表達了超越世俗尊崇無爲的想法。最後兼明親王總結道:天下像周文王那樣的聖賢天子已經不復存在了,自己應該追尋誰而去呢?自己的生命已經開始衰老,所以要拋棄所有的一切隱居到龜山之上。

三、佛教表述

在本文序言中也提到過,《兔裘賦》中佛教方面的表述集中出現在後半部分,歷來的研究對這一點幾乎都没有論及,因此下面就針對這篇作品中使用的佛教表述進行系統的考察。

  文中使用“俟河清日,浮雲幾春”來表達人生的短暫,這是沿襲了《春秋左氏傳》襄公八年“子駟曰,周詩有之曰,俟河之清,人壽幾何”中“俟河之清,人壽幾何”的表現。兼明親王把《春秋左氏傳》中的“人壽”改寫成“浮雲”,從這一點可以看出,兼明親王把“浮雲”當作是和“人壽”同等程度的事物來對待,那麽它的含義究竟是什麽?“浮雲”最早出現在《論語·述而》中,“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孔子這句話的意思是:即使吃着粗茶淡飯,喝着涼水,過着曲腕當枕頭的窮苦生活,也是心懷理想每天過得快快樂樂的。由不正不義而得來的錢財,對我來説就像是浮雲一樣不能長久。《論語》中被比喻成浮雲的是富與貴,而兼明親王則把人的壽命、自身、人生比喻成浮雲,這二者是不同的。

  在此需要提起的是《維摩詰所説經》中十喻説的一節“是身如浮雲,須臾變滅”(方便品第二),“是身如浮雲”是把短暫的立即就會發生變化並滅亡的人身比喻成浮雲。這種用法與《兔裘賦》中“浮雲”的用法完全一致,由此可見《兔裘賦》中的“浮雲”是源自於《維摩詰所説經》中的十喻説。像這樣把自身、浮世、人生比喻成浮雲的例子,還多見於中國的唐詩中。例如出自《全唐詩》中的“浮世若浮雲”(于武陵《洛陽道》)、“人生在世共如此,何異浮雲與流水”(皎然《短歌行》)、“悠悠浮雲身”(白居易《題玉泉寺》)、“視身如浮雲”(白居易《自覺二首》其二)。所以《兔裘賦》中的“浮雲”,與其説是模仿了最古的用例《論語》,還不如説是模仿了《維摩詰所説經》以及源於《維摩詰所説經》的唐詩更爲確切。

  此外,文中的佛教表現還有“凡人在世也,殆如花上之露,如空中之雲”。這句話是説人生在世,就像花上的露水一樣易逝,就像空中的雲彩一樣不能長久。其中的“如花上之露”、“如空中之雲”,看上去雖很普通,但都源自於佛典。

  “如花上之露”見於《妙法蓮華經文句》中的“五欲無常,如花上露,見陽則晞”。(卷一下)這句話的意思是説人的五欲不定,就像花上的露水一樣被太陽照射後馬上就會消失。在這裏,露水被用來比喻短暫易逝的東西。這種用法在其他的佛典中也能看到。《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的“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涅槃經》三十八的“朝露勢不久停”等,都是把不能長久的東西比喻成露水的例子。

  “如空中之雲”是《維摩詰所説經》的“爾時文殊師利問維摩詰言,菩薩云何觀於衆生。維摩詰言,譬如幻師見所幻人,菩薩觀衆生爲若此。如智者見水中月,如鏡中見其面像,如熱時焰,如呼聲響,如空中雲,如水聚沫,如水上泡,如芭蕉堅,如電久住”(卷中,觀衆生品第七)、《大乘入楞伽經》的“大慧。復有沙門婆羅門。觀一切法,皆無自性。如空中雲,如旋火輪,如乾闥婆城,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如夢所見”(卷一)、《禪秘要法經》的“自見己身,如空中雲。觀五受陰,無諸性相”(卷下)等中可以見到的表現。“空中雲”與“花上露”都是多用作比喻事物短暫易逝的佛教用語。

