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芳

　　一

　　李煜从来不是一个适合做皇帝的人。

　　从唐末到五代十国后期，一百余年的华夏大乱斗，只待强有力者来为之收尾。自封为唐帝室后裔的南唐占据了长江之险，经济富庶，文化昌盛，人物风流，初代皇帝李昇虽是武人出身，登基之后却偃武修文，息兵安民，经济大发展，于是渔樵耕读皆安乐，工商百业同兴旺。

　　李昇的国策是守着这小山河，过自家小日子。他觉得自己条件有限，逐鹿中原什么的，不要瞎想！不承想，在他之后即位的李環却是个雅好文艺、没主见、又想做大事的人。李環不听老爸遗言，想开疆辟土，跑出去南征北战，屡败屡战，直到在柴荣的后周手上挨了几次狠揍，才被揍明白了。从此，南唐皇帝自去帝号，改称“国主”，奉后周为宗主国，每年给后周上贡大笔财帛买平安。

　　一个繁荣昌盛的国家被弄得国土失半，国劳民乏，“朝无贤臣，军无良将，忠佞无别，赏罚不当”，还背上了巨额债务，导致国内财政危机，只好对民间课收重税，到了李后主时代，简直是百姓放个屁都要征税。

　　先主李昇，一个乱世中的孤儿，硬是励精图治，把一手烂牌打出个满贯。中主李環，把老爸传下来的一手好牌胡打一气，身家输半。到了李煜这里，牌面已经不能看了，无王无炸，一水儿的小三小四不带连，

　　看看兵强马壮的对家老赵，李煜是咬牙又犯愁：这牌怎么打呢？这倒霉差使凭什么落到我头上呢？这个烂摊子，本也轮不到李煜接手。大家都知道他是个政治废柴，只会琴棋书画，谈情说爱，脑子糊涂心又软，大家都无视他，只管斗起来。谁料造化弄人，李煜那极能干的哥哥李弘冀毒杀了亲叔叔后，被暴怒的老爸关起来，估计通风环境不好，居然病死了。

　　也有别的人选，比如七皇子李从善——大臣钟谟对李環说：“从嘉（李煜的字）德轻志懦，又酷信释氏，非人主才。从善果敢凝重，宜为嗣。”但李環被上一场人伦惨剧给刺激到了，坚决按长幼之序，把李煜立为太子。

　　李煜此时躲在自家府里，写字画画抄经书，自号“钟隐居士”，意思是要当隐士。他年纪轻轻，穿得大袖飘飘，望之有出尘之表。他倒不是以退为进，而是真对皇位没兴趣，只想做个太平王爷。當年他爸李環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合适的人选早天，才把皇位落到了李環头上。所以李煜身上很多毛病，跟他爸是一脉相承的。

　　李環晚年因为悔恨，把都城从金陵迁到洪州。每每回想平生，感觉真是稀里糊涂，一错再错，他便留下遗言，说我实在愧对先祖，我死后，别葬在故都金陵了，就在这儿简单埋了吧！谁若不遂我这心愿，便不是忠臣孝子。

　　结果李煜一即位，想，这哪成啊，做儿子的怎么忍心。孝心爆棚，他依旧把老爸运回金陵，风光大葬了。李環泉下有知，哭不出来——瞧这自以为是，把老爸遗言当耳边风的毛病，是亲儿子没错。

　　二

　　南唐的文化氛围好，政策上崇文抑武，走的是文官政治路线。文人多了是非多，文人喜欢暗搓搓，“党争”就激烈地闹起来了。

　　李煜拿着一手烂牌，每日心慌，又被这帮人天天在跟前吵吵，吵得很烦躁啊！最可气的是，这帮人仗着皇帝脾气好，没事拍拍马屁，一激动，就“直言无忌”，嚷嚷什么“皇上非人主之才”。是，我不是，你是——你来啊！

　　潘佑，本是太子府旧人，后来被其他人排挤下去了，他心中不忿，就连连上书喊冤，口不择言地说：陛下，您只知道信用奸臣，完全是个桀、纣都不如的昏君，我们跟着你，必然要亡国！

　　这是什么话？李煜大怒，就要拿潘佑下大牢。潘佑刚烈，立马自杀了。和潘佑关系很好的李平，很有财政管理能力，曾推行财政改革，也被政敌借机诬陷，一根麻绳绞杀在狱中。

　　林仁肇是南唐名将。宋主赵匡胤使了一个反间计，散布谣言说林将军正在密谋降宋。朝中又有不少将领嫉妒林仁肇，添油加醋，于是可怜的林大将军，被李煜一杯毒酒给灌死了。

　　还有韩熙载，李煜手头没人用，便想用他，只是心里又有些不放心。韩熙载自打从北而来投奔南唐，一晃几十年，虽身居高位，实则从未受过重用。现在老都老了，他委实不愿与一条破船上的傻缺们为伍，便自毁名节，天天在家开豪门夜宴，放出几十位美貌家妓，与宾客们玩耍快乐。

　　李煜派人到他家一看：红烛高照，觥筹交错，丝竹盈耳，美人如花，男女欢洽，不知今夕何夕。这位特派员便是画家顾闳中，因那时并无针孔摄像机，便将此一幕幕画了下来。李煜看了这《韩熙载夜宴图》，忍不住叹气：他倒会快活。

　　一年连杀三位大臣，自毁长城，君臣离心。稍有脑子的人都痛心疾首。老臣寥居素屡上谏言，不被搭理，最后留下一封遗书，上书道：“吾之死，不忍见国破也。”然后关上门，穿好朝服，跳井自杀，井中没水，就活生生站死了。

