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事情要从一个梦说起。梦里,风声呼啸过耳畔,蒋元的身体失去重心,如同飞机上累赘的压舱物,被人从半空中往下抛。蒋元扯开嗓子呼号,风撕开了四肢和脸部的皮肤,外套鼓胀如船帆。再一晃,“噗”的一声,他发现自己的躯体和一团硬物撞到一起,背部塌陷下去。奇怪的是,他并不感觉到痛。
他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那是空气和衣物纤维摩擦后烧焦的味道。
蒋元看到自己置身井底,眼前除了微弱的光,什么也看不到。这时,他撞见大学同学彭飞的脸,五官模糊,像是被黏稠的液体包裹住了,嘴角隐隐挂着笑。
蒋元惊醒过来,条件反射地朝墙壁重重击了过去。他开了灯。拳头上有血丝,抬头一看,墙上也有,血迹像油墨将干未干,毫无章法。
这不是蒋元第一次做这样的梦。细节、声音、触感都如此清晰。之前他只当是工作压力太大所致,不过这次一点也不寻常,那种黑暗中坠落的感觉太真切了。为什么会梦见彭飞呢?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
自从大学毕业,蒋元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现在连他的长相也记不太起来。不然,何以他梦见的是一张模糊的脸?他安慰自己,做梦罢了,也许是多年没见,消失的记忆闯进梦中来了。
他起床洗了把脸,取出红药水,涂在受伤的拳头上,待红药水干了,再贴上止血胶布。
刘珍和女儿到乡下探亲了,家中只剩他一人。他望着空荡荡的家,感到一阵强烈的孤独。
吃过早饭,蒋元又琢磨起那个梦,以往他只是梦见自己下坠,但这次添了新的内容——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像从树干上岔出来的枝节,直直地插进梦里。这事或许有什么蹊跷,蒋元说不出个究竟,这更让他感到烦扰。
从地铁口出来后,蒋元顺着人流往外走。
冬日的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他站在十字路口张望,看到报业大厦前停了一辆吊臂车,吊臂车正在拆除楼顶的招牌,长长的吊臂斜靠在建筑上。操控者坐在驾驶室内,露出半截白色头盔。蒋元抬眼,望见大厦顶楼有三个移动的身影,建筑玻璃窗折射的白光闪过来,晃得人睁不开眼。
蒋元用手遮住额头,快速穿过马路,一头钻进了报业大厦。
他手背上贴着的止血贴引起了同事的注意,他们问他是不是受伤了。蒋元回答说,不小心摔倒,擦伤了。同事“哦”了一声,没再问什么。
蒋元放下背包,瘫坐到电脑椅上。同事们各自忙开了,办公室里响起键盘敲动的声音。
蒋元努力回想昨夜的梦。他打开电脑,在浏览器上输入“彭飞”两个字——网页显示的搜索结果除了爵士小提琴演奏家彭飞和企业家彭飞,没一个是他要找的人。他往后翻了几页,仍旧一无所获。
蒋元不死心,拿出手机,将大学同学微信群里的成员挨个看了遍,翻到最后,他靠在电脑椅上,像只瘪了气的皮球,怎么也集中不起精神来。
他起身走到办公室窗前,所站的位置,对着那台吊臂车。他观望了一阵,吊臂车在眼皮底下开走。几位作业的工人,溜进一辆小货车,很快离开了。
蒋元看不到招牌拆除后大厦顶楼的情形,但确信无疑的是,现在这是一栋没有“名片”的建筑——虽说只要打开电子地图,查看街景,还是能够清楚地看到“××报业集团”六个猩红的宋体字。想到往后只能通过手机地图上虚幻的影像来确认这栋大厦的名字,蒋元不免一阵失落。
办公桌上的索尼摄像机和佳能单反引起了蒋元的注意。每次出采访任务,他都会将它们整理好,检查电池和镜头,再塞入背包。除了工作,他很少这样仔细地观察它们。现在这堆工具静静地躺在办公桌上,蒋元伸手摩挲着那台单反,他用的这台内置了网络传输,拍完照可以即时传到手机。这几年,手机、摄像机和单反,成了他工作的标配。他携带这些数码产品进进出出,和旧时进京赶考的秀才,或者乡野荷锄下田的农夫,并无多大的区别。
蒋元有一本褐色牛皮封面的工作簿,巴掌大小,用来记工作内容,作为备忘录。他喜欢笔墨和纸张带来的厚实感,而不大使用手机日历。他翻到空白的一页,用笔写下一个“梦”字。写完,又用繁体字抄了一遍。
怎么形容他的工作呢?多年养成的习惯,使他变成一个刻板而守时的人,他感到自己被框定在一个无形的外壳中。他在脑海中回放平时工作的场景:一般情形下,抵达活动现场后,他会用脚架将机器架稳,再调好设备。刚入这一行时,他还是个新手,做摄影记者,那时要挤在一堆同行当中,手持单反,跑前跑后,找角度,直到拍出满意的相片为止。后来摄像机加入了,再后来网络直播兴起,单反和摄像机逐渐退居幕后。一台手机,就够人忙活的了。
三年前采编部大换血,辞退了一批人。蒋元侥幸躲过了一劫。但自此以后,他的负荷比以往重了许多。有时一天连轴转,连着跑三场活动,连饭也吃不上。他主要负责活动的网络直播,简单说,这个工作有点像从前的电视直播,不过平台换在了网络上。这是一项耗费心力的工作:不同規格的现场,所需的设备也不一样,有时还得拉助手,准备不同的机位进行切换。直播过程,需要全神贯注。万一出差错,要及时掐断,换成事先准备好的空镜头。
以前基本上是采编完了再写文稿,中间有个时间差,不像现在什么都要求同步。活动结束,蒋元还要撰稿——有时是在咖啡馆,有时是在出差的飞机或高铁上——只有写成文字发出来,他的任务才算完成。以往几个人协作完成的活儿,现在全压在他身上。此外,他还会被人拉去应酬。一应酬,喝酒是少不了的。去年蒋元在杭州报道某个文化节,闭幕晚宴上喝了几杯红酒,隔天睡过头,把另一场更重要的直播耽误了。他因此被领导痛斥一顿:“以后再误事,就收拾东西走人吧!”