  接下來的“去留無常,生滅不定”説的是人生的不定與無常,這與《宗鏡録》中“又説生滅不定,名曰無常,即是不常”(卷四十六)的表現極爲相似。而且兼明親王《池亭記》(天德三年(959))中的“人生多改,光陰不留。不知後日復在何處”也是近似的表述。

  下文中的“不語靡言,便是浄名翁之病”中的浄名翁指的是維摩詰,出自《維摩詰所説經》“維摩詰默然無言。文殊師利嘆曰,善哉善哉,乃至無有文字語言,是真入不二法門。”(卷中,入不二法門品)文殊師利去探望病中的維摩詰,維摩詰一句話也没有説。文殊師利説,不使用文字能夠表達出語言,這才是真正入了不二法門的姿態,並被維摩詰的態度深深地感動了。不二法門是指徹悟的境界,維摩詰保持沉默的結果是引導五千菩薩也進入了徹悟的境界。“不語靡言,便是浄名翁之病”的意思就是,要想得到真正的徹悟就應該什麽都不要説。

  另外,文章的最後有“冥冥之理,無適無莫。如如之義,非有非空”這樣一節。

  “冥冥之理”是《續高僧傳》“初耶舍先逢善相者云,年必至百,亦合登仙,中壽果終。其言驗矣。登仙冥理猶難測之”(卷二,隋西京大興善寺北天竺沙門那連耶舍傳一)中所指的深遠的道理。“無適無莫”是不厚不薄的意思。《論語·里仁》的“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是這個詞的早期用例。但是,《論語》中的“無適無莫”是説主觀上不持有好惡的感情,指的是君子對待萬物的態度。與此相對,《兔裘賦》中的“無適無莫”指的不是處事態度,而是用在深遠的道理上。因此“無適無莫”這個詞本身雖可以説是出自《論語》,但《兔裘賦》的這個部分並不是沿襲了《論語》中的用法。《佛説普門品經》“一切諸法住無所住。不可逮得無有言教。離於二事本際平等。當諦無本。法界如稱平若虚空。無適無莫真正無異”中的“無適無莫”指代的正是深遠的道理,可以説是《兔裘賦》中“無適無莫”的出典。“冥冥之理,無適無莫”的意思是,深遠的道理不是隨主觀的判斷而改變的。

  “如如”指的是真實的姿態,“如如之義”是指真如的道理。白居易《讀禪經》的“攝動是禪禪是動,不禪不動即如如”(《全唐詩》卷四五五)、空海《葛木參軍設先考忌齋願文》的“同覺我我之幻炎,頓入如如之實相”等出現的“如如”表達的就是這樣的含義。“非有非空”也是佛教用語,“空”是指一切事物都起源於因緣,都是没有永遠不變的固定的實體的,與其相反的是“有”。《佛祖歷代通載》中的“至道本乎其心。心法本乎無住。無住心體靈知不昧。性相寂然包含德用。該攝内外能深能廣。非有非空。不生不滅。無終無始。求之而不得。棄之而不離。”(卷十四)、《廣弘明集》中的“空空不著如如倶會,不合不散無去無來。”(卷二十,梁太子綱上大法頌序)都是其具體用例。也就是説,“如如之義,非有非空”的意思是,永遠不變的真理既不是有實體的也不是無實體的。

  從上述分析可以得知,《兔裘賦》的後半部分使用了大量的佛教用語。兼明親王在賦的前半部分,引用了中國歷史上遭受不遇以及受到迫害的賢人的故事,還列舉了窮凶極惡之人當道的例子,指出天助善人的説法不可信,天命是不可預測的,吐露了胸中的憤懣。接著在後半部分寫到,人生是短暫的,所以不要去與現實争鬬,不要去争取任何東西。另外,他還悟出了深遠不變的真理是不由主觀意志而改變、是超越彼我有無的這一道理,並使用了很多的佛教用語來結束文章。

四、兼明親王的思想

《兔裘賦》這篇作品中大量使用的佛教用語,反映了兼明親王在佛教方面的修養。那麽,這些佛教表現,體現了兼明親王怎樣的思想意識呢?或者説,通過這些佛教表述,能夠看到兼明親王怎樣的一面呢?

