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年

　　

　　好莱坞星光大道上有两千余颗星星熠熠生辉，其中有四颗属于华人：黄柳霜、李小龙、成龙、刘玉玲。2019年5月，好莱坞授星仪式在美国好莱坞星光大道上举行，华裔女星刘玉玲获得一颗星，成为继黄柳霜之后的第二位华裔女星。

　　黄柳霜比刘玉玲早很多年被授星，她是第一位留名好莱坞星光大道的华裔女星，也是首位获得国际声誉的亚裔美籍女星，曾被美国国家肖像馆誉为“20世纪最重要的美籍华人影星”。

　　100年前，黄柳霜独闯美国好莱坞，从此打破白人演员一统天下的局面，两次荣膺奥斯卡金像奖。她在欧美期间，人们无不为她的风采着迷，当她出现在英国国会大厦的走廊时，议会甚至一度休会。而在国内，她的事迹被尘封多年，几乎无人知晓。

　　一

　　1905年，黄柳霜出生于美国洛杉矶唐人街，属于第三代华裔，祖籍广东台山。美国为修筑太平洋铁路，曾到中国广东沿海招募华工，于是那里的人成批赴美，其中就有黄柳霜的爷爷。铁路筑成后，剩下的大部分人落脚加州，唐人街就是这些先民自行筑造而诞生的。

　　20世纪初，中国人在美国仍会被渲染成未开化的神神怪怪的人种。黄柳霜家人在唐人街经营着一家洗衣店，幼小的黄柳霜便当了洗衣女，她和姐姐在学校里常受到白人同学的欺侮，他们常常故意扯她们的小辫子为乐。

　　坐在黄柳霜后面的一个男生还曾用别针扎她，想试试中国人有没有“痛”的感觉。黄柳霜只得穿六件衣服来抵抗这个男生的恶作剧。

　　在家时，黄柳霜帮父亲洗衣服，烦了便偷跑出去玩，把脸贴在照相馆的橱窗上，看那些好莱坞影星的照片。那时正是好莱坞电影制作的开端，黄柳霜一下子就被电影所吸引。

　　其实，好莱坞最初是洛杉矶西北郊的一片农田，因那里栽了大批冬青树，于是有了

　　“好莱坞” （Hollywood冬青树）这个名字。不久，好莱坞成为全球电影之都和20世纪的一朵奇葩。

　　在默片时代的好萊坞，制片商常常到唐人街拍摄，就地取材，招用华裔临时演员。黄柳霜便趁机去街头拍片现场看热闹，回家后对着镜子模仿，很快成为拍片场上的常客，连拍摄人员都注意到了这个漂亮的中国娃娃，称她为C.C.C（好奇的中国娃娃）。

　　那时，正在上小学的黄柳霜不仅逃课溜进戏院，还曾为了看电影省下午餐饭钱而生病。自小埋下的明星梦，常让她做出疯狂的举动。父亲强烈反对她的梦想，因为在中国的传统里，“好男不从军，好女不从艺”，何况当时的好莱坞根本不需要中国人。

　　为了阻挡黄柳霜去拍片现场，父亲曾用竹鞭抽打她，导致她得了忧郁症。那年，她才9岁。

　　1919年的一天，一部名叫《红灯笼》的影片在唐人街取景，由当时第一红星纳姬睦娃饰演一位欧亚混血儿，需要一个东方脸孔来搭配。正在看热闹的黄柳霜“东方小美女”的长相，一下子被剧组看中，剧组于是让她在片中担任了一个闲角。

　　尽管黄柳霜在这部颇受好评的影片中露脸不多，但足以令14岁的她对电影愈加痴狂。只是父亲仍极力阻止她踏足影圈，甚至把她禁锢在家，不准她外出上学。在黄柳霜的倔强反抗下，父亲后来终于做出让步，并提出了一个条件：必须有华人与她同片演出。然而事实证明，这个善良的要求在苛刻的好莱坞体制下很难实现。

　　黄柳霜的处女作《红灯笼》之后，导演们开始对这个中国娃娃有了印象，有角色就会叫她。虽然都是扮演无名的群众角色，但黄柳霜无所谓，只要能站在镁光灯下，她就心满意足。从配角、杂角到主角，黄柳霜的演技日臻成熟，银幕上逐渐出现了一个东方人的面孔。

　　二

　　1921年，黄柳霜在电影《人生》中与好莱坞大牌男明星搭档演对手戏。在盛行以白人演员扮演华裔角色的好莱坞，她的独特风格以及“清汤挂面”齐颈短发的造型开始不断出现在电影杂志上。

　　黄柳霜越来越引起人们的关注，甚至有美国影评人以《黄祸！中国入侵影屏》为题发表文章攻击她。然而这些都无法阻止她的电影梦。

　　17岁那年，黄柳霜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在好莱坞首部以彩色制作的长片《海逝》里担任主角：中国少女莲花。黄柳霜的精彩表演使那些一贯持有色眼镜看人的影评人不得不对她大加赞赏。

　　美国媒体称她的表演“不同凡响”;英国媒体称她的表演深沉内敛又不失精准，达到了大师的水平，凡夫俗子难以望其项背;日本影评人称，没有一位日本女演员能够胜过黄柳霜的演技.