现在想起那件事,蒋元心有余悸。
他对这份工作的态度是矛盾的:有时他觉得自己手握某种大权,从人民大会堂到独立书店,从大使馆到艺术园区——他在这些场所畅行无阻;有时他又觉得这些不过是幻觉。他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在台上夸夸其谈,讲着重复的话,开着半咸不淡的玩笑,但背对读者时,又是另外一番样子。蒋元负责捕捉他们好的、规整的一面,而难堪的、凌乱的那一面,则永远留在了公众的视线之外。
蒋元常常想,文学啥时候这么热闹了?十来年前,写小说和写诗的人分散各地,文学活动没有现在这般频繁。有时他上午跑完颁奖礼,下午就在新书发布会上碰到同一张嘉宾的脸。他们说话的口吻和措辞,像是提前排练好的,发表的观点,并没什么新鲜——有时嘉宾抛出上句,蒋元就能顺当地接上下句。嘉宾接连两次出席活动的酬劳顶得过蒋元半个月的工资。他们认识蒋元,但并不熟悉他。对他们而言,蒋元不过是这个圈子里“最熟悉的陌生人”。
同事拿蒋元开玩笑,说他是直播背后的男人。蒋元自嘲,可不是嘛,说不定我也可以露面做个直播,说说那些“不得不说的秘密”,要是有人打赏,就更好了。
事实上,并没有人打赏。以前跑采访还有车马费(往往是装在信封里),但今时不同往日。除非主办方阔气,否则一分额外的钱也捞不到。
无比疲倦时,蒋元宁愿拿挣的钱换个清净的周末,陪女儿到公园放风筝,或者是给刘珍下厨做饭。可这些也只是奢望。人到中年,他早就没了年轻时的冲劲,他要养家糊口,要供女儿上各种各样的兴趣班,要缴这样那样的补课费。想到这些,他觉得自己像被困在玻璃罐中的苍蝇,胡乱扇着翅膀,总也飞不出去。
蒋元大学读的是中文系,后来辗转从事了现在的工作。表面看着,他没离开文学,可实际上,他和文学越离越远了。他经常忙到没有时间读书,书架堆满了不少别人的赠书,大多是圈子里的人送的,要么就是出版社寄的。收到书,拍照,发朋友圈,接着翻几页,然后束之高阁(这几乎成了既定的模式,一种新的社交礼仪)。
刘珍看着那些积了灰的书,调侃他说:“你要是不看的话,别堆在那里浪费空间,打包卖了吧!”
蒋元摆摆手:“谁说我不看了,我这不忙着吗?”
刘珍说:“那好,都留给女儿吧,反正你也没什么能给她。”
一祭出女儿这把大旗,蒋元就没了脾气。他现在拼死拼活工作,还不是为了女儿。他经常和刘珍说,等女儿长大独立了,他俩就搬去乡下,诗书相伴,过太平日子。刘珍知道,这些话听一听也就算了。她在出版社当编辑,平日除了打点工作,还要照顾家里的饮食起居。她主要的工作是校稿,也没有闲余时间读书。蒋元有次问她:“你喜欢这份工作吗?”刘珍没话。蒋元继续道:“别说我刻薄,我觉得校稿就是对文字的戕害。”
刘珍反驳说:“编辑不就相当于文字的外科医生吗?”
这时,蒋元从玻璃窗的反光中看见自己,圆圆的脑袋,身体敦实,鬓角冒出了些微白发,不过人看起来还是充满活力的。再过个七八年,他也就满五十了。五十岁到底是个什么概念?“年过半百”,到时还能到处跑吗?
2
算起来,蒋元快有二十年没见过彭飞了。在他的記忆中,彭飞还是年轻人的模样,笑起来咧着一张大嘴。因为抽烟喝酒,牙齿已经泛黄了。他的身量高大,长得像根竹竿,喜欢穿的确良衬衫和喇叭裤。用彭飞的话来说,他老家是在“省尾国角”的潮汕。他说话带南澳的海岛口音,前鼻音和后鼻音分不清,一不小心会把“赚钱”念成“撞墙”,“上船”念成“上床”。
上大学那几年,蒋元嗜书如命,每个月家里拿的那点钱,几乎都被他用来买书了。钱花光了就吃泡面,窝在宿舍读《卡拉马佐夫兄弟》。那本上海译文的旧书,被他翻得不成样子。陀思妥耶夫斯基讲起故事来像个絮絮叨叨的话痨,可就是这样一股句子中充斥着大河般雄浑的劲头,叫他着迷。
蒋元那时经常和彭飞辩论,到底是托尔斯泰伟大,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伟大?
