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贸繁华、红尘滚滚的闹市口,竟有一块古碑。
早先并不繁华,繁华是近年的事。一面陡坡,一条曲巷,参参差差的房,乌青的瓦,兽脊是挺像样的兽脊,廊檐是挺像样的廊檐。巷底一棵黄桷树,虬根潜龙样游弋于地面,龟甲样的青石地面就凸凹不平了。树冠虚浮半亩绿云,巷底氤氲着似有若无的蜃气;树茂潮润,院墙就生青苔,如现代绘画样斑驳而意象不明,巷底人家的青墙上,竟嵌有一块古碑。碑高一丈有二,碑面残损,但字迹清晰可辨。字为汉隶,结构谨严,笔力遒劲,古朴苍茂。碑面上书:“宋乌蒙王殉难处”。其余小字,皆因年代久远而残损不全,勉强识得几个,也难以上下连贯,其意不详。
其实,这房早先并不是民居,而是一大姓人家宗祠。这户威势显赫的人家在离开大陆时去台湾,将在他家教私塾的一个年轻先生唤去。年轻的先生走进明烛高燃、香烟缭绕的正厅时,看见这个家族的男女长幼正排列有序地向祖宗牌位跪拜,他就明白有什么事要向他交待了。果然,跪拜结束后,这个家族中最年长,最有威望的一个白胡子老头颤颤巍巍地朝自己走来。他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这位德高位尊的老人就屈膝跪了下去。他惊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半晌,他才从眼前这不可想象的状态中惊醒过来,忙不迭地去搀扶须发皆白的老人。老人不起,说先生须接受托付,才肯起来。青年点头应允,并双膝跪下,接受老人嘱托。老人说家有广厦良田并不稀罕,金玉钱帛也乃身外之物,如今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唯有一事放心不下,那就是祠堂里的那块石碑。它是祖先蒙难的纪念物,又是家族的根基,河有源头,树有根系,舍此即如族无灵魂。今将此托付先生,望先生尽力维护,九泉下也安心。青年郑重允诺,老人方从地下起身,又叫人送来一匣金银玉器。青年慨然作色,说幸蒙先生搭救,离乱之中才有栖息之地。重然诺、轻财帛是古之君子立身之道,先生若惜我名节,请收回钱帛;先生若信我然诺,请释念而去。说罢起身离去。
转眼间,古老森严、宽敞幽深的大祠堂变成了大杂院,教私塾的年轻先生陈诺之也被吸收去教新式小学。
教新式小学的陈诺之不叫先生而叫老师了,他还是住在原来的旧耳房里。他的那间耳房依然像以前那样的整洁、干净、舒适,没有奢侈的物件,却有几帧名人真迹的书画。有一大架书,有几盆素兰,屋里就溢满书卷气。教新式小学使他感到新的气象和新的生活方式,是充满生气的,但他不能忘怀祠堂里的那块石碑,祠堂早被废弃,变成街道的加工厂。那块石碑被工人抬到院里成了大家纳凉休息的石桌。有人在上面下棋,有人在上面吃饭,更有生性随便的人蹲在上面谈天吹牛。大家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有陈诺之老师每次看到心疼得掉泪。
白天他不敢去干涉,这是敏感得很的事。那时的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爱护这块石碑意味着什么和会带来什么后果,是人人都知道的。陈诺之每天都抑制自己不要去想这件事,积极地参加学校里的各种活动,在歌咏队里唱歌,在宣传组里写标语编墙报,人活得充实起来。可一到夜里,他就不能忘怀白发老人的嘱托和那块石碑。他老觉得自己做了亏心的事,心神不宁,烦躁不安,夜里常常被噩梦惊醒。那块沉甸甸的石碑压得他虚汗直出,惊悸不已。他就踏着青石板上的薄霜,悄悄地去看那块石碑。月明星稀,鸟鹊不语,四周岑寂,只有黄桷树的浓影斑斑驳驳投在碑面上,使石碑增加了一层神秘的色彩。陈诺之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悲壮而又神圣的激情,他步履沉重地走到碑前,伸手触摸石碑。石碑上的清凉之气,顺着手臂传遍全身。霎时,他感到神清目爽,心神宁静,万般杂念,诸种烦躁,尽皆不存。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拂去碑面的落叶,又掏出素净的手绢,轻轻将污脏的碑面拭擦干净。手面触摸到残损的字句时,他感到自己身上隐隐作痛,就像多年痼疾,已经不会痊愈。摸到光滑细腻碑面时,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熨帖和兴奋。这一夜他睡得十分踏实,惊悸和虚汗消失了。
第二天,他更加积极地参加了学校的各种活动。可是一到晚上,他照例心神不定,看书如坠云里雾里,看个半天没看进一个字,那些使他心旌摇曳的唐诗宋词悄悄逸遁。他像往常一样燃起一炷线香,袅袅的香烟却使他更加烦躁。青灯黄卷是古人追求的,于他却不能。这一夜,他又蹑手蹑脚,趁夜色渐浓,去看石碑了。
自此,陈诺之每隔几日,须趁夜里去看一看、摸一摸石碑,方心神宁静,杂念摒除,泰然无事。
陈诺之频繁出没于祠堂之事,开头并没引起什么麻烦,只是有两次夜时霜气渐浓,他在祠堂前徘徊太久,感慨良多,缱缱绻绻久久不曾离去而患了风寒,吃了几服药,也就好了。不承想他的行为渐渐地被同院的居委会主任周大婶注意上了。那时政治运动频繁,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很紧,周大婶晚上经常出去开会,偶尔碰上几次,周大婶起了疑心。这陈诺之陈老师怎么啦,好端端的不睡觉,半夜三更披衣出门,到底干啥事去了。恰巧那时街道上出现“反标”,周大婶联系起陈诺之曾在大户人家做过塾师,虽然也是被雇用,毕竟不同于雇农雇工,莫非,他……这一想,周大婶就睡不着觉。于是顾不得已是晚秋的寒凉天气,穿上衣服,悄悄尾随陈诺之。
青石板街上的霜是越发的重了,晚风袭来,身上的衣物就像没有似的。远处的狗吠,空空的如同在深谷里。祠堂前的空地,风卷着黄桷树的落叶时快时慢地打着旋儿,那弯残月,纸剪似的没有生气,倒是几声寒鸦的孤鸣,叫他感到身上一阵更比一阵紧。尾随在远处的周大婶,心里更是一阵一阵发毛。她虽然较之其他妇女胆大,但毕竟是女的,且祠堂又是鬼魅出没之地,阴森森地叫人胆寒,如若平时,就是有人相陪,她也不肯去那阴气逼人的地方。可现在,如果不去,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对革命就是犯罪了。况且,如果陈诺之和那“反标”有联系,不就为革命立了功吗!周大婶揩去额上冷汗,悄悄观察陈诺之。
像往常一样,陈诺之轻轻拂去碑面上的落叶,掏出手绢,细心揩拭碑面灰尘。拂完、揩完,陈诺之又细心摩挲碑面,慢慢品味摩挲碑面带来的痛楚和欢乐。他半眯着眼,精神进入一个虚幻、恍惚的境界,他在这个境界里驾驭凌虚、自由翱翔,祠堂、老树、小巷、古城、山川、河流,全都没有了,时间也失去了界限,秦皇、汉武、唐宋元明,翩然而至,交替更迭,上下五千年,千古兴衰事,兴之所至,联袂飘然。他怡然、陶然,头轻轻晃动,口中念念有词,有时竟至出声而不觉,如巫师使法,如道士念符。看得隐在暗处的周大婶脑袋一乍一乍,身上汗毛倒竖,手脚冰凉冰凉。这是咋的啦?都说这儿阴气重,有狐仙出没,有鬼怪显灵,有冤魂游荡,有老鸹哀鸣。白天人多倒不说,这晚上真的是鬼气森森。这陈诺之莫非是中了邪,得了夜游症?