　　《海逝》成功后，黄柳霜出演《巴格达窃贼》，扮演一个狡猾的蒙古奴隶，电影海报传遍欧美和亚洲，成为当年好莱坞最卖座的片子之一。20岁不到，黄柳霜已参加了十几部好莱坞片的拍摄，名声大噪，甚至成了电影杂志的封面女郎。

　　但有个事实不容忽略，她在好莱坞影业的最大成就，仅是在银幕上首创了美轮美奂的“中国娃娃”形象。再加上正值美国社会种族偏见最强烈的时代，在生活中，白种人嫌弃她是黄种人，黄种人则嫌弃她是美国人。因此尽管名声很大，可她的片酬远低于同一级别的白人演员，制片方还常将她作为主角宣传，以利用她的名气赚取票房。

　　渐渐地，国内的杂志《良友》《生活》周刊等也开始对她进行持续报道。不过，国人很快发现，黄柳霜在电影中扮演的角色让华人难堪。作为好莱坞第一位华裔女演员，黄柳霜很多时候不得不按西方观念塑造出的形象出演：艳丽暴露而软弱。

　　这样的处境使她既风光又尴尬，进退维谷。华人铺天盖地谴责她，甚至将美国国会1882年通过的《排华法案》归罪于她。

　　这对她是极为不公的，她用女子柔弱的力量抵抗着偏见不公的时代。“露大腿”在当时的好莱坞片中纯属家常便饭，但对中国女演员来说，就是“不雅之举”。且法律禁止中国女演员与白人演员有亲密镜头，实际上就是一种强烈的排外。

　　由于强烈的种族歧视，黄柳霜扮演的中国女子在每部电影中的结局总是死亡。曾有一位华裔影评人说：“我看见黄柳霜在一群半裸的女人中扭着臀部，除此之外，她就再没演技可言。”而国内的影评人和观众，更把她视为以性感引诱西方人的低贱女性，以至于她出演的电影在中国遭到禁映。

　　1936年黄柳霜回到中国探访家人时，国内媒体曾如此讥讽她：她的墓志铭上应该写上“这是她1000次的死亡”。

　　三

　　好莱坞的种族歧视，家人与祖国的不理解，让黄柳霜十分痛苦，1928年，她毅然离开美国到欧洲发展。靠着精湛的演技，在德国拍的影片《歌》，令她的知名度又大大提升。1929年，她主演的《唐人街繁华梦》在欧洲惊起一片波澜。

　　从英国到荷兰，从西班牙到意大利，从匈牙利到罗马尼亚等，当地媒体都抢登她的报道。在旅欧的三年间，她所到之处掀起了一股旋风，造成一连串的“东方效应”。

　　早在1927年，她就穿上让人大跌眼镜的库拉肯套装，据说这是第一款女性商务套装。某著名设计师还特意设计了一件拼贴艺术品——疯狂的镀金拖鞋，来表达对黄柳霜的敬意。德国著名摄影家爱德华·史坦钦将黄柳霜的写真集刊登在法国发行全球的《名利场》杂志上。

　　她的衣着打扮，言行举止，也成为时尚象征。她的发型、化妆和服饰被英国少女们争相模仿。甚至20世纪50年代由伊丽莎白·泰勒出演的《埃及艳后》的发式，也像极了当年的黄柳霜。如今娱乐圈中，范冰冰等明星也都模仿过她的发式形象。

　　1934年，她入选为“全球衣着最佳女子”;1938年被美国女性时尚杂志《Look》评为“全球最美丽的中国女子”;《时代》杂志更是经常报道她的消息，称她为“一朵透过象牙散发红光的玫瑰”。她一时间成为全球杂志争相邀约的封面女郎。

　　在电影《莱姆豪斯蓝调》中，黄柳霜穿着由拉维斯·巴顿设计的绣龙旗袍吟唱，现被看作20世纪最美的女性服装之一。1965年，黄柳霜将它捐给了纽约的布鲁克林博物馆，后被送给美国最大的博物馆——大都会博物馆。

　　四

　　黄柳霜表演认真，学习刻苦，具有掌握多国语言的天赋。后来在拍摄的有声片中，她以英、德、法三语同步演出，红极一时。

　　留欧期间，黄柳霜除了拍电影，还出演舞台剧和歌剧，以粤语、法、英、德、丹麦和瑞典等语言唱歌，随团至澳洲等地演出。黄柳霜旅欧三年返美后，片约立刻如雪片般飞来。很多时候，她尚未办好人关手续，片商们已备好合约书并捧着预付的酬劳在关口守候。