蒋元认为,托尔斯泰的道德感太强了,道德感太强的作家,会把文学变成生硬的说教,但彭飞觉得,陀思妥耶夫斯基说教的意图太明显,读起来有失分寸。
两人争论不休,最后谁也不退让,只好停歇,到校门口的烧烤摊吃东西打打牙祭。
那时港台文学流行,金庸、梁羽生的武侠,琼瑶的言情,席慕蓉的诗,还有亦舒、李碧华的小说……正版的、盗版的,成了大多数学生的枕边书。彭飞是系里出了名的怪人,大学期间挂了几门课,后来还肄业了。蒋元还记得,彭飞写过几本武侠小说,无缘出版,很快沦为地下读物。彭飞瞧不起当时流行的言情小说,对大家争相传颂的先锋文学也嗤之以鼻。
彭飞学习成绩一般,但颇有文才,是学校诗社的社长。蒋元和刘珍,是在他主持的读诗会上相识的。
那天蒋元从图书馆出来,经过人工湖,看到湖边草坪立着一群人。他凑过去,看到身着格子衬衫的女生,拿着一叠打印的稿纸,用南方口音的普通话低声念道:
天是灰色的,
路是灰色的,
楼是灰色的,
雨是灰色的,
在一片死灰中,走过两个孩子
一个鲜红,一个淡绿。
女生念诗时,脸上的神情透着微微的哀恸,她的声音,将湖面和空气染成了灰。
蒋元看到湖面礁石上站着的彭飞。他高瘦的身子套在一件的确良衬衣里,拳头按在胸口,对大家说:“接下来让我们为逝者默哀。”大家纷纷低下头。蒋元身处其间,感到不适,他的心思全落在了读诗的女生身上,女生的背影像块磁铁,牢牢地吸附住了他的目光。后来蒋元才得知,这群人聚到湖边,是为了纪念诗人顾城。女生念的是顾城的一首诗。不久前,诗人持一把斧子砍死了妻子,随之自缢身亡。
蒋元纳闷,纪念卧轨的海子可以理解,纪念一个杀人犯,怎么都叫人困惑。不过蒋元没有把他的困惑说出来。后来那个叫刘珍的女生成了他的女朋友,再后来,他们结了婚,一起到了北方。
昨晚梦见彭飞之后,蒋元把大学时代细细地回想了一遍。
记忆中潮湿多雨的南方、宿舍楼、图书馆,还有那时躁动不安的心,蒋元在想象中折返回过去。如果那时候没有来到北方,他和刘珍的生活会是怎样?刘珍也经常抱憾,当初要是留在深圳当个语文老师,或者干其他工作,现在腰包铁定鼓鼓的,没事可以到欧洲旅游,一定要是欧洲,美国不行,看教堂,泡温泉……她那些留在南方的同学,眼下过的就是她羡慕的生活。刘珍念叨着要去阿尔卑斯山。她年轻时喜欢读《魔山》,对托马斯·曼笔下的那座疗养院无比好奇。
脱离危险后,几个人躺倒在沙地上,满头大汗,喘着粗气。大家看到疼得嗷嗷叫的蒋元,都哈哈笑起来。
蒋元说:“彭飞那晚确实救了我,但是很奇怪,隔天回去,我和他说谢谢,他板着脸,爱理不理的。他这个人比较奇怪,我是知道的。后来刘珍扶我上大巴,我向他打招呼,他只是‘嗯地点了点头。我看到他的眉骨擦伤了,有块瘀青,不过他看起来好像也一脸不在乎……”
听到这里,贾雯丽抓起玻璃杯,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
她问蒋元:“你有没有想过,沙滩上那么多人,为什么正好是彭飞,为什么那么巧,他正好出现在井边?”
贾雯丽面带愠色,睁大了眼,看起来如同一头被激怒了的孔雀。
贾雯丽的话,把蒋元重新推到了遥远的过去。这个问题,他这么多年来从未认真地想过。那件事,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他的落井和彭飞救他之间,横着一条牢不可破的逻辑链。确凿无疑地,他掉进去了,而救他的人,正是彭飞。蒋元没受什么大伤,按照心理学的说法,也没有落下什么精神创伤,更何况脚踝伤好了,这事就慢慢地从记忆里淡去了。
贾雯丽说:“不瞒你说,彭飞那时在追我——不过我从来没有理过他。那晚我喝了点酒,有点醉,走路轻飘飘的。大家散去后,彭飞叫住我。我当时没往心里去,这个人虽然怪,但他没有对我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我们在海滩走了一路,聊了些什么,记不清了。我大概记得的,就是他那天穿的衬衫太大了,风吹起来鼓鼓的,身上还有酒味。我们往沙滩外围走,走到火光照不到的地方,彭飞忽然停下来,握住我的手,把我往他身上抱过去,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他用力按住我的后脑勺,嘴巴往我脸上凑,嘴里还叽里呱啦地说些胡话。”
贾雯丽讲的细碎片段,聚成磷火从黑暗里冒出来,闪闪烁烁,无从捕捉。那缥缈的磷火,由远及近,笼罩着她的唇角和眉眼。
蒋元发现,贾雯丽的声音和神情开始走样了。她对讲述这桩往事,开始有了某种执迷。
“后来呢?”蒋元问。
贾雯说:“后来,我听见‘嘭的一声巨响,吓得我叫起来,彭飞也吓到了。趁着这个机会,我飞快地挣脱他,往海滩那边跑。回到帐篷的时候,几个女生看到我,问我怎么了。我只是哭,什么也说不出来。现在想想,那时候太年轻,真是傻,要是放在今日,铁定叫他吃官司!”
