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慧琴的小说一向写得质朴、结实、绵密,中篇小说《苦楝花》亦如是。这篇小说没有曲折的情节,甚至连像样的故事都谈不上,无非是乡村孩子结婚,女方要男方在城里买房子,由于男方在农村盖了房而在经济和精神上都陷入困顿……然而,读罢小说却总有一种东西撕扯着我,使我久久不能平静。
这种撕扯着我的首先是真实的力量,一种质朴自然的真实力量。近些年来,许多小说读来令人厌烦,主要是作者不是从生活出发,而是靠编造,故弄玄虚,或者是猎奇逐怪以博取读者眼球;然而,唐慧琴的小说却不是这样,她始终扎根生活,始终立足于生活,从生活中观察、体验,以极为朴素的、自然的生活馈赠,纳入自己的写作实践,因而,唐慧琴的小说才那样自然、朴素、真诚,不做作、不炫技。这是一种朴素的现实主义的写作。
这种朴素的现实主义写作,使得唐慧琴在不期然之间触及了我们时代的重大命题:这就是城镇化带给农民怎样的影响?唐慧琴从一个小小的角度——農村青年婚姻的角度,将这一问题艺术地呈现出来。时下农村青年结婚,女方除了索要彩礼外,还要求男方在城里买房子,这对于农民而言是一个巨大的负担。面对这一艰难的处境,农民在物质和精神层面上都陷入巨大的困顿,这当然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熟悉农民处境的唐慧琴不仅敢于直面这一问题,而且还深入到这一问题的内部,探究这一问题更深层次的一些动因。城市对乡村的挤压,带来的乡村的衰落,是这一问题的历史症结。年轻人愿意住在城里,是因为城市的各种物质条件都比农村好,正像作品中儿子明明说的:“人朝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当然愿意住在城里了,如果条件允许,省城更好!”可见到城里买房,不仅仅是一种盲目的跟风潮流,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向。然而城镇化这一历史趋向,以其不可阻挡之势碾压着农民的血肉之躯滚滚向前,农民不得不以悲壮的献祭姿态被裹挟而去,他们甚至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唐慧琴以极大的同情关注着农民在城镇化进程中的命运,写出了农民内心的无奈以及面对无奈的坚韧的精神质素。
无奈与应对无奈的坚韧,实际上是一种无可选择的选择。不愿意进城与不得不进城,这是我们时代农民的一种宿命。唐慧琴写出了其中的张力,成为撕扯着我的另一种力量。小说中的主人公米花是一个勤劳要强、吃苦耐劳、心灵手巧、敢作敢为的农村妇女,她从山里嫁到平原上的月亮湾,便把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瓷瓷实实。她翻盖了新房,“房子的风格、屋里的设施和装修,比城市里的楼房一点也不逊色。”“自从搬进新房,米花觉得每天的日子都像是泡在了蜜里,只要一进家门,她的心里就甜滋滋的。”可见米花对农村生活是满足的,她属于坚守农村的一代农民。唐慧琴写出了新时代农村的新气象,同时也写出了农村农民面对的新问题:这就是不愿意进城的一代农民,不得不让自己的下一代进城。而进城之后的农民只是形式上的进城,他们很难在实质上扎根城市,除了无条件接受房地产开发商掠夺式的盘剥外,他们不可能得到任何实惠,他们不仅在经济上成为“二次贫困者”,而且失去故园的他们又会成为城乡交叉地带的新的流浪者。小说中另一个重要人物小争的命运遭际也许就是一个很好的注脚。小争争强好胜,很早就到城里打拼,“在城里算是过得好的”,小争因拆迁房而偶然暴富,结果又如何呢?“小争的男人,自从得了回迁房,就不正干了,又赌又嫖,后来又跟饭店的服务员搞在了一起,小争一气之下跟他离了婚。小争离婚后,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今日开茶店,明日卖服装,也没个定性,跟着一个瘸腿丧偶的建筑老板混了三四年也不结婚。”这使“米花无论怎么想,小争的生活也不是那么稳妥幸福”。没有内心的平静,没有家庭的安宁,人是不可能有幸福感的。正像小争担心的:“这么多年在城里打拼,咋就没有一个能说话的人呢?咋就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呢?男人走了,画圈儿跑了,闺蜜远了,女儿在省城读书,以后不知道要飞到哪里,自己后半生的归宿在哪儿呢?死了又能埋到哪儿呢?再想想哥嫂在城里买房,再想想明明和红莲,又能比她强多少呢?明明和红莲以后在城里的生活,真的像她期望的那样,一片光明吗?没有固定的收入,却有固定的房贷,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他们能搁得住吗?”这种担心,显然也是唐慧琴的担心和隐痛,面对城镇化的强烈推进,农民的未来命运,实在应该引起全社会的关注!
《苦楝花》在艺术上也是朴素的。小说的主要功力用在了对人物及其心理的刻画和描摹上。唐慧琴常年生活在农村,她对笔下的人物早已烂熟于心。她懂得农民的人情世故、家长里短,因此写起他们来,自然流畅、水到渠成。小说的基本结构实际上是以姑嫂矛盾的方式展开的。强势的小姑子小争,与同样强势的嫂子米花,简直就是麦芒对针尖,她们在任何事上都要一争高下,且谁也不服谁。米花来自于山里,要强、聪明、有心计,当年小姑子陪着哥哥成强去相亲,米花略施小计便让哥哥成强拜倒在了自己的石榴裙下,从此“把哥管得死死的,不管做什么都要看米花的眼色,让他朝东,他不敢朝西,让他上凳,他不敢爬梯,整个成了米花的影子”。而小争呢,同样要强、聪明,不过由于在城里打拼多年,见多识广,心理上更具优越感,并且性格上更直率,往往刀子嘴豆腐心,嘴上无遮无拦,实则心肠柔软;而米花呢,顾大局、识大体,性格比起小争更具有一种韧性,“就像一个面团,看似扁扁圆圆,实则越揉越光,不战而胜。”这样两个人物,再加上一个哥哥成强,还有一个婆婆,一上场,自然戏份儿足足,情趣多多。米花不听小争让她在城里购房的建议,以致酿成如今的危机,成为姑嫂“争斗”的核心节点。米花与小争之间的“叫”与“不叫”和“来”与“不来”,构成故事的冲突前奏;而随后米花对房子的“买”与“不买”和小争的“帮”与“不帮”又构成故事冲突的高潮。小说紧锣密鼓,蓄势充分,最终的破局顺风顺水,自然流畅。
当然,这样的小说很可能会写得太实太密太沉重,为了破这个“结”,我注意到了唐慧琴“苦楝花”这一意象的使用,这是她从《拴马草》开始的经验。以轻写重、以虚写实、以疏写密,使得小说具有了一种“四两拨千斤”的诗意和象征意味。“苦楝花”象征着米花的意志坚韧,代表着苦难中的希望。这是无奈与忍韧的精神张力。“苦楝花”的自然雅香,不张扬不浮躁,多像那些默默承受苦难,从不泯灭生活希望的广袤大地上的父老乡亲啊!从这一意义上说, 《苦楝花》是献给农村大地的一首祭诗,是唱给父老乡亲的一支苍凉的哀歌!
责任编辑 梅 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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