  關於兼明親王的佛教信仰,大曾根氏在上述論考中指出了兼明親王與佛教相關的一些事例。例如:爲完成母親遺願建立了寺院,多次向天皇遞交奏章提高寺院級别,又爲寺院納獻大鐘並題寫鐘銘,希望這座鐘的鐘聲能夠救助三千世界的芸芸衆生;村上天皇爲已故的母親太皇太后穩子祭奠自己親筆書寫的法華經時,兼明親王執筆了當時的表白文;兼明親王供奉了自己書寫的法華經,並在發願文中表達了書寫法華經是爲賦予一切眾生正覺的祈願,以及實現在持經者之間傳誦並達到共同悟道的願望,並要跪拜于觀世音菩薩腳下代替污濁的衆生接受苦惱,並希望觀世音菩薩能汲引自己走出煩惱,最後闡述自己因爲傾聽了法華經的妙理,得到了觀音的慈悲,所以要立一切善願的主旨思想等。大曾根氏就是通過這些事例指出,兼明親王的佛道皈依是受當時的潮流以及其母親的影響,並且一直到晚年都持有濃厚的信仰之心。但是,根據《兔裘賦》序文的内容以及上文的分析,可以判斷兼明親王雖然一直對佛教持有著濃厚的信仰之心,但他的宿志並不是剃髮出家,而是辭官並隱居到龜山上。那麽,兼明親王的佛教信仰和作爲隱者過隱遁生活的願望,在《兔裘賦》中是如何被表達出來的呢?

  序文中寫到“君昏臣諛,無處於愬。命矣天也”,意思是説人的命運是由上天決定的,在這裏兼明是持相信天命説的態度的。另外,正文中有“昔隱公之逢害也,誠在天之棄魯”,説的是昔時魯國的隱公想要隱棲於兔裘之地,但是卻被羽父殺害,這是因爲上天對魯國棄之不管的緣故。隱公被殺是因爲天之棄魯,是上天決定的事情。在這裏也體現出了兼明親王相信天命説的想法。正文中還寫道“惟天高而地廣,上無始下無極。萬物云生,或消或息。風雨陶冶,寒暑廻薄。千變萬化,有何常則。寵辱相招,禍福相須,憂喜不定。榮枯同枝,歌哭同徑。下學人事,上達天命”,指出人世的無常和人生中不定的禍福憂喜,這些都是人力所不能左右的,因而自己從中悟出了應該聽任天命的道理,這一部分也包含了遵從天命的想法。從這些表現中可以看出,兼明親王認可了天命説,並採取了聽任天命的態度。

  但是另一方面,正文中還寫道“天之與善,其信未知”,賢者被抓遇害,但惡人卻保全了天年,由於現實生活中有這樣事情的存在,所以《老子·德經》中的“天道無親,常與善人”這個説法是不可信的,表明了兼明親王對天命説産生了質疑的態度。金原氏在上述論文中提到,“天之與善,其信未知”的説法由於與老莊思想不相容,因而它不是源自對《老子》的引用,而是從文章敍述方法的角度上指出這是出典於《史記·伯夷列傳》的“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耶”。不管它的出典何在,兼明親王的意識裏無疑存在著老子“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的這一觀點,並且兼明親王對這樣的天命説持有不信任的態度也是可以確定的。他敍述了人生的一切都是由天命決定的,一邊顯示出了寄身於天命的態度,一邊又因有遭天命捉弄的先例而明示了自己不相信老子天命説的態度。從中可以看出,兼明親王的思想中有與老子思想不相容的地方。因此可以推斷兼明親王並没有完全把老莊思想作爲自己的信仰來對待。