好在这周大婶阶级斗争的弦虽然绷得紧,但她却没有往那事儿上靠。都说她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否则土改就是贫协主席,进城来才是个居委会主任?况且她信迷信,那个时代农村妇女没有不信的,只是她嘴上不说。这周大婶回来就把这事儿跟大伙儿说了,大伙儿都惋惜。这陈老师是个有学问的人,能吹洞箫,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书又教得极认真。好端端的怎么就得了个夜游的毛病呢?这毛病犯危险,容易出事儿,他又孤身一人无人照顾,大家就格外关心,格外心疼。住在上房的王大娘私下坚持说不是夜游症,是中了邪。那地方早年吊死过一个白衣姑娘,阴魂不散,缠上陈老师啦!非得请端公才能破这个邪。周大婶是居委会主任不好随便讲话,说糟了我火上的锅熬干了,抽腿溜了。刘大姐说她的火还没捅呢,锅就干了?王大娘说人家是干部呢,这事能搅和?
王大娘真的就去城外保家营请徐端公画符念咒语烧纸钱驱邪去了。徐端公早已歇业,不敢轻举妄动。经王大娘再三恳请,又知道了陈诺之老师和王大娘非亲非故,又是无亲无戚孤身一人在此,也就动了恻隐之心,冒着危险翻出诸般法器,将大门紧紧闩了,悄悄做起法事。法事毕,将一符章交给王大娘,念陈老师是文化人,符水恐是不会喝的,也就免了,只是符章上多划道符,多盖了章,仿佛是病重加大剂量似的。
众人只知陈诺之老师是异乡人,既无亲戚又未婚娶,孤苦伶仃,惹人怜惜。其实,陈诺之老师正在热恋之中,只是他的女朋友远在四川,是他假期去故乡寻亲时,族间一伯父介绍的。陈诺之少失怙持,父母早亡,他随大哥在云南就读,那些年战乱连年,大哥在避乱途中患病死去,他孤身一人流落到万山壅闭的高原古城,饥寒交迫,贫病相加,倒于巷口,尚有一息,被古城大户人家老爷钟老先生救护。钟老先生见他眉清目秀,虽是落拓之人,蓬首垢面,衣服褴褛,但不掩清朗俊逸之气。问及曾攻诗书,新学旧学皆有根底,便留他在家中教授族中子弟。近些年,已是人民教师的陈诺之思乡心切,在一个假期里返回衣胞之地。父母虽亡,亲戚却在。族中伯父恤其孤苦,介绍他认识了在乡间教书的老师。那姑娘是独女,希望陈诺之能调回来。族中伯父在家乡有实力,愿出力将他调回。谁知他却颇费踌躇,期期艾艾,吞吞吐吐,不得要领。个中秘密,只有他一人知晓。那临别的白发老人跪托,那如石碑般沉重的允诺……现在,他和热恋的姑娘只得靠鸿雁传书,传递无尽的思念了。
陈诺之老师得了夜游症的消息在学校传开后,学校里的同事都很关心。他平日少言寡语,不惹是非,书又教得好,对同事也肯帮忙,人缘就十分好。大家认定他得了夜游症,除了他自己不知道大家都知道,这又是不便提及的事,怕他好面子而加重心理负担。于是有热心人动了脑筋,从他频繁来信中了解到他的恋人姓名,又悄悄在收发大爷那里抄了通信地址,以学校口气,写了一信,说陈老师患病,身在异地无人照护,请姑娘前来看望云云。
乡村老师收到信后,心内委实焦虑。陈诺之呀陈诺之,你有了病也不写信告之。你身在千里之外偏远小城,身边既无父母姐妹又无三亲六戚,我是你的恋人哪,你怎么这般薄情。怨了心中又疼,你孤身一人热了冷了,病了倒了,谁来拿汤拿药谁来心疼。我不去看你谁来看你。关山重重复水迢迢,就是走,我也要走去。于是向学校告了假,乘船换车,千辛万苦来到高原小城。
姑娘来到小城,陈诺之既感到意外又感到高兴,忙打水给她洗去旅尘,忙准备饭菜。姑娘好生纳闷,他不是好端端的嘛,瞧那气色,瞧那精神都挺旺健,怎么说得了重病呢?陈诺之被她望得不好意思,停下手中的活忙问怎么了?姑娘说不是说你病了么,是不是病已经好了?陈诺之更纳闷,我什么时候病了?偶尔伤风感冒,也就是吃几颗药的事。看完姑娘拿出的信,陈诺之哈哈大笑,这定是哪个促狭鬼干的事,促成了我们相会。也罢也罢,不这样你也来不了这里呢!
