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瓒肯定是被黑得最惨的处女座。
倪瓒在庭前栽了一棵梧桐树,每天早晚派人擦洗,满庭苔藓上不能留一点水痕。苔藓上只要有一片落叶,就让童子把叶子挑走,务必使苔藓如绿褥,一点腐烂都看不到。
倪瓒留客在家,怕客人不爱干净,几次起夜视察。他在夜里忽然听到一声咳嗽,于是整夜无眠,次日一早就叫童子去客房找痰迹。童子无奈,指着梧桐叶上的晨露说这就是,倪瓒立刻让他剪下那片梧桐叶,扔到10里以外。
倪瓒的洁癖听来夸张了点,但只要看过他的画就能理解了。他的画看上去简单,却是不可复制的。明朝画家周臣是有名的模仿圣手,可他仿的倪瓒的画,大家都说“太过”。
倪瓒的仙气源自基因。虽然他年幼丧父,但哥哥给了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不仅给他锦衣玉食,还给他找了一个“真人”道长——王仁辅做老师。一直到27岁,倪瓒的生活无忧无虑,所以讲出这句没心肝的话——浮生富贵真无用。
倪瓒27岁那年,哥哥去世了,紧接着嫡母去世了,再過两年,智力有欠缺的二哥也走了。六年之间,倪瓒忽然成了这个家族的顶梁柱,而因为哥哥的去世,他原本可以享受的特权都失去了。而后,家族连遭水灾,乡间酷吏勒索不绝,这一切都要倪瓒来解决。
人是在一夜之间长大的,无论主动还是被迫,早晚总有个瞬间让我们明白世界的真相。倪瓒的纯粹在于,在痛彻心扉之后,他依旧选择纯粹,用天真和淡泊来面对这个世界。他做了一个决定——要去流浪。
他把所有财产变卖给亲戚,大家都觉得他疯了。可没过多久,乱兵到来,富贵之家全被洗劫一空,倪瓒由此躲过一劫。倪瓒浪迹天涯二十多年,有时寄居友人家,更多时间乘一叶扁舟飘荡于太湖。他的画中再不见人,唯有太湖山水,渐渐地,连树也就那么几株——松、柏、樟、楠、槐、榆。画作《竹石寒树》里,朋友给他题写——“懒瓒先生懒下楼,先生避俗避如仇。自言写此三株树,清闷斋中笔已投。”“濑瓒”是他给自己起的名字。
但他绝不是清高,对待朋友怀着一颗诚心。
他不喜欢的人,一张画也不给。张士诚的弟弟把上好的画绢和很多钱送到他家,他不给画,还非常生气地撕了绢帛,大喊:“我又不是你们王府的画师!”没多久他就被张家人打了,全程不吭声,别人问他怎么不喊,他说:“一出言便俗!”
他喜欢的人,为之作画分外有心。一个叫周逊学的朋友远行做官,他专门为他绘《幽涧寒松图》,并且劝道:“当官有啥意思啊,哪天想做隐士了,来找哥哥!”
他也不是真的不懂人情世故,所绘《狮子林图》里居然有两个人,使时人大为惊讶。因为他看得上的人实在太少——“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而看得上的,他就把所有真心都托付给人家。
老师王仁辅去世了,倪瓒偷偷跑回无锡(当时已是元末战乱)为他举办葬礼,给他写墓志铭——“因师无嗣,奉养以终其身。殁,为制服丧而葬焉。”
他一次次真心劝说朋友王蒙寄情山水,不要涉足官场(王蒙后来果然死在狱中)。他是那么热爱王蒙的艺术,说他“王侯笔力能扛鼎”。实际上,他的“逸笔草草”和王蒙完全不是一个风格,可他不介意。所以,他甚至会有姚广孝这样的阴谋家朋友,因为在他眼里,姚广孝只是那个在狮子林里诗歌唱和的白衣僧侣。
姚广孝在给倪瓒画的墨竹题词时,透露了一个信息——1354年,倪瓒避乱寓于太湖。这是他第二次避祸。
他偷偷回家埋葬老师时,因欠官租而遭拘禁,被关起来后还留下了一个关于洁癖的故事。狱卒给他送饭,他说:“大哥,你能不能把饭举到你的眉毛处?”之后,倪瓒就被绑在马桶旁吃饭。这个故事已不可考,但这次牢狱之灾后,倪瓒回到家里,遇到老友张伯雨,把卖田产所得的千百缗钱全部送给对方,带着妻子再次离开家乡。
对于倪瓒的结局,世间有很多传说。一说他最后染上痢疾,“秽不可近”;又说被扔进粪坑淹死了。这些都不可信,但妻子和长子的故去、次子的不孝,对于年迈的倪瓒来说都是不小的打击。他先住在亲戚家里,后来生病就医,医生是他的粉丝,留他住下,给他的房间取名“听云轩”。
如果倪瓒泉下有知,会如何面对这些关于他的洁癖笑话呢?是愤怒,是不屑一顾,还是淡淡一笑,或扔下一句“离乱漂泊竟终老,去往彼此难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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