听到这里,蒋元倒吸了一口气,他忽然觉得,自己再次掉进了那口黑洞洞的沙井。
贾雯丽说:“现在你知道了吧?不是意外,也没有巧合,彭飞当时就在那里。”
蒋元恍悟——因为他的落井,刚好给了贾雯丽跑开的机会,这就坏了彭飞的好事,惹恼了他,难怪他会那么冷漠。
贾雯丽说:“为了搭救你,彭飞才没追过来,这才是事情的关键。”
蒋元将零碎的记忆拼凑到一起。几乎在一个时间点上,两件事同时发生了,而他这么多年来,一直被真相隔绝在一口沙井里。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彭飞的形象,一下子颠倒了过来。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将他从遥远的过去拽向现在,他看到彭飞分裂成了两半,一半在光明里,一半陷入黑暗中。他不知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这件往事充满巧合和戏剧性,将他团团围住。贾雯丽说得那么确凿,任何一个细节都不容置疑。
“出游回来后,他还继续纠缠我,我很怕,躲到隔壁宿舍住了几天。后来我实在受不了,就到保卫处报案了……现在想到这个人,我还是觉得很恶心。刚好当年有个奖学金可以申请,我一直想出去留学,因为一些原因拖了很久,发生这事之后,我才拿定主意。”
“所以说,彭飞没有拿到学位证,也和这事有关?”蒋元问。
贾雯丽说:“这我就不清楚了,他毕业没毕业,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九七年夏天過后,蒋元没在南方停留,刘珍和他一起到了北方工作。结婚多年以后,他们才有了小孩。这期间,蒋元换过好几份工作,有一阵子还和别人合伙开书店。“非典”过后,他进了报社,一直做到现在。在北京这么久,蒋元免不了接待来访的亲友,他们以出差、培训以及旅游等名义,踏足这座城市。奇怪的是,这些年里,从来没有人和他主动提起过彭飞。毕业以后彭飞何去何从,蒋元一无所知。他就像一块铅石,沉在了海底。
眼下这块铅石,又悄然浮出了水面。
4
两人分开时,贾雯丽说起另一件事:两年前,彭飞给她发了封邮件,大意是说他在筹拍一部电影,想委托贾雯丽帮他牵线,联系好莱坞的人,片子拍成后,他要到美国去参加影展。
“我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发生了那样的事,连句道歉也没有,我活该欠他的吗?”
蒋元说:“这样确实不好……”
“好莱坞又不是我家开的,我凭什么要帮他?”贾雯丽气呼呼地说。
“是啊,凭什么要帮他?”晚上在回去的地铁上,蒋元反复琢磨着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从他和彭飞的交往,到毕业出游,再到后来漫长细碎的人生经历。那么,彭飞为什么要帮我呢?贾雯丽将多年的秘密倾吐出来,心里倒是清净了些。但当蒋元看着她踩着高跟鞋远去时,他心里既觉得宽慰,又感到疑惑。他觉得,彭飞的事肯定没有那么简单。
蒋元翻开本子,上面有贾雯丽抄下来的电子邮箱。
在摇晃的地铁里,他盯着那串邮箱地址,前缀是彭飞名字的拼音,外加“hero”,最后是1973——彭飞出生的年份。“hero”引起了蒋元的注意,要么出于自恋,要么出于某种恶趣味,不然,彭飞怎么会将自己和“英雄”挂钩?他用手机邮箱,给那串地址发了封邮件,打了几行字,又悉数删去,最后只剩一句干巴巴的问候:
“彭飞,你好!好久不见,我是老同学蒋元,还记得我吗?”
邮件发送出去,立刻就收到一则自动回复的消息:“您发给我的信件已经收到。彭飞。”
这则回复令蒋元莫名地兴奋起来,好像彭飞隔空和他打了声招呼。
贾雯丽是在两年前收到彭飞的邮件。这至少证明,两年前彭飞还活跃着,还在筹拍他的电影。蒋元很想知道,彭飞什么时候开始对电影感兴趣的,那部电影,后来拍成了没有?