夜幕降临,陈诺之点燃灯。他发现窗棂上的纸在微微颤动,纸上出现了几个小的孔穴。他明白大杂院里的人在偷看,这些善良又好奇的人呐。拉开门,人“哗”地散了。夜渐深,他为姑娘的住宿操起心来,那年头男女之间的事是最为敏感的事,不光和风化扯得上,和政治也贴得很紧。光是风化就够受的,和政治搅在一起那就不得了。陈诺之虽在官宦人家教私塾,但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嫌疑。此时此刻,良宵清夜,见姑娘娇艳无比、灿若桃花的脸庞,见她丰腴挺拔、微微颤动的胸脯,陈诺之并非草木之人,自然也心跳耳热,很想亲热一番。但他很快冷静下来,必须让姑娘有个住处,否则以后就有口难辩了。此时夜已渐深,家家都已入睡,要找户人家还真不容易。正踌躇,听有人敲门,是居委会主任周大婶。周大婶去开会,回来晚了点儿,见陈诺之的灯亮着,又听说来了个水灵灵的妹儿,就来了。嘘寒问暖一番,周大婶好生喜欢这个心灵嘴甜、出水芙蓉一般的四川妹儿,邀她去家中住。陈诺之心中大喜,正愁无住处,却轻易地解决了。周大婶家中宽敞,人素净,和居委会主任住在一起,谁还会说三道四呢。
洗漱完毕,周大婶招呼姑娘睡觉,问起此行何事,姑娘将有人写信说陈诺之病了的事说了。周大婶神色严峻,说恐怕真病了呢,病得还不轻。姑娘十分纳闷,心内又焦虑,再三恳请周大婶说说。周大婶细细将陈诺之夜间到祠堂的事说了一遍,说得姑娘心里酸楚,眼泪汪汪,不知不觉,竟哽咽出声,伏在周大婶身上抽泣起来。周大婶又是安慰,又是哄劝,还陪着流了一行清泪。
那头厢房里,教书先生陈诺之依然难以入睡,明月澹澹,清风徐徐,窗纸上晃动着老树纷披的枝叶。他嫌薄被厚重了,一脚蹬开,身上依然燥热。姑娘的身影、姑娘的气息,萦回在斗室里,拥被而坐,不自觉将被子抱得铁紧,披衣起床,用冷水狠擦了一通,依然冷静不下。睡是再也不能了,猛的想起那碑,心中又是一阵跳动。一天之内,竟然忘了那碑,爱情的力量,确实超乎一切。但现在想起那碑,心中又萌生出了不可抑制的欲望,怎么能忘了那碑呢?怪不得今晚不能入睡,除了想姑娘之外,还有这件事呢。心上又躁动起来,脚也痒痒的,在一种潜意识状态下,业已穿好衣裤,悄悄踅出门,顺着幽幽小巷,朝祠堂走去。
姑娘随周大婶走在青石铺就的小巷里,觉得身上凉飕飕的,猛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夜已深沉,虽有明月清辉,但那高矮差参的房屋,像蹲在夜里的猛兽,居心叵测地觑觎着夜里的行人。月光下房屋的阴影,更有着许多无法破译的令人心悸的秘密。一片浮云,轻轻地将明月掩埋在它厚重的怀抱里,天地刹间暗了下来,而此时陈诺之像一条游鱼,早已不知去向。
到了祠堂,早已什么都看不见了。夜风乍起,老树铁枝,互相撞击,昏鸦栖鸟,纷纷惊起,绕树盘旋,呱呱乱叫。这情景,别说姑娘,就是历经各种锻炼的周大婶也汗毛直耸,冷汗一层层渗出,不由自主地和姑娘抱成一团。姑娘在周大婶怀里簌簌发抖。突然,一阵旋风刮来,一道白光闪过,沙土碎石、残枝败叶铺天盖地而来,姑娘惊叫一声,顿时晕厥过去……
等她醒来,她已躺在床上。窗棂上涂满金辉,屋里温馨而宁静。陈诺之伏在床沿,已昏昏入睡。姑娘心里一阵难过,用手轻轻抚弄陈诺之脸庞。他的脸庞瘦削,疲惫而又憔悴,一脸阴晦灰暗气色。姑娘心中大恸,两行清泪滴在陈诺之的脸上。陈诺之啊陈诺之,你本已患病,却为何深深隐藏于我,如若不是好心人写信,如若不是周大婶相告,如若不是我亲眼看见,你的病怎能知晓?我是不能匆匆走了,非把你医好才行!
陈诺之醒来,却死死不承认自己有病。姑娘以为他怕患了这种毛病惹人笑话,又怕自己嫌弃。忙好言好语相劝,忙剖腑掏心地表明心迹,又绕山绕水谆谆开导,谁知这老兄就是一口咬定死不承认。惹得姑娘烦了、恼了,说他恐已生了二心,偷偷和别的女人幽会鬼混。如果如此,她不会占着别人的巢,惹人厌恶,不如自己主动回去。说着就去收拾东西,任陈诺之左央右告就是不听。收拾好东西,姑娘把他送的一对戒指抹下放在桌上,拔腿就走。慌得陈诺之一把将姑娘扯住,就手关上门,姑娘趁势伏在他的怀里,双手把他的胸脯擂得咚咚直响。陈诺之抚住她的双肩,她早已泪流满面,哀哀怨怨,凄凄楚楚,清纯动人。陈诺之大为感动,替她将泪揩了,咬住牙关,狠狠心,将祠堂跪托、白发老人、青石残碑的事细细说了出来。姑娘愣住了,一个勉勉强强的承诺,一块莫明奇妙、残败破损的石碑,竟然压得他的精神如此沉重,竟然使他神魂颠倒,如痴如迷以致行为反常。
接下来,姑娘温温柔柔,贴心贴意地劝说他,劝他从今往后,把那个老头子忘了,把那个所谓的承诺忘了,把那个烂石头残碑忘了。姑娘说那个压在你心上的石头应该挪开了,你要开始崭新的生活,你有你的事业,有你的前途,有我,我们要建立一个温馨的家,还会有胖乎乎、粉嘟嘟的小宝贝。
陈诺之内心异常复杂,他为姑娘的劝说所感动。他何尝不想从灵魂深处挪开那块沉重的石碑,他何尝不想走出祠堂、石碑那阴暗沉重的气氛,但那白发老翁的跪托,那重若千钧的承诺,是能随便扔掉的么?青灯黄卷,铭心刻骨的历史人物纷至沓来,那丝丝缕缕的历史篇章,那摇头苦吟的历史精髓,那积淀起来的历史因袭,早已浸入骨髓,溶入血液,深入心灵了。陈诺之是堂堂的读书人,是有沛然之气立于天地之间的人,岂能轻然诺背情义?
只是姑娘一片痴情,拳拳之心,殷殷之意,着实令人感动。陈诺之轻轻抚住她的手,答应她忘了那沉甸甸的青石残碑,忘记那阴气森森的祠堂。
一连几天,陈诺之和姑娘情意缱绻,温柔缠绵。虽无越轨之事,却也尝尽爱情的甜蜜。开头几天尚好,姑娘夜里到周大婶处睡觉,周大婶问起陈诺之病况,她支支吾吾不敢讲明,那是涉嫌到更为敏感的政治问题的事,只好含含糊糊地说病是好了一些。周大婶说你要多住些时日,待他病好了才回去。否则无人照料病会更重,彻底医好才是正事。而陈诺之这里,白日百般温存体贴,情意万千,夜里柔情尚在,躺在床上,细细咀嚼,慢慢回味,也就渐渐忘了石碑之事。
