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燕

　　漢字文化與亞漢文學

　　《説文》“省形”索隱

　　陳 燕

　　中國的學術傳統重視《説文》的研習。從古代“直至今天，如果想要深入地研究中國的歷史、哲學、古典文學等等，就必須研究《説文解字》。清代樸學的空前發展，其主要基礎之一，就是通過對《説文解字》的深入研究。當時，誰要是没有讀過《説文解字》，就會被認爲是孤陋寡聞，遭到學林的輕視”。著名古文字學家姚孝遂先生這段話，指出《説文》是文史哲各研究領域的重要基礎和必讀書目。清代乾嘉時期出現的一批傑出學者，以經學研究爲中心兼及文學、歷史、天文、地理等領域，其成就令人矚目，他們皆精通《説文》。

　　《説文》經過歷代前賢和時俊的研究，取得很大的成績。但是還有少數問題没有搞清楚，如《説文》部首系統涉及的相關問題。我們認爲《説文》某些“省形”與漢字部首系統有關，但是較少有人提及。我們希望通過這項研究，對深入認識《説文》有所幫助。

一、《説文》省形研究概述及本文研究範圍

古代專門研究《説文》省形的著述很少見到。現代有一些研究的文章，拓寬了《説文》研究的領域。現代學者認爲，漢字省形確實存在，造字或用字的人爲了書寫方便或爲求字形整齊勻稱而省略漢字字形的一部分。裘錫圭先生《文字學概要》認爲《説文》所指出的星、晨、考、耆、屨、屩、屐、弑等是省形字。但是他又説：“《説文》關於省形的説法，也有一些是有問題的。”如“把‘鹼’（堿）分析爲‘從鹽省，僉聲。’其實‘鹽’字本身就是從‘鹵’‘監’聲的形聲字，‘鹼’也應當是從‘鹵’的一般形聲字。”裘錫圭先生的説法是正確的。

　　現代研究者大多從正定省形的是非出發，與古文字相比較，判定正誤。他們所統計的省形字數不同，對省形譌誤判斷的結果也不一致。據洪映熙統計《説文》有省形字165例，其中正文117例，重文有48例，其中有39例省形字不可靠。馮玉濤統計有145例，其中19例是省聲，126例是省形，這其中65例是誤解。李家祥大致統計有89例，其中59例譌誤，占總數的67%。吕永進分析了55個會意字中的省形字後，認爲大多是可以成立的，且有依據的。還有的研究者另闢蹊徑，如韓琳通過《説文》省形字研究揭示漢字演變規律，爲現代漢字簡化研究提供借鑒等。各家的研究角度不同，得出的結論不完全一致。

　　我們在正定是非的基礎上，側重於部首法方面的觀察描寫，從與部首法相涉的135個省形字中，揭示《説文》類聚排序漢字的特點。而《説文》重文、一曰、或從等位置出現的省形，於部首排序作用甚微。如：

　　（1）示部：祝……從示從人口。一曰從兑省。易曰：兑爲口爲巫。

　　（2）頁部：頪，難曉也。從頁、米。一曰鮮白皃，從粉省。

　　

　　

二、《説文》省形的作用和意義

《説文》只有少數省形字，能夠提供字形的依據。如前例（3），通過比較證明的確是省形。絶大部分省形，許慎没有提供字形依據。如：

　　（4）犛部：氂……從犛省，從毛。

　　（5）亢部：亢……從大省，象頸脉形。

　　假如補出所省部分，這兩個字形就成爲“犛＋毛”、“亢＋大”，從而突出了漢字的表意性。但是它使漢字字形格外冗贅，難以使用，令人不得不懷疑其存在的可能性。無論在漢代或現代，補出省形字皆無實用價值；它只是學者們關注的對象。

　　《説文》較多使用省形説法，没有字形的依據，那麽爲何還會頻頻出現省形的説法？我們認爲有兩個原因：其一爲便於解釋字義而突出漢字的表意性，特别是形聲字，一旦確定了聲旁之後，形旁一般就是部首，其表示的意義明確，有利於解釋字義。其二考慮到部首歸部的需要。如前面裘錫圭先生所説：“鹼”是從“鹵”的一般形聲字，應當歸到鹵部，《説文》分析爲“從鹽省，僉聲”，不妥。那麽許慎爲什麽要這樣歸部？我們認爲從部首法方面考慮，《説文》不如此處理，“鹼”就不能歸到鹽部，而省形説可以將其歸入許慎臆想的部類。