回到家,蒋元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在浏览器上输入“彭飞”“导演”“电影”这样的关键词。遗憾的是,网页跳出来的搜索结果,跟上午一样,没有一条与彭飞有关。
蒋元纳闷不已,他走进卧室,从衣柜下方拉出一个储物箱,箱子装的都是些旧物:毕业证书、合照、记者证、信件、孩子的出生证、他和刘珍的结婚证,以及好多当年旅行留下的火车票和景区门票。这些物什随他当年离开南方,又随着生活的变迁,日渐添了新的,它们叠加在一起,勾画出年月流转的轨迹。
在储物箱的最底部,蒋元发现了一本同学录,封面是黑色的仿皮革,烫金的“同学录”三个字已经掉色了,里头的纸张发黄,墨水的印迹也模糊了。蒋元记得,当年毕业,他让好多人写留言,还互相留了电话号码和家庭住址。翻看这本同学录的时候,记忆像蓄满水的堤坝,即将溢出来。蒋元的目光,落在中间那一页。那是彭飞的签名。出乎意料的是,彭飞的字写得很工整,甚至可以说有点笨拙,一点也不像他张扬的性格。不过彭飞没有留下祝语,连日期也不写。最后,蒋元惊喜地发现,“电话”一栏,有串“0754”开头的固定电话,跟着的是一个简短的家庭住址。
蒋元立刻拿起手机,输入那串号码,并按现今的升位规则,前边加了一个“8”,打了过去。他既紧张又兴奋,仿佛即将接通的,是消失已久的外星信号。
电话竟真的通了。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衰老的声音。
蒋元说,您好,我找彭飞。
阿灰(飞)啊,阿灰(飞)不在。那个衰老的声音说。
阿飞不在?蒋元被对方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弄得不明所以。伯伯,我是彭飞同学。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接着,是另一个声音。这次,是个女人。
蒋元听见她用普通话说,我是彭飞妹妹,我哥他……他昨晚走了。
走了?什么意思?
女人泣不成声,蒋元还想追问,电话就挂断了,留下一串忙音。
蒋元得到了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叫他难过不已。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放下手机后,他透过窗户,看到对面商场闪着霓虹灯,再远处,是灰白的光柱。雾霾重了,他的心,也被紧紧地锁在雾霾中。那种坠落的感觉又袭来了。蒋元笃定,他的梦和彭飞的死有关。或许彭飞在走向死亡的最后时刻,钻入了他的梦中。可是,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蒋元想再打一次电话,但始终没有行动。他躺到床上,浑身乏力地盯着天花板的菱形吊灯,脑子空白一片。
过了没多久,手机震动了一下,蒋元拿起来,读到这样一条短信:
“你好!我是彭飞的妹妹彭春蕊,刚才挂了电话,请你见谅,我哥生前没有几个朋友,你打电话过来找他,我们很感激,后天他出殡,不知道你能否来送一送他?”
“出殡”两个字像巨石一样压在蒋元心头。去还是不去呢?人都已经走了,专程从北到南跑一趟,有没有这个必要呢?蒋元虽然被那个梦搅得心绪不宁,可得知了彭飞的死讯,有一瞬间,他反而觉得心理负担减轻了,压抑的心也稍稍得到了宽慰。然而,彭飞妹妹的请求还是让他有些犯难。他在短信上打了几句话,犹豫许久,又删掉了。
这一天过得太煎熬了,蒋元经历了很多事,大的小的,新的旧的,一件一件涌过来。直到凌晨两三点,蒋元才撑不住,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半夜醒来后,他的心口发慌,像是有人在催促着他,追赶着他。
蒋元把那条短信反复读了几遍,短信的最下方,附有一个地址,他拿来和同学录上的作比对,发现两者是同一个。他的心像被针扎了,一阵一阵地发疼。如果没有送彭飞最后一程,这条路他一定走得很孤独。蒋元抓起手机,迅速回了短信。短信发送后,他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给报社领导发了微信请假,订了清晨的航班。行李收拾好后,他又给刘珍留言,说他接到任務,要飞去广东出差两天。至于此行真正的目的,他没有告诉刘珍。
5
蒋元在心里模拟了无数种和彭飞重逢的场景,眼下他即将面临的,是其中最无法接受的一种。他和彭飞这么多年没有见面,现在能想起来的,仍旧是彭飞鲜活的、明亮的形象。他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形象,顷刻间说没有就没有了,像海滩上被浪打湿的一粒沙子,淹没在无数的沙子之中,再也找不回来。
北京飞往揭阳的航班上,蒋元被芜杂的潮汕方言淹没了。那片他不熟悉的土地,还有那片土地上的人,从那些声音里流淌出来,给人一种活泛又陌生的感觉。这是常年处在京腔京调中的他不曾体会过的。这一趟远行对蒋元来说如此不同。以往的每次出行,总有那么多人要见,那么多的任务要完成。然而这一趟不同以往。可以说,这是蒋元人生中最为奇特的经历:他要去看一个“死人”,更确切地说,是去见一个刚刚死去不久的人。蒋元想知道,这些年里彭飞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他的生命会在这个年龄段戛然而止。他知道生命无法互相替代,但至少,他可以试着去理解。
三个小时的飞行结束,蒋元顺利抵达了那片遥远的平原。
下了飞机,他背着包穿过航站楼,到了停车场。几位黑车司机围拢过来,他们操着不熟练的普通话问蒋元去哪里。
蒋元说:“南澳。”
这时有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凑过来。“大哥,坐我的车吧,我就是南澳的,价钱好谈!”说着他拉过蒋元往边上走,蒋元没迟疑,跟着上了他的车。身后有人骂骂咧咧。
蒋元把手机上存的地址拿给他看。他瞄了一眼说:“这个地方我知道,我外婆家就在那里。”
蒋元问:“你认识一个叫彭飞的人吗?”