这天夜里,陈诺之一时难以入睡,就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古籍,借以消遣。许久没看这直排版本的书了,看着看着睡意渐浓,竟然握着书卷酣然入睡。夜深沉,静悄悄,人就空灵而轻巧,几乎柔若羽毛,在浩瀚的星空里任意漂流。忽然,一白发老者飘然而至,身虽模糊不可辨,面部却清晰可鉴,肌肉销蚀,空余狰狞骷髅。遥远的声音从嘴骨里飘出:“还我石碑来,还我石碑来……”声音凄楚锐利,久久不散。陈诺之从梦中惊醒,声音尚在耳畔萦回。他摸摸额头,早已汗津津的,身上也潮湿一片。
陈诺之再也无法入睡,痴痴倚在床头,半晌不能动弹。他恍然若有所失,心里很是空虚。想那白发老翁,此时在大陆彼岸的孤岛上,恐已作古。而他魂牵梦绕的石碑,重若千钧的托付,却被自己渐渐淡忘。君子之诺,重似泰山,人之立于天地之间,岂可随便毁诺。
陈诺之觉得心内紧得慌,也空虚得不能自持,心欠欠地焦灼。几日没有见到石碑,现在想起就像几日没有见到自己心上人一样焦虑、急切,它现在怎么样?石碑业已破损,摆在露天坝里,风吹、雨打、日晒、人蹲,怎么消受得起。这碑是段历史,是蛮荒之地的一段开发史,是多少历史精华的积淀,怎能让它任人践踏而无人料理呢?陈诺之急急忙忙穿衣,天已凉了,又下起了淅淅沥沥小雨,又黑得紧,陈诺之刚一出门,就冷得退了回来。他咬咬牙,加了一件衣裳,毅然走进冷雨之中……
也是凑巧,这晚四川妹子想念着陈诺之,辗转难以成眠。突然见他的灯亮了,又见他的身躯在一方窗子里时隐时现,忽大忽小。姑娘想莫非他也想我而不能成眠?心内一阵滚烫。秋雨淅沥,冷风敲窗,她又恐这呆子凉出病来。有什么话明天讲么,想见明天见么,这么急切切,脸上于是躁热起来,身上涌出一股异样感觉。见陈诺之久久徘徊,她又焦急,冻出病来咋得了。于是悄悄起床,周大婶呓语,说了句什么,惊得姑娘退后一步,忙说拉肚子了,得上厕所。刚拉开门,见陈诺之的灯突然熄了,接着他窜出门来,消失在茫茫暗夜之中。
姑娘滚烫的心一下跌入冰点,一腔痴情化为乌有,铭心刻骨的眷恋,荡然无存。她从头冷到脚,觉得自己的感情受到愚弄,觉得自己的挚诚受到欺骗,自己的爱受到践踏。难道,难道这滚烫的来自灵魂深处的爱竟不如一块石碑?自己是太痴情了。在他心上,还有一片痴情可言么?她倚着门框,嘤嘤地哭了起来,她失望到极点,悲哀到极点,越哭声音越大,惊醒了酣然而睡的周大婶。周大婶点上灯,趿着鞋,风风火火把姑娘扯上床,用被子紧紧地温暖着姑娘。待渐渐回过神来,才急切问她是啥事,咋半夜三更起床哭泣。周大婶问得急,姑娘内心很复杂、很矛盾。她恨这无情无义的陈诺之,恨他鬼迷心窍,恨他没有把她的一片痴情注入心里。她真想把那逃亡的白头老者嘱托的事说出来,那他陈诺之就说不明讲不清,从此陷入政治地狱了。但她终于没讲出来,她恨是恨他,正是由爱而生恨,她才没讲出来。周大婶是急性子人,见她只呜呜地哭不讲什么,就发火。到底是啥子事嘛。是陈诺之龟儿子欺负你,还是你们有了事,他不要你了?四川妹子急了,抓住周大婶的手,说没事,我今天不安逸,想我爹妈了。周大婶说这算啥事嘛,不安逸叫陈诺之背你去看,想你爹妈过些天回去不就得了。睡觉,睡觉,又不是一岁两岁娃儿。
第二天,姑娘和陈诺之吵了一架,两人是关起门来吵的,吵些啥外人不知道。但天黑了他们还没做饭,各人扭头坐在一边。周大婶过来劈头劈脸骂了陈诺之一顿。陈诺之讪讪着,话也说不出。周大婶把两人叫到家中,端出热菜热饭来吃了,把陈诺之撵了回去,说我娘俩还要讲悄悄话。
一夜无话。
在往后的一段日子,陈诺之果真没去看那石碑。只是心内欠欠的,眼神有些黯淡,神色有些憔悴。姑娘知道他的心病,于是更加百般温存,每日上街,尽拣好的买,给他补身子。傍晚拉上他,到城边小河畔走走,散散心。姑娘想长疼不如短疼,要渐渐使他忘了那碑,这事千万迁就不得。
日子过得很快,四川妹子来这里很有些日子了,要回去再三挽留不住,只得让她走。临行前几天,两人商定婚事,把结婚证扯了,同时做些准备之事。虽提倡节俭,但人生一大事,该有的还是要有。姑娘还很深情地说,她有一事,要和他商量。这次来到小城,得到周大婶百般关照,周大婶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热心热肠、豪爽耿直的人。他和她一旦结婚,远离家乡,没有亲人照应,她想拜周大婶做干娘。周大婶也挺喜欢她,几次流露出这个意思。陈诺之沉吟不语,他内心有些看不起这周大婶,草野市民,无知无识,只一味乍乍乎乎,自鸣得意。但见姑娘言辞恳切,情意真挚,也不好拂了她一片好意。况且市井之民也确有率直天真一面,于是就答应了。
临行前一天,姑娘和陈诺之上街,扯了一截毛蓝布料,买了一条那时还不多见的黑红相间的围巾,还买了鞋。第二天,周大婶一家请他俩吃饭饯行。饭毕,姑娘神色戚戚,很是感伤的样子,两眼也流出涟涟热泪,她拉住周大婶的手,竟哽咽出声。周大婶也热泪直流,抚住姑娘的肩说不出话来,那情景使得在场的人流下泪来。末了,姑娘拿出昨日买的东西,要拜周大婶为干娘,周大婶喜得合不拢嘴,一迭声说这咋担当得起!这咋提当得起!将姑娘扶起的时候,周大婶乱作一团,跑出跑进,翻箱倒柜,刨了半天,终于将结婚时的一对耳环刨出,硬要送给姑娘,说时下虽不兴戴了,留着作个纪念吧。干娘穷家小户出身,这耳环还是我娘唯有的财宝哩。姑娘将耳环摩挲良久,掏出手绢,珍贵地藏好了。
第二日,干娘全家来送,走一程,话一程,情殷殷,意切切。直到姑娘上了车,车走了,大家还呆呆站在那里。陈诺之突然觉得心被摘走了,空荡荡没有着落,两行清泪,涌向腮旁。
那祠堂颓圮得不成样子了。寒风料峭的日子,陈诺之去了一趟祠堂。祠堂上的狗蒺藜竟然长了半人高,那浑身是刺的已经干枯了的狗蒺藜像风铃样在寒风中瑟瑟抖动。厚重的落叶盖满了瓦沟,旋风一来纸钱样旋转。昔日庄重典雅的古建筑,被生火取暖的浓烟熏得一片漆黑。那棵大黄桷树的叶片也凋零无几,枝柯斜逸描摹暮春的萧索。陈诺之心内一阵感慨,江山千古,代代传接,人世沧桑,难以逆料呵。感慨过后,心内又是一惊,忙警惕地掩盖自己的情绪。匆匆来到石碑前,石碑已经盖满厚厚落叶。街道办的加工厂已经歇业,小城里凡未丧失劳力的人全都去修水库、炼钢铁去了。陈诺之所在的学校也去城郊抢种去了,他因得了痢疾获准回城买药,才有些许时间来看石碑。
