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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应不识

时间:2023/11/9 作者: 百家讲坛 热度: 11397
纪言臻

  一

  在朱堰城开医馆的第五年,顾怀山换了新牌匾,匾上还是“顾氏医馆”四个字,只是多了一行当今圣上的落款。人们这才知晓,妙手回春的顾神医原来出身于顾氏御医世家,不禁惋惜起前朝旧事——顾氏遭奸臣苏迟迫害,被杀手组织一夜灭门。

  入冬后,医馆闭门的时间提早了些,茯苓关门挂牌时朝天边望了几眼,回身向内室里道: “师父,天阴沉沉的,也许今晚有初雪呢。”话音未落,余光便瞧见一只手搭上了门框,随着一阵轻咳,茯苓看清来人是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他随顾怀山学了几年医,一眼看出这男子只是偶感风寒,便客气道: “公子,我们闭馆了,请明日再来吧。”

  男子刚要开口却被寒风吹得又咳了几声,风入内堂,顾怀山的鼻尖动了动,似是嗅到了什么味道。他微微蹙眉,犹豫了一会儿,道: “茯苓,请这位公子进来吧。”

  落座后,男子哑着嗓子道谢,顾怀山微微颔首算作回应,伸出手摸索着搭住男子的手腕。男子这才发现,顾怀山虽有一双黑亮的眼瞳,眼神却不聚焦,原来是位盲醫,再看他清秀周正的模样,不禁生出几分惋惜。

  顾怀山的手指在男子的腕上停留片刻,却未提病情,只问: “公子是城中的教书先生?”男子的声音有些疑惑, “先生怎知?只是我并非在此教书,四处游历偶尔经过罢了。”

  顾怀山闻言无语,沉思了一会儿才摸过笔写下药方递过去, “公子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风寒咳嗽,照此方连服三日即可痊愈。”

  男子迟疑片刻,接过药方起身告辞,却在门口忽地回过身来,问: “请问先生可曾在别处悬壶,我可曾见过您?”

  片刻沉默,桌案后的盲眼医者缓缓抬起头来,良久才轻轻摇了摇头,浅笑道: “不曾。”

  二

  沈九遇见顾怀山是个偶然。他16岁时被燕公子选中,成为燕行楼最后一个挂牌杀手,而后的三年里极少失手。那次他虽刺杀成功却不慎伤了肩头,只好避入附近的窄巷中,顾怀山就是在此时出现的。

  他从沈九身边路过时只是淡淡瞟了一眼,并未驻足,不一会儿又折返回来盯住沈九,问:“公子可是受伤了?”沈九本已握刀在手,听清问话后才稍微放松了警惕,冷冷回道: “不碍事。”

  “那怎么行?”顾怀山认真道, “在下略懂医术,帮公子包扎一下吧。”说着便要上前来扶沈九。沈九在心里暗骂一句“麻烦”后重新握紧了刀,却忽然听见密集的脚步声正朝这边赶来。他思索片刻,抬手搭住顾怀山的肩头,故作虚弱道: “既然如此,劳烦先生带我去贵府歇息片刻吧。”

  “公子怎么称呼?”借着昏黄的烛光,顾怀山将纱布绑好。 “在下沈九。”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是城中的教书先生,夜归路上遇见劫匪,多谢先生搭救。”顾怀山不动声色地打量过他身上显眼的疤痕和右手虎口处的厚茧,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沈九没注意到顾怀山的窥探,继续道: “还未请教先生尊名,先生医术高超,不知师从何处?”“怀山。”顾怀山往杯中注入沸水, “未曾从师,不过读了几本医书。”

  沈九闻言仿佛想到了什么,却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先生姓顾?”顾怀山的手势顿了顿,回身将茶杯递给沈九,笑道:“我自小飘零,辗转多年,早忘了原来的名姓,在书中看过一句‘浩浩怀山,便拿来做了名字。”

  那是顾氏灭门后的第三年,苏迟仍权倾朝野。而顾家唯一的幸存者顾怀山成了一个默默无名的江湖郎中,他知晓,只要苏迟在一日,就不会放弃探寻他的踪迹。唯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为求避祸,他只能隐姓埋名。