　　此類省形説法使那些本非同部的字，即使缺少相同偏旁，也可以類聚。其前提是補出所省略部分，有了補出的相同偏旁就可以同歸一個部首。它是爲了按照部首類聚排序漢字而設立，基礎是同部類字要有相同的偏旁，即“建類一首”。反之，若没有相同部首就不能同歸一部，而用省形説拯救則行之有效。《説文》爲此而補出的省形部分常常受到詬病。但是這爲我們全面研究《説文》部首系統提供了較爲豐富的内容。下面分三方面説明。

三、屬字的部首省形分析

屬字的部首省形，指540部首統轄下的屬字所隸屬部首的省形。這類字對漢字的類聚和排序産生影響。我們搜集到《説文》屬字的部首省形有54例，例如：

　　（6）弦部：玅，急戾也。從弦省，少聲。

　　（7）畫部：晝……從畫省，從日。

　　（8）殺部：弒……從殺省，式聲。

　　（9）眉部：省……從眉省，從屮。

　　（10）冓部：再……從冓省。

　　（11）冓部：爯……從爪，冓省。

　　（12）高部：亭……從高省，丁聲。

　　（13）高部：亳……從高省，乇聲。

　　（14）畗部：良……從畗省，亡聲。

　　（15）履部：屩……從履省，喬聲。

　　《説文》没有説明判定省形字的字形依據。近代以來出土文字大量湧現，使我們有幸據此對以上材料進行核對。大致有以下三種情況：

　　（一）不見於出土古文字

　　

　　

　　（二）出土文字證明非省形

　　《説文》認定的省形，一般字形比較接近。但是出土文字證明這類字並非省形。例如：

　　《説文》冓部有屬字“再、爯”，字形分析作“從冓省”。“再、爯”與部首“冓”下底相同，整字字形相近。部首“冓”，甲骨文、商周和春秋的金文都有。其部首屬字“再”，甲骨文、戰國金文、郭店簡和雲夢簡可證非省形。又冓部屬字“爯”，甲骨文、西周金文和郭店簡也不省形。出土文字“再、爯”没有從“冓省”的痕跡，可證非省形。

　　《説文》重部有屬字“量”，字形分析作“從重省”。但是甲骨文、西周金文、包山簡皆没有“從重省”的字形痕跡。

　　《説文》高部有屬字“亭、亳”，字形分析作“從高省”。“亭”，戰國陶文的字形不省。“亳”，甲骨文、西周金文、雲夢簡也不省，可證實“亭”非“從高省”。

　　《説文》畫部有“晝”，字形分析作“從畫省”。但是甲骨文、西周金文、戰國長沙帛書證明非省形。

　　《説文》眉部有“省”字，字形分析作“從眉省”。甲骨文、西周金文、雲夢簡和郭店簡的字形非省形。

　　《説文》犛部的屬字“斄”，字形分析作“從犛省，來聲”。西周金文、戰國文字證明非“從犛省”。

　　也有些個别字字形相差較遠，例如：

　　《説文》畗部有屬字“良”，字形分析作“從畗省，亡聲”。其字“從畗省”，指的是上頭的形旁，但是甲骨文、西周春秋金文、信陽和雲夢楚簡等非省形。

　　（三）可以證實的省形

　　《説文》指出“耊、耇、耆、壽、孝”等字的上頭“從老省”。出土古文字證實，《説文》所説以上五個字的偏旁“老”省形的説法是正確的。

　　通過調查出土文字發現，在以上54個屬字的部首省形中，僅有約五分之一可以證實爲省形。

四、部首字省形

部首字省形指部首本身就是省形字。對這種現象的觀察，有助於分析《説文》部首的構成。我們搜集到《説文》部首的省形18例，例如：

　　（16）會部：會，合也。從亼，從曾省。曾，益也。

　　（17）方部：方，象兩舟，省總頭形。

　　（18）京部：京，人所爲絶高丘也。從高省，丨象高形。

　　（19）亯部：亯……從高省，曰象進孰物形。

　　《説文》部首字的省形可以證明以下三個特點：一是不因爲是部首而中斷對字形的分析，部首是可以分析的。二是許慎確定部首不考慮是否獨體的“文”，這是一貫的，如《説文》以箕、瀕、教、蓐、裘等合體字爲部首。三是部首省形説完全爲了分析字形的需要，其目的仍然是爲了解釋部首的意義。

