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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昇年谱》及其他

时间:2023/11/9 作者: 长城 热度: 14344
张新颖

  写在废纸上的《洪 年谱》

  二〇〇八年春天,在东京神保町一家旧书店,我意外看到一本《洪昇年谱》,惊喜地赶紧拿在手里。这部著作是一九七九年二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的,印数三万册,可见当时的影响;也可做一个例子,见证时代经历了长期的荒芜之后对文化学术的普遍饥渴。

  我不够格做这本书的专业读者,它在我的专业之外,但我心里存着一个问题,很想知道这本书是在什么情形下,如何写成的。跟贾植芳先生读研究生之后,有很多机会接觸章培恒先生,回想起来,无论是吃饭喝酒的热闹场合,还是我单独拜访请教的时间,他从未提起自己的这本书,而我也从没问过他写这本书的事。

  书的前言有二十九页之长,只是在最后写了这么一笔:“本书写于一九五七至六二年间,当时我在蒋天枢师严格的、富于启发性的指导下,刚开始从事古典文学的研究。”章先生本科毕业留校,第二年开展反胡风斗争,他因与贾先生的关系被卷入,开除党籍,安排去图书馆工作。一九五六年回中文系任助教,系里指定蒋天枢先生为导师。许多年后,章先生写《我跟随蒋先生读书》,叙述读书、校点、写作等方面的受教,而关于《洪昇年谱》,没有片言只语;他特意记下了蒋先生这么一句话:“你在去年受了些委屈,但不要背包袱,好好地读书。”

  章先生去世后,学生辈为纪念他编辑出版《薪火丛刊》,第四卷(复旦大学出版社,二〇一七年)有江巨荣老师的文章《不尽的思念——为悼念章培恒先生逝世六周年而作》,披露不为人知的往事,读来令人震动。一九六六年,章先生拿了一大包东西给江老师,江老师回宿舍打开,原来是《洪昇年谱》手稿:

  令我惊异非常的是,全部手稿都是用零零碎碎的边角纸,一条一条,大大小小,长短不齐地粘在劣质的学生常用的练习本上。这些纸条中,竟也有一些常见的香烟壳纸。这些纸壳,或原样,或剪裁成长条后,粘贴在几本不同大小的笔记本上。在这些香烟壳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章先生抄录的各种古籍资料。练习本上则著录着与洪昇相关的历史年月和社会大事,以及谱主的生平事略。……

  当时最触人心境的是,先生不抽烟,怎么会收集、并用这么多香烟壳纸来写他的书,抄他发现的文献?只能有一种解释,就是当时的贫穷,就是艰苦。我还清楚记得,当时他用的笔其实也是只有几分钱一支的简陋的圆珠笔,因为留在纸上的字,有时明显写不出,有时又漏着笔油,只有那种最便宜的笔才这样。

  一九六九年,复旦的工宣队发动全校大规模、连续两天的抄家,手稿还在江老师那里,倘被抄出,至少可以作为“封资修”处置。“在这种情况下,我当然也不能把它交还先生。如果从先生那里抄出,一定是罪加一等。”他把手稿和几本书捆在一起,放进纸箱,再放上几件杂物,听天由命。抄家的人没有打开纸箱,只是在上面贴了两张封条。“等到风浪已过,章先生的生存环境已经改变,我才把这部手稿完整地交还先生。这是先生本身的洪福,我只是侥幸没有闯祸而已。”

  江巨荣老师给我们上过明清文学史,课堂上只讲正题,不扯闲话。没有想到江老师心里还藏着这么一段往事,年近八十岁时写了出来。文章里说他从未对人说起此事,直到三十多年后才因偶然的机缘,告诉过章先生的两位学生。

  赞美自己编歌唱的生命

  《太阳下的风景》,黄永玉的第一本散文集,最初是一九八三年香港三联书店出版的,第二年天津百花文艺印行大陆版。此后有多个版本。我拿到二〇一九年上海人民出版社的新版,又重新读了一遍,生出一些年轻时候没有读出来的感受。

  这之后黄永玉的写作持续不断,而且愈发丰沛不羁,回过头去看,这本书就有了开启的意义,它所蕴含的多种主题和各样因素,在此后不断地重现、强化、变奏、推进,从而连接、汇合成更为阔大同时也更加入微的“太阳下的风景”。