　　李煜看到遗书，更生气了，你们都说我要当亡国之君，我偏不当。

　　三

　　李煜刚即位的时候，给宋太祖写信，力表忠心，说我就是个没野心没用的人，一定会老老实实当您的臣下，如有异心，天打雷劈。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等到赵匡胤灭南平，灭南汉，灭后蜀，秋风扫落叶，把招降书递来时，他却又哼哼哈哈起来。

　　什么意思呢？原来李煜的想法是：第一，我虽无用，祖宗基业不能在我手里丢掉。第二，我也是一国之君，去做人家的臣子，这心理落差受不了。

　　所以每年中原的使臣来，他才撤去代表天子的仪仗和器具，脱黄袍，换紫袍，表示臣子身份。人家一走，他立刻一切照旧，关门做天子。

　　李煜又特别有审美，把宫室布置得仙人洞府般清雅无尘。春日满室鲜花杂陈，夜不生烛，只悬硕大的夜明珠照明。来往宫女恍若仙娥，且各有文艺特长。比如有叫窘娘者，纤丽善舞。李煜作六尺高的黄金莲花，令窄娘以布缠足，弯如新月，素袜舞莲中，回旋有凌云之态……

　　一边给宋送钱送人质，屈节讨好，一边拖延时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宋太祖笑笑不语，时机一成熟，就翻了脸，挥师南下，恶狠狠打将过来。南唐匆忙应战，天险一破，便兵败如山倒了。

　　经过各种无效努力，比如去遥远的契丹求救，比如游说吴越国反水，都失败了，加上亲信的临阵投降等事件，李煜更加绝望，便把国事交给陈乔、徐泊，自己与小周后躲在宫里，领着一大帮和尚道士磕头念经，为明天祈福，额头都磕肿了。

　　皇城被團团围住，招降书再次递过来。降还是不降？文武群臣意见不一，便来问国主。李煜原地想了半天，发狠道，我不降。半年后城破，城中饿病死者堆积如山。

　　城破之前，李煜弄了些柴火架起来，准备自焚，又把心爱的字画文物交给宫女黄氏，说城破就烧了，随我到地下。到了时候，黄氏当真一把火把这些烧掉了。

　　李煜却没有自焚成功，在火堆前扑了两下，就被左右拉走。他只好肉祖出降，全家被带到汴梁，受封“违命候”。

　　四

　　讲起来赵匡胤也不是野蛮人，对后周柴家，对吴越钱家，都还算善待。李煜如果识相，本来大可不必闹成这样。那他为什么非要这样呢？

　　第一，当然是优柔寡断的性格。

　　第二，没用的小脾气！

　　第三，人所共知的政治废柴男，他也有自己那点小脾气，小骄傲，小任性。

　　第四，这种骄傲与任性带着妇人气与孩子气。比如后蜀花蕊夫人，身为俘虏，竟对宋太祖说：“君王城上坚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宋太祖是个怜香惜玉的好汉，还能欣赏她这点小锋芒。可他弟弟赵光义对这种亡国人士的牢骚就很厌恶，寻机把花蕊夫人杀掉了。

　　第五，李后主之死也是因为“口祸”。据说公元978年七夕之夜，他让歌伎彻夜奏歌《虞美人》，声闻于外：“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宋太宗赵光义一听，哟，你一个亡国之君，情绪还闹得蛮大！廷美（赵光义的弟弟），替我把这壶酒给他送过去！李后主遂喝下了毒酒“牵机”，滚在尘埃里，头足相碰，浑身抽搐而死。

　　作为亡国之君，李煜确实不识相，每天都在哭哭啼啼，拉着宫女的手发牢骚，嫌朝廷发的钱不够用，还不分场合乱讲话。

　　那日，故臣徐铉来访。李煜一见，悲喜交加，抱住对方就哭了一场，哭完，忽叹道：“我错杀了潘佑、李平。悔之不已！”

　　徐铉正是潘佑、李平的政敌，二人被害也有徐铉的功劳。徐铉听了闷闷不乐，回去便上报了。几件事加在一起，宋太宗杀心大起。

　　看出来李煜傻了吧？同样是亡国之君，陈朝的陈叔宝兵临城下时带着妃子躲到井里，打捞上来后，在场将士都笑得打跌，他恬然不以为意，后来又厚着脸皮向隋文帝索要官职，好像当官比当皇帝还光荣。弄得隋文帝惊叹：“这人全无心肝的！”心肝有的，他都用在保命上了。

　　但李煜想不到这些，结果祸从口出。

　　李煜当皇帝，昏，但不暴。他自小信佛，好生戒杀，每年南唐死刑犯名单上来，都尽量以不杀为主。所以他杀了年轻时便跟随自己的臣子，理论上他信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情感上却受不了，何况还杀错了。

　　这是李煜为君的软弱处，也是为人的天良未泯处。他对自己，对别人，都软弱，要不来心机。他如果能像陈叔宝“全无心肝”，倒还好了。但他又不能一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李煜不能掩饰情感与心思。他不能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像还没学会世故的小孩——任性的小孩，手握权力不知如何使用。

　　他身上有小孩的自私任性、无理取闹，也有小孩的柔软天真。

　　李后主的悲剧，不是东方式忠奸善恶之悲剧，而是古希腊式的命运之悲剧。没有大团圆，没有因果报应，只有美的幻灭。

　　编辑/汪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