  另外,在列舉了奸官侫臣跋扈、世相混濁的具體例子之後,寫道“往哲舉措,無有磷緇。不歠其醨,雖孤漁父之誨。不容何病,可祖顔子之詞。”昔時的賢者哲人立身處世的耿直態度,是自己應該學習的,即使違背了漁父的應與濁世同流的教誨,我也要保持孤高而不被世俗所塗染,而且還要尊崇顔回對孔子説的“即使得不到世間的認可也不必爲之煩惱”這句話。即便得不到世間的認可,我也不以其爲憂,繼續走我的君子之路,表達了兼明親王堅定的信念。接著又繼續寫到,孔子和屈原這樣古時的君子一邊哀歎著小人的跳樑跋扈,卻又沉淪于不得志的狀態中,所以我決心要“問明訓於先賢,以鑑幽致於萬古”,借鑑古時賢人的教誨,把他們横貫萬古的深遠道理作爲自己處事的依據,“唐風雖移,猶依俙於舊。漢德縱厭,安諂諛於新”,古時的遺風雖然已經不復存在,但其好的影響卻一直流傳了下來,即使我會對古時的美德産生厭倦,也不會向當今的惡人獻媚。這段話體現了兼明親王即使是處在最壞的狀態下也不放棄理想的積極向上的態度。换句話説就是,即使在政治上遭受到了挫折,但堅信那並不代表一切都結束了,體現了兼明親王有繼續鬬争下去的願望。

  但是,其後又筆鋒一轉,哀嘆道“聞淫蛙而長嘆,悲屈蠖之不伸。俟河清日,浮雲幾春。”不正當事件的横行就像蛙聲一樣,聽起來讓人忍不住長嘆,靠屈伸才能移動的尺蠖卻伸展不了身體,這也是讓人感到悲哀的事情。這句話所要表達的意思是,兼明親王悲痛自己就像是蜷縮了身體的尺蠖一樣不能再度伸展,悲嘆自己不能再度回到以前那美好的時光中。從這一點可以看出,兼明親王的心裏有再回到從前的願望。但是另一方面,正如他在文章中所説的那樣“俟河清日,浮雲幾春”,要想等到黄河的濁流澄清,世上没有污濁的那一天,不知道需要花上多少年,自己那像浮雲一樣短暫的生命又能迎來幾個春天呢?由此可見,等到河清已經是完全不可能的了,即使是耐心地等待,那一天也不會到來,這説明兼明親王已經覺悟到要想讓時光倒流,回到過去是不可能的,表明了他已經放棄了的態度。也就是説在這一部分中,兼明親王一方面對將來抱有期望,一方面又吐露了這種期望無法實現的絶望心情,從中可以看出兼明親王心中矛盾的一面。

  在文章的後半部使用了大量的佛教表現,敍説了人生的無常。在此前,對世間的不滿採用了激昂的語調,但在這部分中,卻認爲人生的無常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退身一步採取了達觀的姿態。“不語靡言,便是浄名翁之病”是指上文中提到的維摩詰在病床上什麽都不説的故事。“知者默也,寧非玄元氏之文”是指《老子》中的“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玄德章)。像維摩詰、老子那樣真正理解事物本質的人,反而什麽都不會説,保持着深深的沉默。在此之前,兼明親王明確地表露了自己心中的憤恨,對着世間大聲地疾呼,可是最終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就是即使奮力疾呼,心中的憤恨也傳不到任何人的耳朵裏,這個無常世上的命運和禍福都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所以,要像浄名翁和老子那樣,今後什麽也不説保持沉默。從上述分析可以得知,兼明親王是把自己的領悟通過引用佛教和老莊兩方面的故事來闡述的。也就是説,在這裏佛教和老莊思想都被兼明親王當作中肯的對象來對待。然後兼明親王又提到了老子的天助善人的説法不可信,由此可以判斷兼明親王並没有完全遵循老莊的思想,所以整篇文章體現的並不全是老莊思想,而是同時還使用了佛教的表述來闡述自己的觀點。