“彭飞?哪一个彭飞?”
“我的老同学,你们南澳岛的。”
“哦,不认识,说不定我爸知道这个人。”
蒋元听完,未免感到一阵失落。也许彭飞在他们这里,不过是籍籍无名的一个人。如果像贾雯丽透露的那样,彭飞在筹拍电影,不管拍没拍成,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人知道。不过他想,年轻的司机不认识彭飞,再正常不过了,有什么好失落的呢?很快他就能见到彭飞的家人,见到彭飞的遗容,很快他就会知道,彭飞这些年经过的事,走过的路。他甚至抱着一丝侥幸心理,要是条件允许,他可以借助在这里的短暂时间,收集一些素材,为彭飞做个专题报道,记录一个海岛艺术工作者也许不那么灿烂的人生。
蒋元靠在车座上,看着窗外湛蓝的天和快速倒退的树影。
驰过蜿蜒蛇形的大桥后,出租车开进一段沿海公路。蒋元把车窗摇下来一道缝隙,冷冷的海风呼呼地吹进来。他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咸咸的海水味。他的左手边是几栋海滨酒店,紧挨着的,有餐厅、大排档和小吃店,蒋元甚至看到了晾晒在地上的鱼干,而右手边,是水泥铺就的步行栈道,栈道中间段有座气派的公厕,光洁的外墙瓷砖在日照下反着光。栈道往下是一片沙滩,再远处,是冬天阳光下广阔无垠的海。
司机把车停在关帝庙门口,指着一条巷子告诉蒋元,你从那里进去就是了。
那条巷子看起来最多只能容两个人同时经过。蒋元半信半疑,不过他还是付了车费,提着背包下车了。
挨着巷口的关帝庙,歇顶飞檐,绿色琉璃瓦配着金色雕塑,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关帝庙门口,是块水泥空地,空地上耸立着一个很高的香炉,靠右边一侧,竖立着一支旗杆。
蒋元的目光没有多做停留,就径自朝巷子走去。两边的墙铺着粗粝的石子,走了几步,他看到一户人家门口,坐了几个人。确切来说,那些人是搬着塑料凳子坐在巷道里。他们在抽烟,蒋元心想,这就是彭飞的家了。
为首的一个中年汉子叼着烟,上下打量蒋元,问他找谁。
蒋元自我介绍说,他是彭飞大学的同学。在座的人,谁也没听到过蒋元。蒋元补充道,我和彭春蕊联系过了。
中年汉子站起来,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说,你跟我来吧。说着就领蒋元进了左侧的门。这是个狭长的小院子,地上搁了一只熏得黑乎乎的铁桶,里面全是烧完的冥纸。右侧是紧邻的两道门,楼有两层,挤挤挨挨的,给人一种压迫感。蒋元没想到,彭飞的家是这样的。中年汉子打过招呼,很快,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从屋子里出来了。
蒋元一眼就认出彭春蕊了。从她脸上,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彭飞,他们有着一样高高瘦瘦的身子,不过彭春蕊的皮肤要白一些。打过招呼后,彭春蕊说,你稍等一下。
透过门望进去,蒋元看到满屋子的人。彭飞的弟弟和蒋元握手,给他派了一支烟。蒋元顺手接过来,他不抽烟,又不好意思拒绝,只好将它攥在手心。
彭春蕊领着父母走出来,老人家不会讲普通话,彭春蕊当翻译,介绍说,这是大哥的大学同学,专门从北京过来的。彭飞的母亲一脸感激地点头致意。她身段矮小,理着齐耳短发,别一只银灰色的发夹,整个身体裹在厚实的棉衣里,看起来圆圆的;彭飞的父亲背部佝偻,穿着件厚毛衣,耳廓夹一支烟。他和蒋元握手,说了几句话,大意是感谢他来,彭飞有这样情谊深重的同学,是他的福气。老人家身体不大好,说几句话,就咳嗽一阵。
蒋元注意到,彭飞母亲的双眼肿得像核桃,悲恸在她的脸上久久地驻留着。蒋元杵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应对眼下的场景。其他人都散在隔壁的屋子里,男女老少,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说着蒋元听不懂的话,没有人对这个迟来的吊唁者感兴趣。
彭春蕊担起了招待蒋元的任务。她穿了件深蓝色的羽绒服,脸颊上有褐斑,说话时右边眼睛眨得比常人要快。她说:“我哥走得太突然了,我们谁也没有预料,还让你大老远跑一趟……”
蒋元安慰她:“节哀顺变。”余下的话,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把事先准备好的钱(搁在一只信封里)从包里取出来,递给彭春蕊。
彭春蕊诧异道:“大哥你有心了,这钱我们不能收。”
蒋元说:“收下吧,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僵持了一阵,蒋元只好将信封塞到彭春蕊手中。
彭春蕊领着蒋元进家门,跨过那道低矮的门槛,蒋元的四肢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
遗体停在客厅,两条长椅一头一尾排开,上面搁了一副冰棺,一块宽大的白布覆盖着,白布下,躺着的就是彭飞了。靠近脚的地方,点了一盏煤油灯。八仙桌上,靠墙设了牌位和香案。蒋元闻到一股潮湿的气味,他没有再往前,愣在原地,目光落在了彭飞的遗像上。
蒋元一眼就认出了曾经的彭飞,时间把他的五官塑成了现在的样子,脸型宽而长,眉角的皱纹很深,眼底藏着深邃的东西。蒋元猜想,遗像或许是由彭飞的证件照放大洗出来的,他能分辨出,彭飞对着镜头时,将微微偏斜的目光,正了过来。
蒋元给彭飞上香,鞠躬。他有种感觉,在这个铺着红地砖的狭窄客厅里,存在着三个彭飞,一个留存在过去,一个此刻躺在殓板上,还有一个躲进相框,俯瞰着他们。
彭春蕊说,庵堂做法事的师父来过了,明天殡仪馆的车一到,就送去火化。
蒋元住进了彭春蕊夫妻俩开的家庭旅馆。彭春蕊说,前几年家乡通了大桥,外地游客涌进来,她想着以后岛上旅游业会更旺,就劝说丈夫从外地回来,租了套海边的农民房,装修了几个房间,对外出租。
蒋元问:“生意好吗?”