五、偏旁省形

偏旁省形指省形部分是漢字的偏旁。研究這類字有助於推斷許慎判斷省形的依據，評價《説文》省形字的應用價值。《説文》正文出現的偏旁省形共63字，其中會意字有62例，形聲字1例。我們從中隨意抽出20例，用出土古文字核查後，發現確實是省形的僅有3例。下面對材料加注説明：

　　

　　注：甲骨文、西周金文、春秋石鼓文和戰國雲夢簡等出土文獻證實該字確實從貝省。

　　（21）夭部：喬，高而曲也。從夭，從高省。

　　注：甲骨文、春秋金文、侯馬盟書和包山簡證實該字確實從高省。

　　（22）至部：臺，觀四方之台。從至從之，從高省。

　　注：甲骨文、郭店簡、戰國陶文證實該字確實從高省。

　　以上3例可以確定爲省形。其他17例非省形，其特點是爲了説明字義而根據字義内容添加省形偏旁，帶有隨意性。例如：

　　（23）攴部：攸，行水也。從攴從人，水省。

　　注：《説文》據釋義内容“行水也”，故字形從“水省”。姚孝遂先生指出攸是“修”的初文，與水無關，西周金文、戰國金文和郭店簡可以證實此説。

　　（24）目部：眔，目相及也。從目，從隸省。

　　注：《説文》訓作“目相及也”，故字形“從隸省”。甲骨文和西周金文字形像眼睛流淚之形，《説文》訓釋有誤。

　　（25）刀部：利，銛也。從刀和然後利，從和省。易曰：利者，義之和也。

　　注：《説文》訓作“從刀和然後利”，故字形“從和省”。甲骨文、西周金文和郭店簡的字形像利刃割禾，鋭利之義，非“從和省”。

　　（26）車部：軍，圜圍也。四千人爲君。從車，從包省。

　　注：《説文》訓作“圜圍也”，故字形“從包省”。春秋金文、戰國雲夢簡和郭店簡的文字證明字形非“從包省”。

　　（27）子部：季，少偁也。從子，從稚省，稚亦聲。

　　注：《説文》字義訓作“少偁也”，故字形“從稚省”。甲骨文、西周金文、戰國長沙帛書和包山簡的文字證明與“稚”無關。

　　

　　注：《説文》以“女嫁也”解釋字義，但“歸”字形没有“女”，故“從婦省”。甲骨文、西周金文、侯馬盟書和雲夢簡的字形不“從婦省”。

　　（29）金部：鑾，人君乘車……八鑾鈴，像鸞鳥聲……從金，從鸞省。

　　注：《説文》形容鸞車的八鑾鈴“像鸞鳥聲”，故“從鸞省”。但是春秋金文、石鼓文和上博簡的字形證明不“從鸞省”。

　　（30）日部：昏，日冥也。從日，氐省。氐者，下也。

　　注：《説文》釋義爲“日冥也”，與“氏”字形相近的“氐”，訓作“下也”，與“冥”的意義相合，故許慎定爲“從氐省”。但甲骨文、西周金文、郭店簡和雲夢簡字形皆從氏從日，非“從氐省”。

　　（31）甶部：畏，惡也。從甶，虎省。鬼頭而虎爪，可畏也。

　　注：《説文》釋義“惡也”，鬼和虎都是凶惡可畏之物，故字形從“虎省”。甲骨文、西周金文和郭店簡的字形爲鬼持卜，表示令人恐懼之義，非許慎所説“虎省”。

　　（32）臼部：舂，搗粟也。從廾持杵臨臼。上午，杵省也。

　　注：《説文》舂字的小篆字形，上頭是午（杵），釋義作“搗粟也”，故强調字形“杵省也”，甲骨文、西周金文和雲夢簡的字形與小篆相同。其實“午”就是“杵”，竝非省形。

　　（33）牛部：牢，閑，羊牛馬圈也。從牛，冬省。取其四周匝也。

　　