这些日子陈诺之是越发地瘦弱、憔悴了,在水库工地上,他是体力最差的一个。每天天还不亮,他们就集合劳动去了,人累得直不起腰来的时候,太阳才懒洋洋地出来。最为恼火的是饿肚子,每天的定量只能半饥半饱,别人悄悄地揉些麦粒吃或者偷偷摘些青蚕豆吃,他不愿这样做。
近些日子,陈诺之在工地上听人说全县最大的白石水库进入到紧张阶段,缺少石料。工地指挥部已决定在全县范围内将那些古坟、庙宇、祠堂之类的石条拆去使用。他们学校里一位老教师家几代前是贵族,祖先的坟修得小山似的,青石垒到顶,这次也被拆了,剩下一大堆黄土。这老教师偷偷去看了,回来大哭了一场,被学校领导知道了,就组织学生和村民狠狠批判了一场。说他是封建家庭的孝子贤孙,破坏大跃进,梦想复辟。有激进的学生还在土台上打了这老教师几嘴巴,这老教师当晚就投河,幸好遇上护堤民兵,才救了起来。只是罪行更严重了,升级为现行反革命。
陈诺之在祠堂前不敢逗留,惊弓之鸟一般左右逡巡,见确实无人,才匆匆用手拂去碑面落叶,看看碑面无大损坏,方才放下心来。又将落叶捧起,盖满碑面,了无痕迹,才匆匆遁去。
工地上依然热火朝天,田头地角,红旗猎猎,墙上树上,标语贴满。陈诺之已被沉重的劳动压得直不起腰,多少次想趴在地下永远不要起来。但内心却很焦虑,嘴唇起了一串又一串的燎泡。他时刻担心拆庙宇、拆祠堂拆到城里去,如果拆到那里,那石碑没有疑问会被搬去修筑水库。如果真是那样,他陈诺之就回天乏术了。但是,现实是非常严峻的,那老教师仅仅是哀哀的哭一场就得到如此下场,保护石碑,结局是不堪设想的。陈诺之转动着涩涩的双眼,左想右想,终于想出一个法子。
当晚,他趁着夜色,一溜烟跑进城去。去了城里,他到处找居委会主任周大婶。周大婶自然是个大忙人,岂会呆在家里。穿街过巷转了许多圈,才在一个制作土化肥的院里找到她。陈诺之把周大婶叫到外面,装模作样取出一封皱巴巴的信来,说你干女儿来信了,问您老好呢。周大婶猴急地问,还说啥呢,快说快说,这死女子,好久好久没写信了呢。陈诺之说,她说放了假,要来结婚呢。周大婶拍手打巴掌说,好嘛,好事嘛,是该结婚了。你年纪不小了,死女子也不小了,早结早好,我早就盼着吃喜糖呢。陈诺之为难地搓着手,可是,可是……周大婶打断他,可是个屁,有啥话就快说,有难处快讲,干娘还能不帮着你们?陈诺之说那房太小太窄了,一个人还勉强将就,成个家就不行了。周大婶说这倒真是个问题,只是大杂院里家家都住得紧,放个屁都憋着劲,要不然一个院的人都听见了。干脆朝外扩扩,齐着檐口砌堵墙,不就大了好多,再搭个灶房,也马马虎虎对付了。陈诺之说还是干娘想得周到,只是人还在工地上,又无人帮衬……周大婶说这算屁事,再大跃进也耽误不了结婚睡觉生娃娃。我给你从工地上叫上几个人,摸黑也就整好了。陈诺之喜得合不拢嘴,当下谢了周大婶,喜颠颠地摸回城外去了。
周大婶毕竟是居委会堂堂的主任,又是县人大委员,说话是有分量的。她抽空去了城郊一趟,和学校当事人一讲,学校又和大队管委会一讲,竟破例地同意他回去几天,准备婚事。陈诺之拖着疲惫的身子,精神却很昂奋,连夜赶回去。周大婶风风火火赶来,和他商量修房的事。陈诺之愁苦着脸,说修房的材料虽少,但一时却难以筹办,上哪里去弄呢?周大婶说现在哪里有材料,砖瓦厂又不开工,哪里有空房哪里拆。陈诺之装作恍然大悟地说,那只有祠堂前那堵灶墙可以拆了,听说最近要拆祠堂的砖石修水库用呢。周大婶拍着自己的额头,说对嘛,祠堂不敢拆,那堵烂墙早就塌了,正好用嘛。
大跃进时人是没得空闲的,周大婶返回土化肥工场,吆吆喝喝喊了一帮人,打着火把,拿着钢钎、铁锹,挑着撮箕,浩浩荡荡顺着小巷而来。到了祠堂,众人挖的挖,撬的撬,抬的抬,半堵残墙,一会儿工夫就放倒。陈诺之叫上几个壮实的汉子去抬石碑,周大婶发脾气,你抬石碑干啥子,你是修房子还是修庙子?时间又紧,你还有心肠做无聊事。陈诺之讷讷,说这石碑正好砌石脚呢!没有石脚,下雨糟着不安全。侧边的人也说要得,砌石脚正好呢。一个挖砖头的老者说要得个屁,石碑阴气重,砌房不吉利呢。周大婶烦躁,抬走抬走,莫磨嘴皮子,时间紧得很呢。于是挖的挖,撬的撬,抬的抬,人多力量大,终于把这些劳什子弄完了。
石碑抬回,众人正要把它埋在地下当石脚,陈诺之又慌忙挡住,说要留作墙面呢。石碑乃沉重之物,众人肚内又空,身子又困乏,站在原地,吭哧吭哧直喘气。被他这样一折腾,火就冒起来了,七嘴八舌骂起来,慌得陈诺之忙找出包待客的好烟散了,才将众人嘴堵住。总算将碑留住,众人浅浅挖了石脚,胡乱搅和些泥浆,用乱七八糟碎石填进去,算是墙脚。大跃进年代,连夜奋战,腹内又饥,人疲惫得不行,有的人倚着墙角就睡着了。再抬石碑时,却再也抬不动了,周大婶喊破嗓子,推这个一把,搡那个一掌,众人木棍一般竖立,愣是抬不起来。急得她又骂了一通陈诺之,陈诺之垂首呆立,虚汗长淌,泥塑木雕一般。周大婶叹了口气,跑回自家屋内,将半瓢舍不得吃的包谷面倒在一大盆水里,搅和成包谷面汤,众人溜哧溜哧一气喝完,身上有了力气,才将那石碑抬了竖起,总算勉强站住。忙在石碑周围砌上土基和乱砖,将石碑嵌进墙内。忙到半夜,总算将墙砌好,也来不及抹好墙面,匆匆散去。
陈诺之虽是连夜连晚劳作,但他此时此刻倦意毫无。他看那嵌在烂墙里的石碑,犹如沙漠里的一泓清泉,犹如沼泽里的一块台地,横看横舒服,竖看竖愉快,心里踏实、舒畅,不免进三退四,左端右详,蹲下站起看个不够。接着又张罗起抿墙的事,他找来筛子,将黄泥筛个匀细,又无师自通地将周大娘堆在门口过年用的松毛抱来拌匀,自个儿抿起墙来。这活儿是细致的活路,陈诺之是细心人,自然对路。等他将墙抿平,已是第二天中午时分。看到墙壁光洁,石碑安然嵌入,陈诺之精神松弛下来,颓然倒下,歪在地上睡了一天一夜方才醒来。醒来觉得浑身又酸又疼,也未在意,将屋内事收拾好,匆匆返回工地去了。
陈诺之的婚事是在秋后举行的。虽然天天忙着炼钢铁、放卫星,但还是阻止不了人们结婚生子。就像战火连年、兵灾祸乱的年代一样,人们照样要按自然规律办事,只不过草率些罢了。