彭春蕊说:“夏天游客多些,冬天人就少了,我老公开车兼导游,反正日子能过。”
蒋元点了点头,他其实想问的是另外的问题。
彭春蕊将钥匙交给蒋元,吩咐几句,转身要下楼时,蒋元鼓足勇气,喊住了她。
彭春蕊问:“大哥,还有什么事吗?”
蒋元说:“我想知道,你哥到底怎么走的?”
彭春蕊立在楼梯口,看了蒋元一眼,又把目光收回。
过了半晌,她說:“我哥是犯病的时候走的。”
蒋元一脸的疑惑:“你哥他……得了什么病?”
彭春蕊的眼眶红红的,嘴唇微微抖动着。
“我哥病了好多年,时好时坏,我们送他去医院看精神科,可是他坚持说自己没病,我爸妈不愿送他住院,家里经济支持不了。我嫂子和他过不下去,带着孩子走了。朋友都躲着他,他在这里没什么认识的人,所以你能来送他,我们真的很感激。前年他一直说要拍电影,跟县里的宣传部申请了一笔资金,拉了些人,在岛上跑来跑去,电影没拍完,欠了一身债。大家都当他傻,那些说了要帮他的人,什么文化局、宣传部、作协,最后关头全跑了。没想到,前晚他发病,半夜跑去后山的蜂园里,把自己拴在龙眼树上……养蜂佬半夜起来撒尿,发现他脖子上拴着绳子,整个人把蜂巢压垮了,头上、身上,全是蜂蜜,身体已经发硬了。”
说起这些,彭春蕊直掉泪。她抬起手,擦了擦眼。
蒋元的心往下沉,他忙不迭地说“对不起”。
彭春蕊说:“他走了也好,走了就不用再受罪。本来我们想送到祠堂再做法事的,乡里老人不让,说他是自杀的,见不得祖宗。”
蒋元的眼前浮现出彭飞最后的身影,他活得那么痛苦,做出这个决定,一定挣扎了很久。
彭春蕊说:“你大老远来一趟也不容易,先休息吧,楼下有餐厅,你饿了先垫肚子,晚上到我家吃饭吧。”
6
彭春蕊走后,蒋元躺在床上,身体乏累,意识却是清醒的,他看见彭飞扛着摄像机在海边,倒退着走,他的对面,是几个渔民,彭飞喊着“好,就这样!”——很快那些人不见了,只有彭飞高瘦的身影背对青山,声音混入了哗哗的海浪中。
外面天黑了。蒋元拨开窗帘,看到远处的渔火星星点点,近处的海滩,被路灯照亮了。楼上的食街,响起了喧闹的人声。海岛的夜晚降临了。
蒋元去了彭飞家吃饭,院子里摆了两桌,来的多是白天见到的那些人。
彭春蕊和两个帮忙的亲戚,煮了两大锅海鲜粥。蒋元饿了大半天,连着吃了三大碗。椅子有限,有的坐着,有的端着碗,站到巷道里吃。
盛饭时,蒋元瞥到客厅盖着白布的遗体。那种感觉很奇怪,好像彭飞只是暂时睡着了。屋内屋外,两个世界,一个冷清,一个热闹。
蒋元很想掀开白布,看一看彭飞。
他搁下筷子,到巷子里站着,天上有星星,斑斑点点,他多年没看见这么澄澈的星空了。彭春蕊领着孩子和蒋元打招呼,是个男孩,个头不高。她说,以后长大了就去北京读书,向叔叔学习。孩子向蒋元问好,蒋元摸摸他的头。
彭春蕊说:“我哥要是像你一样留在外边,多好啊!”