  三

  自那夜被问及姓氏,顾怀山便对沈九存了几分戒心,本想着此后别过再不相见,偏偏沈九常来寻他。

  沈九总在夜间来访,每次都携三五小吃或一壶清酒。顾怀山白日四处看诊,只在夜间得空研读医书。沈九来时若见他读书便不出声打扰,自顾自地饮酒消遣。顾怀山日夜忙碌,三餐自顾不及,沈九知晓后,再来时便带了主食。顾怀山心有疑虑,总是婉言谢绝,沈九便一本正经地讲述这些吃食如何抢手又如何难得,言语间全不似初见时那般冷漠,倒多了几分少年的率真。

  请顾怀山看诊的多是三教九流,难免碰上蛮横之人,顾怀山性子恬淡,从不与他们计较。倒是沈九常气不过,要出手教训那些痞子,颇有江湖侠气。

  沈九身手不凡,加之他身上时有时无的血腥气息,让顾怀山对他的身份多了几分肯定,但他并不戳破。顾怀山始终秉持着世家公子的风范,即便三年落魄也不曾更改。但沈九不同,他是江湖中人,骨子里带着轻剑快马的锐气。在他身上,顾怀山寻到了自己缺失的少年意气,令他明知危险却忍不住接近。

  其实沈九亦是。苏迟出了大价钱,以致燕行楼大半的杀手都在寻找顾氏长子的下落。他本是为了确认顾怀山的身份才频繁寻他,不料顾怀山为人极好。他见惯人情冷暖,但顾怀山似一阵恒温的化雨春风,与之相处格外妥帖舒适。沈九年少时也曾读过一些书,每次见到顾怀山就会想起“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诗句来。他甚至暗自期许过顾怀山不是那位顾氏长子。

  初秋时节,顾怀山接到一单去燕行楼看诊的生意。虽然江湖皆知燕行楼是北方最大的杀手聚集地,但在寻常人眼中,那不过是王都较为繁华的一座酒楼罢了。顾怀山给人看诊时听见有人唤了一声“燕公子”,人群喧哗一阵后齐齐朝二楼望去。

  顾怀山也随众人抬头,只见一个黑衣男子的背影。顾怀山很熟悉那个背影,三年前那个夜晚,站在一片猩红中的正是此人。

  而站在燕公子身边同他交谈的少年,也有顾怀山极为熟悉的脸孔,正是沈九。

  四

  这夜,燕行楼中,沈九抱臂立于楼下,仰头道: “这单生意我不接了。”“哦?”燕公子侧身坐在二楼扶栏上,风眼轻抬, “他果然是顾怀山。”沈九不置可否,只道: “我不接这单生意,别人也不许接。”

  “翅膀硬了啊,敢这么跟我说话。”燕公子仍是漫不经心的语气,手中茶盏的盖子却飞了出去,直击沈九的咽喉。 “我好歹也是燕行楼排行第一的杀手。”一句话的功夫,沈九已稳稳握住盖子又反手抛回燕公子的茶盏上,笑道: “您说是吗?”

  燕公子眯了眯眼睛,冷笑着将茶盏重重地搁在一边。月光如水,清清冷冷地铺满他的肩头,沈九看着燕公子眼中渐浓的杀意,想起几天前的夜晚。烛火盈盈中,顾怀山的眼睛平静无波,“如果我真的姓顾,你会不会杀我?”

  听见燕公子轻咳两声,沈九立刻按住刀柄,然而燕公子只是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袖口,一字一句道: “也对,你欠了顾怀山的。”不理会沈九眼里的疑惑,燕公子腾身落在他的面前,盯住他的双眼补充道: “不,是整个顾氏一族。”

  沈九被燕公子的气焰震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进入燕行楼前的五六年间,沈九只是江湖上的无名小卒,也接过几次燕行楼散出的任务,都是集体刺杀行动。他依稀记起,有次接到的任务是关于一个世家望族,那次他杀了很多人,之后燕公子便将他选人燕行楼。

  沈九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燕行楼的,只记得燕公子似笑非笑的神情和他的最后一句话, “燕行楼多的是杀手,能否护得住顾怀山,就看你的本事了。”

  沈九在第二天清晨拦住了准备出门看诊的顾怀山,“你今天哪儿也不能去。”顾怀山先是一愣,随后两人静静地对视片刻,沈九才叹了口气, “既然我那天没杀你,以后也不会杀你,只是不知燕行楼何时再派人来,我要护着你。”

  顾怀山有些不解,刚要开口询问却被沈九一把扯了过去,只见一支短箭擦着他的肩头斜飞出去。沈九四下扫视一圈,拉起顾怀山便朝房里跑。他一把将顾怀山推进房里,扔了一把匕首给他, “燕公子的人来了,你只管照看好自己。”他说着便要关门,顾怀山急忙抬手去拦, “你要干什么?”