  接著又敍述了塞翁失馬不管是禍是福,莊周夢蝶也不追究事實與否而順其自然,從老莊思想的立場上表明了對世間事不應過於認真的態度。然後又從佛教的觀點闡述了佛教中所説的真如的法理是超越彼我有無的。這部分的表現也結合了佛教教義和老莊思想。

  兼明親王由於受當時執政者藤原兼通的陷害而被剥奪了左大臣的地位,自己隱遁的宿志没能實現。因此通過《兔裘賦》表達了心中的憤恨與積悶。雖然有著與世間不正行爲作鬬争的想法,但卻感到自己的無力而無法改變現實,但是又不能不把事實真相公之于眾,也不能不把自己真實的想法傳于後人。而且在認爲世間事都是由命運決定的同時,由於考慮到歷史上多見的被命運捉弄的事件,從而又持有不能完全相信命運的態度。爲了使自己從悲傷中解脱出來,爲了安慰自己的心情,所以不得不吐露出心中的憤懣。但是在吐露了憤懣之後,又表明了自己從佛教和老莊思想兩方面都悟出了道理,並闡述了對待世間事不應該用語言來談論的看法。

  像這樣,《兔裘賦》中互相對立的觀點交叉存在,從中可以窺視出兼明親王心中矛盾的一面。這一點就反映了兼明親王的人生觀以及生活方式的矛盾性,可以説是這篇作品最大的特點。

五、結 語

以上考察了兼明親王被剥奪左大臣職位時爲抒發心中的憤懣而作的《兔裘賦》。關於這篇文章,歷來的研究都是從老莊的隱逸思想這個側面來論述的,本文就在確認了這篇文章中使用的佛教表現的基礎上,探討了這些佛教表現在整篇文章中所起到的作用。

  《兔裘賦》中在表現出了老莊思想的同時,也大量使用了佛教方面的表述,這就説明了在兼明親王的信仰當中,老莊思想和佛教教義是同時存在的。從中可以得知,兼明親王同時把這二者作爲自己的思想依據,但是對任何一方又不持有更深層次的信仰。因此導致最終既不能過上安穩的隱居生活,也無法捨棄一切皈依佛門,這就證實了兼明親王的思想中存在著矛盾性的一面。

  另外,上述歷來研究認爲,從這篇文章中可以看出兼明親王對隱逸思想的理解有一定的局限性。的確,如果兼明親王對隱逸思想的理解没有局限性,始終能夠以進入達觀境地的語調來敍述的話,那麽與左遷事件有關的這篇文章從一開始就不可能成立。但是,《兔裘賦》不是爲了表明自己對隱逸思想的理解程度,而是爲了吐露自己對左遷事件的憤怒而寫的,所以導致給人留下了兼明親王對隱逸思想的理解有局限性的印象。另外,作爲兼明親王對隱逸思想的理解有局限性的理由,歷來的研究中指出了兩點,第一是由於左遷事件而導致隱遁的宿志無法實現,第二是由於日本當時没有隱逸思想這一傳統的存在。關於這些理由的可能性雖然不能否定,但是從上述的考察中可以得知,在兼明親王自身的思想以及人生觀中,老莊思想與佛教觀念是同時存在的,這一點不正是兼明親王對隱逸思想理解局限性的産生的最大而且是最根本的原因嗎?

  在《兔裘賦》中,兼明親王對自己政治上不遇的憤懣與絶望、對命運的期望與不信,以及源於佛教教義、老莊思想的達觀等,各種各樣矛盾的情感交織在一起。可以説正是這些複雜情感的體現,展示出了兼明親王思想中的一個重要的側面。

  本文受中國博士後科學基金項目“《本朝文粹》寫本研究”(2013M530118)、遼寧省高等學校優秀人才支持計畫資助項目(WJQ2011034)、遼寧經濟社會發展立項課題“《本朝文粹》研究”(2013lslktziwx04)、大連外國語大學科研基金項目“《本朝文粹》研究”(2009XJYB03)資助。

  (作者爲大連外國語大學比較文化研究基地教授,文學博士,碩士生導師,天津師範大學文學院博士後研究人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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