  譬如其中的一种类型,写有交往的前辈,《往事和散宜生诗集》《太阳下的风景》等,不仅本身已经成为名篇,而且触发了写作同类作品的机制,勾连牵引、循声呼唤出后来结集为《比我老的老头》的系列文章。

  《太阳下的风景》这一篇,沈从文看过,说:“黄永玉文章别具一格”,和他自己以前介绍黄永玉木刻的文章《一个传奇的本事》“同看”,“会明白我们两代的关系多一些,也深刻一些”。说到这两个人和他们的故乡,《太阳下的风景》结尾一段文字,因常被引用而为人熟知、引人遐想和回味:“我们那个小小山城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常常令孩子们产生奔赴他乡献身的幻想。从历史角度看,这既不协调且充满悲凉,以至表叔和我都是在十二三岁时背着个小小包袱,顺着小河,穿过洞庭去‘翻阅另一本大书的。”

  写作这类文章的机制是什么呢?刘绍铭说黄永玉,借用了两句英语,一,“非笔之于纸公之于世不可(this story must be told)”;二,“I am the person who must tell it. 要说此故事,普天之下,除了区区,还有谁可胜此重任?”“他记聂绀弩、林风眠、李可染和张乐平等人的文字,都显露了I am the person who must tell it的承担。”“黄永玉的师友篇,就是这种‘舍我其谁的信念和‘当仁不让的精神驱使出来的成果。文字粗犷,散发着一股‘蒸不烂、煮不烂、捶不扁、炒不爆的顽强生命力。”

  我这次重读,感触深的,更增加了一些不那么被人常常提及的文章,或许是因为不起眼、不那么浓笔重彩吧,以前竟没有留下特别的印象。现在却受到难以言说的震动。

  比如,《江上》,还不到一千字。写某年坐船从汉口到重庆,半夜,船舱外过道上忽然唱起歌来,一个接一个唱。天亮后看到,八九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带着挑子坐在过道里,有说有笑,小喜鹊一样叽叽喳喳。吃午饭时候他发现,女孩子们吃的是没有菜的白饭,于是说:“来一点豆瓣辣椒,怎么样?”“要得嘛!”就这样,与这群“修理地球,上山下乡”的女孩子熟悉了——

  她们原来是每人挑着一担柴和一小包衣服的。

  “一个人一担柴到重庆去?”我问。

  ……

  “是的,爸爸妈妈都在重庆。回家过年嘛!”

  “回家过年,就挑那么一担柴?”

  “你说嘛!又不去外国旅游买纪念品。不带柴带啥子嘛?”

  “嗯!”我的话看样子要问完了,“——这一回,你们都回家过年了!”

  “也有没有回去的。”

  “为什么没有回去呢?没有钱?你们不幫帮,大家凑几个?”

  “没有钱,也没有裤子……”

  “什么?”我当时没有听清,“没有什么?你们刚才说……”

  “没、有、裤、子!”

  我好像忽然听到一声霹雳,几乎停止了呼吸,很久才发现汗水已经湿透全身。

  这样简单的场景、质直的对话,聚集起那么多东西,让它们同时在场:一群涉世未深的女孩子,被荒谬的时代安排与束缚,在荒芜贫瘠中成长,既“懂事”又不觉,青春顽强地勃发;一个经历过风雨磨难的中年人,遭遇这个情景,遭遇这个情景中隐现的个人、时代、历史,猝然涌起尖锐的感受,疼痛、怜悯与爱……这些同时在场的东西纠缠在一起,都在发力。黄永玉同时听见了、看见了这一切,写下了这一切。这样的文字所呈现出来的现实、思想、感情,不是单一指向的;而在根本上,黄永玉站在生命这边,赞美自己编歌唱的生命:

  她们在继续说笑着,那么好看而快乐的孩子们啊!

  江面上闪着模糊的光点,船走得那么那么慢,我勉强抬起了头:

  “那些歌,昨天半夜那些歌——”我问她们,“哪里学来的?”

  “咋子?是我们自己编的。”

  “自己编的?……”

  “好听不好听嘛?你说!”