  沈九深深地看了顾怀山一眼,抿了抿唇,没有答话,只是使劲拨开他扶在门框上的手,然后关门落锁。顾怀山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沈九的声音清清朗朗地响了起来, “顾怀山的命归我沈九!不怕死的尽管来!”

  顾怀山回过神来才发现门已推不开了,忍不住握拳砸向门扉,喝道: “我顾怀山的命还轮不到你沈九来保!”门外沉默了片刻,接着沈九提拳砸了回来,吼道: “三年前顾家的惨祸我也参与了!燕公子之所以选我就是因为那次我杀的人最多!顾怀山,你听清楚了吗?这是我欠你的,欠你们顾家的!”

  顾怀山被这番话惊得一怔,双膝一软,险些跪倒在地。他急忙伸手扶住门板,眼眶中似有温热液体涌出。他垂下头,终于还是缓缓地跪坐在门边,双手掩面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呜咽。

  门外的刀剑之声渐渐密集起来,霎时满城秋风。

  不知过了多久,才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开锁声。顾怀山上前拉开门,一阵带着腥气的风扑了进来。他定睛一看,才发现院中横倒一片尸体,黄昏残照铺出满眼猩红。顾怀山心头一惊,匆忙低头,见沈九奄奄一息地倒在门边,鲜血浸得衣裳都变了颜色。

  顾怀山忙去扶他,又怕牵動他的伤口,只好先将他揽在怀中去探脉象。沈九失血过多,苍白的嘴唇微微开合几下,却发不出声音。顾怀山见他有话要讲,便先封住他的几条血脉,然后低头凑近他,听到断断续续的一句话, “倘若你我未曾相识……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顾怀山尚未从种种变故中回过神来,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却见沈九虚浮起一个笑容,然后渐渐合上双眼。若非指底尚能觉察出细微的脉息,顾怀山几乎要落下泪来。只因顾怀山在沈九闭目的瞬间突然有了答案,却怕此生再无机会说与他听,好在他仍有一线生机。

  五

  往后的日子单调且平静。秋末冬初,太尉苏迟被杀的消息传来,听闻行刺者是个西北少年,燕行楼的杀手也因此销声匿迹,曾经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轻薄的噩梦。

  沈九身上深深浅浅的伤口未令顾怀山花费多少心思,只是那些杀手的武器都淬了剧毒,顾怀山难辨此毒的配方,为制解药只能以身试药。身为医者,他自然知晓其中风险,但为了救沈九,他甘愿如此。

  在一次试药后,顾怀山忽觉双眼一阵刺痛,缓过神来,眼前仿佛蒙了一层纱雾。好在这帖药对症了,沈九连服三天后身体便有了起色,只是顾怀山发现他似乎正在渐渐失去记忆。

  顾怀山的视力越来越差,沈九忘记的事情也越来越多。直到一个冬日的清晨,顾怀山睁开眼,没能看见这一年的初雪。他在厨房摸索许久才熬好最后一碗汤药,却在门前被拦了下来,沈九的声音里透着戒备, “公子是谁?”

  方才不小心被炭火灼伤的指尖隐隐作痛,顾怀山无端想起“十指连心”的话来,他顺着声音的方向转头笑道: “公子可知自己是谁?”察觉到对面的沉默,顾怀山的脑海里闪出很多过往的画面,最终定格在那个血色黄昏,沈九在他耳边问: “倘若你我未曾相识……”

  似是下定了决心,顾怀山深吸一口气,缓缓道: “公子名唤沈九,是个教书先生,行夜路时被劫匪所伤。在下略懂医术,恰好路过便顺手救了公子。”说着他端上汤药, “公子的身体已无大碍,饮过最后一服药便可离开了。”

  沈九离开时,风雪浓重了许多。顾怀山倚在门边被雪花扑了满面,他静静地听着沈九踏在积雪上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不知为何又停下了,北风裹挟着少年的疑问呼啸过顾怀山的耳边, “我们真的只是路人?”

  顾怀山的眼泪瞬间汹涌而出,被纷飞雪花挡住视线的沈九却没看清,只见隐没在风雪中的盲眼少年缓缓地点了点头,浅笑道: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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