　　在纽约上岸后，她先在美国“百老汇”演了167场舞台剧，事后又拍成电影，同样造成轰动。《纽约时报》称她为“不可思议的纯情玉女”。

　　在欧洲得到的盛名，使黄柳霜的事业如日中天，但她仍未能摆脱种族枷锁。在《龙的女儿》这部影片中，她扮演犯罪集团头子傅满州的女儿，集神秘和邪恶于一身。对于饰演这样的角色，同胞并不理解，国内电影杂志对她的表演大加指责。

　　1932年首部以上海为背景的好莱坞片《大饭店》上映时，黄柳霜的名字和剧照均未在《上海报》上出现——因为她背上了“辱华嫌疑”的罪。

　　西方拍摄的电影中，确实有侮辱华人的镜头，这里面有着深刻的历史因素：按照好莱坞的惯例，在拍片现场，演员完全听凭导演的指挥，事先并不了解整个剧本的内容。

　　当黄柳霜成为好莱坞的当红影星，有了一定地位后，她决定担起这个关乎民族尊严的问题。

　　她挑选剧本时非常谨慎，常常对其中一些辱华镜头提出修改意见，有时分歧太大，便拒绝拍摄。纵然如此，漫天的非议仍向她砸来，盛名之下，她却被夹在美国强烈的种族歧视和华人高亢的民族主义夹缝之间。

　　无可依靠，四面楚歌，黄柳霜只得更加坚强。她通过自己的游说，拍摄了正面反映华人形象的《上海女儿》《重庆英烈》等，扮演有智有谋、充满爱国气节的女子。

　　五

　　黄柳霜虽然出生在美国，但对故土中国充满向往。她曾说：“当我在德国受到影迷欢迎时，作为在场的唯一中国人，我被一股强烈的孤独感淹没！”

　　早在1928年，戈公振作为新闻记者访问德国，会见了正在德国拍摄电影的黄柳霜。戈公振向她介绍了国内情况，黄柳霜十分关心故国的生活。戈公振深感黄柳霜“虽然身在海外，却是一个热爱祖国的奇女子”。

　　1936年，黄柳霜回到战火连天的祖国，感慨道：“我终于回家了，真希望自己生在中国！”她在汉口、哈尔滨等地演出，通过义演和出售签名照等方式，将筹集的款项捐助祖國抗战。

　　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黄柳霜虽不在中国，但忧心如焚。她在新闻稿中写道：“虽然像父母一样在美国出生，我却是一个纯正的中国人，时刻想回到祖国的怀抱。”

　　在电影界的聚会上，她呼吁美国政府和人民扶华抗日;在慈善机构的集会上，她多次发表演说，发起募捐;更将自己喜欢的珠宝拿出来义卖，所得款项全部汇回中国支持抗战。然而即使这样，她的努力仍未得到所有人的承认。

　　1942年到1943年，宋美龄访问美国，在美国国会发表了著名演讲，引起美国各界巨大轰动。在影都好莱坞，宋美龄对30000名听众演讲，唯独拒绝与黄柳霜见面。1948年，黄柳霜被诊断为门脉性肝硬化，为了支付医疗费用，她不得不变卖房产，搬到一处公寓租住，幸运的是病情得到控制。

　　1956年，她重返影坛，出演了根据英国作家毛姆的《情书》改编的电影，这被视为黄柳霜真正意义上的复出。60年代初，黄柳霜还在大片《花鼓歌》及《苏丝黄的世界》电影投拍中相继被邀请。

　　然而正当准备拍摄之际，1961年2月的一天，黄柳霜因突发心脏病而猝逝于圣莫尼卡寓所，死后葬在位于洛杉矶的母亲的墓旁，墓石上没刻一个字。

　　她去世后，好莱坞的华人女演员有一段时期的空白，随后才有了卢燕、陈冲等。即使在今天，能晋身好莱坞担纲的华裔女演员仍是屈指可数。但在电影才发明了十几年时，黄柳霜却敢冲破桎梏投身好莱坞，实在是大胆前卫。

　　距离她去世46年后，2007年，她才重新进入人们的视野。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洛杉矶影艺学院和香港电影界纷纷举办黄柳霜电影回顾展、图片实物展和座谈会。有关她生平的两部纪录片和英文传记也相继问世。

　　她以自强不息的精神、果敢和坚强的品质，成为开天辟地的好莱坞华裔女星。美国历史学教授格理汉·何杰说：“如今，再找不到一位华裔女星的成就，足可与黄柳霜媲美。”

　　编辑/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