  我衷心地,像父亲赞美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

  “好啊!你们真好啊!”

  阅读随笔的“动力机制”

  李伟长把他出的几本书一律称作阅读随笔集,眼前这一本,也是。这个朴素的叫法,并不像一眼掠过去那么“老实”。

  阅读是什么?我不是要下定义,只是想说,阅读是一种渴望,渴望未知的知识、经验、智慧、想象,渴望阅读之前所没有的东西。因而,阅读的渴望是从自觉的匮乏和欠缺中产生的。

  写随笔也是一种渴望,尝试着把阅读过程中的感受、想法表达出来。倘若是有效的阅读,体会不应该是固有感知的重复,会有初次遇见的东西。如何捕捉转瞬即逝或者连续冲击的感受和想法?如何把这些感受和想法整理、描述、深化、扩充、延长?说不清、道不明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写作这一行为是否能够使之成形,乃至促其生长,开出花朵?

  阅读随笔可以看作是一种渴望接上了另一种渴望,更准确地说,是同一种渴望的不断延展。根本上的“动力机制”和过程中的步步探索,使得这一类型的写作,比表面看起来要紧张得多,苦恼得多,兴奋得多,快乐得多。

  伟长一本接一本地写,于此当深有体会,为之吸引,才欲罢不能。也正因为这样,他才写得好,我读得兴致盎然。

  怎么个好法?

  譬如他讲纳博科夫“危险”的洛丽塔情结,当然从《洛丽塔》讲起,但这本小说如此有名,还能讲出什么来?他讲它的前身,《洛丽塔》出版之前十几年俄文写成而尘封的《魔法师》,两部作品比照,发现了叙述的意义:纳博科夫经过漫长的时间,为危险的欲望找到了一个合法的叙述者。一篇短文,到此也就够了;但他没有打住,接着又讲翁贝托·埃科放肆地戏仿《洛丽塔》,虚构一个叙述者,杜撰一份来自监狱的手稿,写出一个完全相反的故事《乃莉塔》:一个美少年,爱上了一位老太婆。又翻出一层来;这下结束了吧?不,他还要再翻一层,干脆从书里翻到书外,讲了一个现实中的故事,而这个故事的讲法,像写小说一样,他也找了一个叙述者,一个警察朋友。

  有时候他不翻层,而是勾连点线,问迹追踪。钱锺书《容安馆札记》一百九十二条:“余一九三六年夏游巴黎,行箧未携英文小说,偶于旧书肆得The Diary of a Nobody,姑购归阅之,叹为奇作,绛亦有同好。一九四〇年此书收入Everyman's Library,而V.S.Pritchett复作文张之(见In My Good Books,pp.87ff),知者稍多矣。John Betjeman谓T.S.Eliot亦喜此书(T.S.Eliot:A Symposium,compiled by R.March&Tambimuttu,p.92)。近日圆女方取读,因复披寻,益惊设想之巧,世间真实情事皆不能出其范围。”这一条的信息,伟长利用尽致:不仅因此来读解《小人物日记》这本书,还留心关联的另外三个人、两本书,由此费力寻找、求证、确认,展开了一次美妙的阅读旅程;写下来,也就是纪行了。

  还有另一种纪行,事关阅读和写作旅程中自我的成长、反省。伟长讲了一个故事:“许多年前,一个自恃颇有才华的青年,因为虚荣和稿费的诱惑,开始学写书评……”这个青年,就是他自己。他写君特·格拉斯的《剥洋葱》,开头如何写,中间如何写,结尾如何写,当年的文章作为引文,赫然在目;如今再看,他看出了漂亮文字背后的空洞、匮乏,他自问这个青年人缺乏什么:“经验,积累,成熟(也可谓之狡猾),还有自知,尤其是对自我局限的自我感知和确认。”能做这样不留情面的检讨,当然是因为今日之我已不同于昔日之我;而如何理解君特·格拉斯的《剥洋葱》,也就在这样的对比叙述中显现出来。

  伟长的阅读随笔里有伟长,这似乎是句多余的话,但仍然要说出来,是因为印象深的缘故,读者自会到他的文章里去辨识。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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