草率些并不打紧,千里迢迢从四川赶来和陈诺之结婚的四川姑娘一进门就闹了个不愉快。姑娘看屋子宽敞了自然高兴,但一看到一块洁白的墙壁上,竖着一块冷冰冰、黑漆漆、阴森森的石碑,就像看到地里的一个墓坑,新衣服上的一个破洞,粉脸上的一块痂疤一样难受。她气急败坏地问陈诺之为什么要把这霉气、晦气、邪气的鬼东西搬到家里来,就不怕这阴森森、黑漆漆、凉冰冰的烂石头把家里的阳气、喜气冲散么!一块烂石头把你弄得魔魔怔怔、痴痴呆呆,把老婆也忘了,把喜事也冲了,这结个啥子婚哟!陈诺之见川妹子哭得伤心,问得实在,心里越发虚了起来,支支吾吾讲不清。越是讲不清爽,越是嗫嗫嚅嚅猥琐样,越是惹得姑娘哭得伤心。干妈周大婶正在为姑娘赶制衣裳,听见哭声咚咚跑过来,一看墙壁就知道是啥子事,干妈周大婶平时就是火火爆爆、颐指气使的人,见到干女儿委屈,张口就对陈诺之一顿臭骂:“早就跟你讲过不要将那阴森鬼气的烂石碑拉来放在屋头,你硬是耳朵扇蚊子听不进半句,你这脑壳是木头脑壳还是豆渣脑壳,人牵着你不走鬼引着你就走,你是人还是……”“干娘、干娘,你莫说了,我不是为石碑,是为别样事和他怄气呢。”四川姑娘见陈诺之脸红筋胀,出气粗壮,眼睛彤红,她深知陈诺之的为人,他是个极要面子极讲尊严的人。干妈粗鲁直率讲惯野话骂惯居民,放在陈诺之头上怎么受得了?干妈周大婶似乎也悟出点道理,于是说不说就不说,只是我跟你讲陈诺之,你立马去给我买坨石灰发开,将你那黑漆咕咚的烂石碑遮住,惹得我干姑娘不高兴,我又来找你算账。说完,咚咚咚又风一样走了。
陈诺之的婚礼是在干妈周大婶主持下完成的,婚礼简朴,来人寥寥。那年月啥都匮乏,啥都凭证。周大婶是居委会主任,凭她的路子、面子总算弄到几斤硬得像石子样的水果糖、十多斤葵花籽、一包茶叶、一提箩洋芋饼干。来宾羞羞答答又急不可待地大嚼食物,屋里连多余的凳子也没有,大家倚墙靠窗而立,一个姑娘靠在已经刷白的石碑上,觉得背脊冷飕飕的,很是纳闷,转过身来用手摩挲半天终于弄清是块石碑。于是鬼惊惊地叫起来:“怕死人了,你们家咋个竖块碑!”这一来大家都惊奇,都过去摸石碑,一摸一摸,弄掉了上面的石灰,墙面上立即有了几幅怪异的现代派的画。大家叽叽喳喳讲了一通散去,气氛低落下来,四川姑娘沮丧得直想哭。陈诺之愤然,心里怪那个浅薄的姑娘多事。
有月亮爬上窗棂,困难年代的月亮也瘦瘦弱弱、楚楚可怜的。月光照在这间新房里,使屋里朦朦胧胧地美起来。可躺在床上的一对新人却各有心事,很久很久不能像人们想象的那样热烈地持久地动作起来。没有燕语呢喃,没有蜂环蝶绕,没有雨打芭蕉,没有风梳狂柳。以至于听墙脚的人大失所望,没有得到预期的听觉的享受,于是怏怏地走了。
陈诺之心里也怪怪的。有血有肉的七尺之躯,是有情有义的灵性物,咋个今晚就是没有了欲望,像圣徒一般冰凉起来。平时也做得许多热烈温柔的好梦,也于幻觉之中将那温馨芳香的躯体拥入怀中,咋今晚就像八旬老翁身体冰凉、热情衰退、心如槁木了呢?正冥想,侧头瞥见那脱落了几处石灰的石碑。石碑上漆黑的底纹,有如不规则的巨洞,深邃得如同连接那杳然无涯的历史,沉重得如同将地球撞个大坑的陨石,冰凉得如同冰川时期的冰块。陈诺之心内烦躁,赌气不去看它想它,他想聚集力量,调节精神,慢慢将精力汇集于腹下,终于他找到了一种感觉。当人爬起身来准备行动的时候,不经意间他又瞥见了那块石碑上的空洞,他就感到自己颓然松弛下来,浑身抽了筋似的疲软。他沮丧、懊恼,心灰意冷,难过得想哭。他侧过头去看见娇若桃花的新娘子面容憔悴,两行清泪顺颊而流。他心里烦躁莫名,手脚痉挛,辗转扭曲,最后又奋然爬起,再次冲击,但终是如冰山般坍塌,如枯木般木然。他彻彻底底地失望了,他心里如刀剪般难受,他愤然,他精神的堤线溃散了。突然间他咬牙蹬腿,发疯似的用手拍打胸口,撕自己的头发,打自己的耳光。他爬起抱着头闷声闷气地哭了起来。心里又难过又怨艾的新娘子见他这样心如刀绞。她丢掉自己的怨悔爬起来去抚慰他,她温软的小手轻轻地抚摸他的背脊,他抱住她脖颈浑身颤抖,两人相拥而泣。
第二天中午,小两口才昏昏沉沉醒来,梳洗完毕,饭也不想做,各人闷头发呆。屋里了无新婚的喜气,那个硕大的红纸剪的双喜字,一夜之间黯淡了许多,倒是石灰剥落露出的黝黑的石碑的底子,黑亮黑亮的透出色泽。陈诺之振奋了精神,掩过门,想去城边的黑市上用布票换点豆腐或者其它蔬菜。阴晦的天气,有细雨来敲打窗棂。门被急风吹开,旋进一团落叶。她实在不敢看那块森然嵌在墙内的石碑。她相信这块石碑是有精灵的了。在一个森然的祠堂里竖了不知多少代的石碑,日月精华、天地精英、古木茂草、落叶闲花、寒鸦狐狸、白衣素女,什么样的精灵不会在上面栖息,什么样的灵魂不会在上面汇聚。陈诺之被它迷得痴痴呆呆、魔魔怔怔。想到此,新娘子气得跳起来,扑到碑面上,声音尖锐而瘆人:“我不怕你,我不怕你,你这可恶的石碑,你要惩罚就来惩罚我吧,我要砸碎你。”新娘双手发疯似的在石碑上抓着,抓着,白色的石灰粉末纷纷扬扬如雪片般落下。她的十个纤细如葱的指头抓出了殷红的血,她一点也不觉得。陈诺之才走到院门,就听到妻子尖锐凄厉的叫声,他几步奔进家门,看见妻的举动,他什么都明白了。他踉踉跄跄奔过去,把新娘抱在怀里,抱得紧紧的,紧紧的。他握住她的血肉模糊的纤纤玉指,心疼得直掉眼泪。他放下妻子,用拳头疯狂地捶石碑,他发誓,一定要忘掉这鬼魔石头,一定要对妻子尽好丈夫之责,做个实实在在、有血有肉的人……
可是,晚上,情况依旧,一切依旧。
小屋,不再温馨。新婚蜜月,非但没有温馨缱绻,没有万般温存,甚至连怄气,连哭泣,连发泄也没有了。
忙得陀螺一样转的周大婶没有忘记新婚的小两口,这一切她都窥视在眼里。其中蹊跷她也看出来了,都是那块阴森森、石沉沉、鬼气太重的石碑作的孽,也不晓得这陈诺之前世做了啥子丧德事,被这阴魂附体的大石碑缠住了,连新婚大喜也冲不了邪,害得女儿跟着受罪。忙里偷闲,她来看望干女儿。支走了陈诺之,娘俩悄声密语地谈起来。干女儿悄然流泪,干妈怒火攻心。她附着干女儿的耳朵,悄悄问她月经来了没有,干女儿羞羞答答摇头。火急火急的干妈叫她等着,她出去就来。老太婆赶回工地,也不知从谁身上搜到一条腥气冲天的来了月经的短裤,也不嫌腌臜,拿张旧报纸包好提上来,在屋里拔颗钉钉在石碑上头,随后把那物件挂上。干女儿看着恶心,心里发堵,差点呕吐出来。周大婶看着墙上挂着这玩意儿是有些不大雅观,但她脑袋灵光,又用报纸覆盖住,看上去就像挂着一坨干巴之类的东西。