　　

　　我們發現《説文》省形，明顯受到字義訓釋的牽制往往隨字義而定。究其原因，許慎堅信漢字的字形皆表示意義，因此採用通過分析字形指出所表示意義的方法，從而達到訓釋字義的目的。總之《説文》省形説基於漢字皆是表意的判斷，同時針對某些表意不清的字採用的一種補救方法。

六、結 論

《説文》省形説於類聚漢字和部首排序方面的貢獻與缺陷如下：

　　首先，《説文》部首省形説爲分析字形和訓釋字義的需要而産生。字義是漢字類聚排序的基礎，影響到漢字排序。如京、倉兩字，由於漢字字形變化，因此許慎無法根據已經變形的小篆字形闡釋出“人所爲絶高丘也”和“榖藏也”的字義，而用“從高省”“從食省”來補足省形的偏旁，就可以將這兩字順順當當地類聚于部首“高”之下。這對於釋義和建立部首系統具有積極的意義。

　　但是出土文字證明《説文》這兩字省形之説是錯誤的。京，甲骨文、西周金文和戰國陶文的字形像築在高丘上的巍峨的宫殿之形。倉，甲骨文、西周金文和戰國陶文的字形像倉的整體建築。在出土文字中兩字比較清楚，並非“從高省”和“從食省”。接着我們對《説文》根據相類或相似意義類聚建立的部首發生懷疑，如“京、倉”不能類聚到高部，“氂、斄”不能以“犛”爲部首，“良”不能以“畗”爲部首等。

　　其次，《説文》將非省形字説成省形，將字形相近而没有共有偏旁的字類聚於一個部首之下，完成“建類一首”。如“省”有了“從眉省”，就可以歸入眉部；反之，則不可。這不難看出，許慎爲了漢字排序的需要而臆説省形。有了省形説，就可以使本來部首相異的字，冠冕堂皇地同歸一部。因此，在《説文》屬字中出現的部首省形，是類聚和排序漢字的一種方法。

　　綜上，《説文》的省形大多没有字形的依據，其所補出的省形部分，在與小篆有來源或銜接關係的甲金文、戰國文字中常常看不到。這就向我們提出了問題，凡事“不空作皆有依據”的許慎，臆説省形的原因何在？

　　漢代漢字省形現象的客觀存在以及被發現，爲省形説的廣泛應用打下了基礎，學者們對省形的認識融入了漢字變化的觀念。如前所説，《説文》省形還有“一曰、或從、又者”等，表明漢代省形説法非常盛行。許慎于《説文·敍》中談到小篆的來源道：“皆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所謂小篆者也。”許慎認爲李斯、趙高和胡毋敬等人通過著述參與了對“史籀大篆”的“省改”，産生出小篆，我們暫且不論其説正確與否。“省改”即省略改變之義。“省略”指漢字的省形。許慎認爲由於省改使漢字發生了變化。據此我們推測，許慎看到了小篆比史籀大篆字形省略，而古文又比上述字形省略，從而堅信省形確實客觀而廣泛地存在着，這是《説文》省形説應用的基礎和主要依據。在這種情況下，濫用省形不可避免。

　　

　　據此可以得出以下結論：

　　（一）《説文》屬字中出現的部首省形現象，是類聚和排序漢字的一種方式，反映《説文》部首法的特點。《説文》將非省形字説成省形，目的是將字形相近而没有共有偏旁的字類聚於一個部首之下，以滿足漢字排序的需要。

　　（二）屬字是省形字，以隱含的省略部分爲部首，成爲特殊部首。如冓部有“再爯”兩個屬字，《説文》認爲這兩字由於隱含着“冓”形，因此歸入冓部。但是“再、爯”的字形，一般人未必能看出從“冓”省形，勢必給排序漢字帶來麻煩。因此以省形字爲部首的做法不可取。

　　（三）《説文》省形説是訓釋字形字義的一個方法，主要爲了彌補某些漢字表意不明的缺陷，具有一定的任意性（重文中的省形字除外）。因此《説文》省形説與我們今天所説的省形不盡相同。

　　（作者爲天津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