蒋元说:“留在外边也好,回来也好,都不容易。我和你哥自从大学毕业,就没有见过彼此了。昨天我和朋友谈起他,想起来很久没有联系,就打了那通电话,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消息。”
彭春蕊说:“我哥这么多年都没干成一件正事,他回来县里,在文化局上了半年班就辞职不干了,后来还开过广告公司,没赚到钱,最穷的时候,只能帮人写写县志。有一年他做盗版书,被出版社告了,蹲了三年才出来……唉,你说他为什么就不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呢?”
蒋元陷入沉思,他问彭春蕊:“你知道你哥拍电影的资料存在哪里吗?”
听到“电影”,彭春蕊有些不安。
她说:“我帮你找找吧,如果你觉得有用,就帮我们保存着。”说完,她领着蒋元进屋。穿过右边的侧门,上了一截坡度陡直的木梯,就看到楼上的阁楼,阁楼很小,靠北面墙是张老式睡床,和楼梯扶手平行的,是红木书桌,书桌旁的书架上塞满了书。蒋元感到恍惚,仿佛进入了彭飞大学时候的生活。阁楼还残留着彭飞的气息,烟灰缸还在,书桌上散落一沓稿纸,台式电脑看起来用了很多年了,键盘满是污垢,上了红漆的靠背椅上有块灰色坐垫。这间卧室,哪像成了家的人住的地方呢?
彭春蕊说,他成天躲在这里,敲着键盘,抽烟,有时还大声读些奇奇怪怪的句子,饿了也不下楼吃,都是我妈送饭上来的。你说一个四十几岁的人,为什么要把生活过成这样?
面对彭春蕊的追問,蒋元没法回答。
他身处这间凌乱、逼仄的阁楼,感到自己被抛进了一片虚无。
他拉开电脑椅,坐了下来。
彭春蕊说,都在电脑里,你看看吧,我不打扰了。说完,她扶着楼梯扶手,啪嗒啪嗒,下楼了。
蒋元打开电脑,在硬盘里,找到了名为“电影”的文件夹,里面都是些编了号码的视频,只有一个,标题是“蜂巢”,在一片凌乱中显得突兀。蒋元将光标,移了过去。这样的行为虽然经过允许,可蒋元觉得,他是在窥探彭飞的秘密,在翻找他不为人知的生活。人一旦离世,就彻底丧失了对生活的管辖权。想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手已经点开了视频。
与其说那是电影,不如说是一段未剪辑完好的短片。压在重物之下的暗面,朝他露出了真正的底子。短片里都是些破碎的影像和杂乱的声响:晨间的渔港码头,跳跃的海鱼、虾蛄,市场上挑担子的人,麻将桌上洗牌的手,海滩上遗落的半只拖鞋,被海水冲上岸的塑料饭盒,渔船,拖网,巷子里追逐的孩童,深夜街头醉酒的人,楼顶的太阳能热水器,冒着烟的粿条摊,缺了一块的招牌;然后是影子,各种各样的影子,高矮胖瘦,变动的,飘忽的,被碾碎的脚印;最后的影像,落在了一片龙眼树林,镜头忽高忽低,没有对好焦,快速晃动,斑驳的树皮,离地面半尺高的地方,散落着几只蜂箱,蜂群飞舞,镜头对过去,一只手拉开了蜂箱的盖子,露出里面的蜂巢,黏稠的蜂蜜附着其上,蜜蜂嘤嘤地叫着,密密匝匝地堆在一起。镜头的远处,老人手持木棍跑过来,接着是“啊啊啊啊——”的喊叫声。老人在驱赶彭飞。蒋元听不懂他们的对话。最后的画面,终止在一阵剧烈的晃动中。
蒋元想起彭飞死时的样子,也许不像彭春蕊说的,他真的想要自杀,只不过是用自己的死亡,完成一项行为艺术?可是,为什么要将自己拴到龙眼树上呢?又或者,他只是借用这些来制造自己死亡的“假象”,而真正的目的是在别处?
想到这里,蒋元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带着疑惑回到了住处。这一晚,他几乎没有睡。他觉得彭飞并没有真正离去,他可能就躲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默默地注视着一切。
隔天一早,殡仪馆的车将彭飞的遗体运走了。蒋元没有跟过去,他站在村口,望着殡仪车后面送行的人。空气清冷,海浪一声声地拍打着堤岸,更远的地方,海天一色,船影淡薄。
蒋元举起相机,远远地记录着这最后的时刻。
殡仪车开上了大路,很快转上了大桥,消失在视线中。
和彭春蕊道别后,蒋元叫了辆出租车前往机场。
回北京的航班上,他透过舷窗,看着下方越来越小的村镇和纵横交错的道路,陷入了沉思。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即将归附那个生活了多年的城市,继续埋头工作,照顾妻儿。他不愿意跟任何人说起彭飞的死讯,包括贾雯丽。他想让彭飞连同他拍摄的那些影像,成为一个隐秘的回忆。往后很多年,这趟旅程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会一再地想起彭飞,想起他最后脸朝下趴在蜂巢上的姿势。彭飞生前一定对蜜蜂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然他不会将镜头对准那些细密的生灵,最后连生命也献祭出去。视频中那些凌乱跳跃的片段,蒋元越看越喜欢,他也越来越相信,那是彭飞留给世界的最真实的幻影。
责任编辑 梅 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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