这晚,新娘千般温柔、万般抚贴,连做新娘的种种羞涩也丢了,终于使陈诺之有了感觉,闷声闷气吼了一声,正在动作,突然有风吹来,墙上掉下一样东西,陈诺之一惊一乍,又瘫软如泥,颓然倒下。
新娘子连哭也不想哭了。
又是一年。
如火如荼的大跃进终于结束,陈诺之返回学校。这一年陈诺之变化之大,看了令人心碎,先前的风流倜傥、儒雅之态早已荡然无存,人瘦得脱形,尖嘴猴腮,颧骨高耸,形容猥琐。陈诺之再也不临帖,再也不吹箫,心理负担越来越重。他思念妻子,想她想得发疯,但又不敢带信让妻子来,他对妻子有种负罪感。
过了大跃进,就是休生养息的年代。周大婶也没有从前忙,于是就想起干女儿的事。她知道小两口的症结在哪里,心里盘算,要得小两口好,恐怕得彻底脱离那房子。好在院里的一户出身不好的人家下放到农村去了,于是她做主将房让给陈诺之。陈诺之也想离开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小屋,于是收拾东西搬屋。人走物空,他还忘不了找来黄泥细沙,将那石碑掩盖起来,以防不测。
接到陈诺之的信,四川妹儿如久旱逢甘露心中好不高兴。她高兴的是干妈做主给他们调了房子,如不调房,她这辈子是不会再去的了。于是打点行李,匆匆乘车赶来。
旧房经过陈诺之精心收拾成了新房,旧人经过精心收拾成了新人,心细的妻子买来大红艳丽的红纸重新剪了硕大喜字贴在门上,屋内是喜气洋洋,祥和温馨的了。当晚干娘请他们吃了饭,早早撵他们回来歇息了。
这晚破天荒的颠鸾倒凤,石破天惊,乾坤旋转,木床的吱吱声吵得板壁旁的人家心烦意乱而又心生浮想……休生养息的年代就少不了休生养息的事。
幸福的家庭都是幸福的。幸福的日子觉得太短暂,等日子才品咂出点滋味,妻子的假也快满了。那天看见妻子神色恹恹的,脸色苍白,伏在盆里呕吐起来。陈诺之慌了,忙着又是端水又是捶背又是找药,还要送她去医院看病。呕吐完的妻子神色疲惫而又满心喜悦地戳他的额头,告诉他有喜了。陈诺之满心喜欢慌得手足无措,又要煮糖水鸡蛋又要下挂面。妻子说别瞎费劲了,见啥我都想吐呢,只想吃酸的东西呢。这个季节哪有啥水果,陈诺之想起下乡支农时见到的酸杨梅,那东西又生又涩又酸又渍,想起就会酸得腮帮蓄满清水,于是借了张烂单车,骑了二十多里路,到山坡上扯了满满一口袋来让妻子消受。看见她一口一把地吃那东西,陈诺之清口水滴满胸口,心里却涌现出一股甜意。
妻子假满返回四川,陈诺之牵心挂肠时时怀念。那蝇头小楷写的书信越来越长,千般柔情万般蜜语载不动。但一有闲暇,他仍不能忘怀那块嵌在小屋内的石碑。他常常借了月色潜入小屋,此时的小屋月华似水,宁静肃然。在这里他感到俗念俱消,清静无为,感到肃穆和谐。在那些日子里,他觉得是他一生中最为充实最为惬意,灵肉俱得安宁的日子。
依然是星汉暗转,鹊桥飞渡的日子。区区小学教师陈诺之没有能力把妻子调到身边,况且又是隔了省的,虽然只在两省的交界处,行政区域却不是以地理远近来定的。陈诺之只得在学校上课、刻钢板、写标语,回到家来仍是单身汉似的日子,一人吃了全家不饿,就有了许多空闲时间。陈诺之就频频写家信,箫是没心思吹了,碑是时时要去看的。一日对镜梳头,看见双鬓已经泛白,想想儿子也四五岁了,一年难得见到两次。每次见到儿子,儿子总是怯怯的,总要躲到他妈身后,心中难免酸楚。再去看石碑时,心中更加惆怅。石碑埋入墙中,何时得见主人,何时能完成主人嘱托?纵是石头,埋入墙内,灰土剥蚀,残损更快。有时陈诺之涌出一股强烈的冲动,他多么希望能像当年一样抚摸石碑那光滑玉润、沁凉入脾的碑面呀,那碑面是有灵性的,是能与天地相通,与日月对话的。它具有的深厚的历史内涵,它沉淀的文化精髓,不是凡夫俗子所能体味的。现在它被抿上厚厚的粗糙的泥土,不得见天日,不得面人世,是多么深的悲哀啊。
凡有灵性的东西,总是有预兆显示的。正像它的主人逃离时它蒙上一层浓浓的雾气,以至于连字也模糊不清一样。文化革命要到的那年,一天夜里突然风雨大作,连下了几个小时的暴雨,祠堂里的那棵巨大的古木被暴雷击下一枝一人才圈得住的树枝。紧接着,一道闪电划过,亮得超过白昼。陈诺之躺在被窝里睡不着,胆颤心惊地总觉得要发生点什么。接着听见一声巨响,他过去住的那间嵌着石碑的墙壁似乎倒了。他连忙爬起来去看,好在是檐脚断了,砖瓦击在墙面上,墙没倒,倒是将嵌在墙里的石碑击得向外倾斜,碑头已露在墙外,随时要倒下来的样子。陈诺之心想不好,这碑露出墙外实在不是时候,报纸上已在批判“封、资、修”的东西,这碑当在扫荡之列。当年帮他修墙的人大多对碑已经淡忘,居委会主任周大婶年纪大了已不大管事,这碑露出来如被发现,肯定要被砸烂。他忙跑过去想用双手把它扶正,再用泥巴将它糊严。无奈碑高丈二,重若千钧,他身单力薄,怎能将它扶回原位?这碑不光扶不住,还因他用力而松动,忽喇喇向他铺天盖地砸来,陈诺之魂魄俱丧,肝胆俱裂,撕心裂肺吼出一声,身子下意识向侧边躲过,却已无法躲过巨石。他的双脚被压在巨石下面,天旋地转,人马上失去知觉,晕了过去。
陈诺之醒来,已不知过了几天几夜,也不知身在何处,慢慢散去眼前迷雾,却见妻子、儿子站在身边。妻子脸色苍白,两眼红肿,儿子痴痴呆呆,失魂落魄没有表情。他终于想起狂风暴雨的那晚,终于知道自己躺在医院床上,而那身子却不是自己的身子,那双脚更不是自己的脚。妻子正欲放声大哭却被医生用眼色止住,儿子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妻子抱着儿子跑出病房,病房走廊里传出凄惨欲绝的哭声,陈诺之长叫一声,又昏死过去。
陈诺之被妻子接回四川老家,他的双腿从膝盖以下已经截除,成了凡事要人服侍的废人。妻子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对成为废人的陈诺之不嫌不弃。她既要忙于上课、备课、改本子、辅导学生、走访家长,又要照顾吃喝拉撒都在床上的陈诺之,还要负担管教儿子的责任。她经常天不见亮就起床,收拾好屋子,服侍他屙了、吃了才上学校。一大晚了还要洗洗涮涮,整理家务。她人熬瘦了,油黑的头发变得枯黄,还有一绺一绺的灰白头发混杂其间。双眼凹陷、眼睛乌青,手粗糙得像锉刀。晚上妻子睡熟,他摸着那锉刀样戳人的手眼泪直掉,他几次想自杀以免拖累妻小,但被妻子发现对他又捶又骂又哭,哭得泪人一般,他只得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躺在床上的日子是难捱的,他几乎是掰着指头数着分秒过日子。躺在床上受煎熬的时候,他也曾铭心刻骨地痛恨那块使他失去双脚、瘫痪在床的石碑。他在又腥又臊的床上一分一秒地捱了几年,最后又染上其它疾病,送到医院时,他骨瘦如柴、双眼深凹、神志恍惚。他知道自己大限到了,他拒绝吃药,拒绝和医生配合,他要脱离苦海,了却和那块石碑的孽债,也了却和妻子的姻缘,使她免除拖累,他的良心才能少点折磨。
当他气若游丝,灵魂快要出窍的时候,他带着无限的遗憾无限的感激无限的留恋无限的牵挂向妻子儿子诀别。儿子已读中学了,长得文雅秀气,性格很内向,见到父母也是怯怯的。妻子听到他的忏悔已是珠泪涟涟、泣不成声。他忽然痉挛起来,双眼发直、空洞茫然,紧紧抓住儿子的手,断断续续说:“碑、碑、把它、还……”话未说完,双手松弛,人已气绝身亡,空洞茫然的两眼还睁着,妻哭着,抹了半天,才将双眼闭上。
时过境迁,当年如丧家之犬凄凄惶惶逃离大陆的人,他们以及他们的后人在返回家乡时却被当成尊贵的客人。陈诺之的儿子此时已经大学毕业,仍到父亲当年教过书的学校任教,只是这所小学已经升格为中学。他仍然住在父亲住过的那间小屋,只是他将那房认真地修缮一新。父亲终生眷恋并为之付出了双腿甚至生命的那块石碑被他移到床下成了放鞋子的物件,他尊重父亲但他不愿成为石碑的奴隶,把石碑保管好是为了父亲临终的嘱托。当年的落魄公子,现在的阔佬———台湾某集团董事长到小城时,小城的地方官员调了最好的小车去迎接。又是请客、又是座谈、又是参观、又是游览。这位董事长被地方官员的接待缠得晕头转向。闲了下来,马上想起要办的一桩大事。
他的父亲死在孤岛,临去世时整整三天不能断气,眼睛闭不上,手指向大陆方向,断断续续嘱托,一定要寻到护碑人,一定要去看那传世之宝,家族的源流,祖宗的荣耀,血脉的根基,子孙后代的依托———石碑。并要他好好地酬谢为看护石碑呕心沥血的教书先生陈诺之,与陈家世代通好,像照顾自己的子孙一样照顾好陈先生的后人。他将情况和有关部门一说,有关部门觉得事关重大,立即将情况汇报给县长。情况尚未汇报完毕,县长跳将起来,兴奋得搓手捻脚,将指关节捺得叭叭直响。这件事真是至关重要,自董事长来到之后,各个方面的人在接待上真是殚精竭虑、挖空心思。县里准备上一个比较大的化工项目,但苦于没有资金。和董事长几次磋商,这位先生始终没有开口,缄默得让县长心烦意乱而无可奈何。现在有这么一件对于董事长甚至包括他的家庭来说都是绝顶的大事,能不把握好时机吗?有了这个契机,再谈项目,还愁他金口不开吗?
县长立即派专人寻访陈诺之和那块石碑。去的人不敢怠慢,很快就将情况搞清。回来一汇报,县长兴奋不已,石碑完整无缺,这就是天大的喜讯。当年若是被谁砸了,就将成为永难弥补的损失。县长深为陈诺之保护石碑的事迹感动,也为他的不幸遭遇感到深深的惋惜和同情。当从中学刘校长口里知道陈诺之的儿子也在这个学校教书时,他指示对这个年轻人要重点培养,该解决的问题要立即解决。
县长让刘校长先回去,迅速找到小陈老师,让他做好小陈老师的工作,然后县长再派小车来接小陈老师,让他去见那位董事长。县长头脑里出现了这么一幅画面:悲喜交加、思之若渴的董事长一见到小陈老师,立即颤颤巍巍地走过去,紧紧地握住小伙子的手,老泪纵横,颊上的肌肉颤抖不已,半天说不出话来。小陈老师也激动不已,快半个世纪了,父亲呕心沥血、受尽各种折磨,为石碑残了双腿,毁了性命,终于由自己将这块石碑完整无缺地交给它的主人了。然后是问话、回答、讲风雨飘摇、灯光摇曳的那晚的老人的跪拜嘱托,讲白发老人死不瞑目的惆怅和伤感,讲老陈老师忍辱负重,历经磨难的往事,讲到老陈老师为此而付出双腿,惨死乡间时,两代老少抱头痛哭,悲怆欲绝。最后,董事长问小陈老师有什么事要他帮忙,小陈老师羞羞答答不讲。一再地问,终于讲了,原来并非私事,是县里那个化工企业的投资问题。董事长又一次被强烈地震撼了,古风犹存,古风犹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于是,马上慷慨表态,那个项目的投资我全部出了。为了你父亲和你的高风亮节,我全出了。县长想到这里自顾自地笑了。
中学的刘校长急匆匆地来了,脸上很沮丧,说他已找过小陈老师了,谈了三四个小时,什么话都说完说尽,这小伙子就是不愿去见董事长。说不就是一块石碑么,值得政府兴师动众,值得校长亲自出马,值得大老板牵心挂肠?我父亲就是傻么,为一个屁钱不值的跪拜,为一句没有油盐的嘱托,为一块到处都找得到的残碑,付出了一生的心血,历尽苦难、受尽折磨,连一双腿一条命也搭进去了,值得么!值得么!校长,你说值得么?小伙子说完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哭得很伤心很伤心,我还能说什么呢?
县长沉吟良久,他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但为了那久久不能定下来的项目,为了那笔投资,为了让全县人民脱贫,就必须将小陈老师请出来,请他无论如何也要出来。县长决定亲自去请小陈老师出面。他带着秘书连小车也不坐,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巷终于寻到小陈老师的小屋。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人却不在。秘书移开木床,那块硕大的石碑赫然在目。碑面上堆满了脏袜子、臭鞋子,来不及换洗的衣裤。一股强烈的潮湿的霉味,呛得县长后退了一步。
墙上有一纸条:你们不要再找我了,你们是找不到我的。让我和所有的人忘记这块残碑,永远永远地忘记吧!
责任编辑 洛 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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