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八”事变后,日本迅速占领了东三省,北平、天津街上到处都是流亡的东北学生,当时只有16岁的抗日英烈张大非也在其中。极端困顿中,在报国寺附近游荡的他看到“国立中山中学”正在招收东北流亡学生的布告,于是毫不猶豫地报名,并考取了初三,从此有了安身之所。两年后,华北局势紧张,学校被迫迁往南京。
从此,父亲是“国立中山中学”创始人的齐邦媛的家成了东北流亡学生共同的家,张大非也在其中。他原本不会如此落魄,只因他的父亲曾是沈阳县警察局长,因接济并放走了不少地下抗日同志,被日本人在广场上浇油漆烧死了,一家人开始四散逃亡。张大非进了教会办的中学,信奉了基督教,流落北平后,靠一本小小的、镶金边的《圣经》支撑着活下去。
那天,在温暖的火炉边,齐邦媛看到18岁的张大非用一切自尊忍住号啕,叙述着他家破人亡的经历,那一幕让12岁的她终生难忘。亲人离散后,齐邦媛的父母给了张大非久违的家庭温暖,他称他们“爸爸、妈妈”。从此,每个星期六,她都期盼看到张大非那忧郁温和的笑容。
张大非经常来,但很少说话。一次,大家去爬山,下山时天色已暗,从小体弱多病的齐邦媛落在最后,山风吹着尖锐的哨音,把她吓得哭起来。听到哭声后,已爬到山隘口的张大非赶紧重新攀登上来,用棉大衣裹住她,把她带下了山。二人之间自此多了一份别样的情感。
可是不久,卢沟桥的战火就隔断了小屋里的缘分,抗战全面爆发后,张大非报名军校,改名“大飞”。临行前,他送给齐邦嫒一本和他一模一样的《圣经》。在扉页上,他题了词:“邦媛妹妹,祝福你那可爱的前途光明,使你永远活在快乐的园里。”齐邦媛这位从小被肺病折磨、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13岁女孩,从未受过如此祝福。从那一天起,她走到哪里,这本《圣经》就跟到哪里。
山河破碎,齐邦媛随中山中学一起转移,在湖南湘乡落脚时,她收到张大飞的信:他已考入空军官校,时刻准备报效国家。1938年,颠沛流离一年后,中山中学到达四川,齐邦嫒进入南开中学,成了家里最爱写信的人——他给她写信如写家书,感动之余,她每信必复。
从空军官校毕业后,他已经飞驱逐机了,还参加了重庆上空的保卫战。一个在云端身经百战,一个在学校的小天地埋首读书,他们诚挚、纯洁地分享成长经验,她给他抄课本上的忧国文章,也有“多情地要命”的散文诗,不管她写什么,他都很有兴趣地在信中讨论。他说,她的信“是他唯一的家书,最大的安慰”。
后来因为在重庆保卫战中表现出色,张大飞被派往美国,成为第一批赴美受训的中国空军飞行员,一年后,回国加入了“飞虎队”,与美国志愿军并肩作战。他去云南报到前,特意来看她,那天,他身穿中尉制服,看上去英姿勃发。坐在寂静无人的嘉陵江岸,他们畅谈许久,她讲自己读过的课外书,他说飞行所见,二人之间没有一句关乎情爱,仿佛“他是所有少女憧憬的那种英雄,是我那样的小女生不敢用私情去‘亵渎的巨大形象”。
他走后,她开始惦念他,从报纸上知道,中美混合大队几乎每战必赢,她深受鼓舞,为他骄傲。通信仍在继续,她上高中后,内容已大为拓宽,沉浸在诗词中的她给他抄诗、词选,他非常欣赏,说这是他“灵魂又一重安慰”。
她高中毕业前夕,他趁着部队在重庆换机赶去看她。一起走在操场上,他突然站定,说:“邦媛,你怎么一年就长这么大,这么好看了呢。”她已经19岁了,这是第一次听到他的赞美,那种心情难以忘记。他临走时,骤雨突然袭来,他拉她到屋檐下,把她裹进他的军用大雨衣里。隔着军装,她听到他心跳如鼓。谁也没有料到,这是他们今生的最后一次见面。
不久,齐邦媛考入武汉大学哲学系,前往四川乐山。她踏进女生宿舍报到时,他的信已经从云南寄来了,他惦念她离家后的生活,不言相思,却尽是相思:“你做了大学生是什么样子呢?寄上我移防后的新通讯处,等你到了乐山来信,每天升空、落地,等你的信。”每个星期,他的信都会来,除了安慰她不要哭哭啼啼,还对她倾吐思念: “我无法飞到乐山看你,但是,我多么爱你,多么想你!”
她也想念他。她关心战报,在地图上追踪他的脚步,她的心已不在乐山,她想转去西南联大外文系,因为他在昆明。然而,他的态度突然变了,在信中不再说饱含感情的话,只说“你已经20岁了,所有学习到的新事物都是有用的,可以教你做成熟的判断”。原来,他的理智最终战胜了情感,他受伤后.对死亡有了近距离的认识,发现这些年来他们走着完全不同的道路,他升空作战关注生死存亡,而她在诗书之间走向光明,他不能害了她。
暑假到家后,齐邦媛收到张大飞的信,口气是兄长式的,坚决不赞成她转学昆明,望她安心回乐山读书,说“大家唯一的生路是战争胜利”。
开学后,在旁人的劝告下,联考英文第一的齐邦媛转入武大外文系。每日沉浸在雪莱的诗中,齐邦媛几乎忘记了战争的威胁,《哀歌》中的“啊,世界!啊,人生!啊,光阴”是她苦闷心情的共鸣。和雪莱一样,她为情所困,她所惦念的不只是张大飞的生死,还有“他的世界、人生和日夜运转的时间”。
可是,他的信许久没来了。1945年6月,齐邦媛收到哥哥的信,说让她有个心理准备。信里,齐邦媛的哥哥附上了张大飞的信: “你收到此信时,我已经死了。请原谅我对你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我生前死后只盼望你一生幸福。”原来张大飞已于5月18日在河南上空殉职。看着两人往返邮寄的那些信件,齐邦媛泪如雨下。
1945年8月,张大飞殉国三个月后,日本投降。泪水中,齐邦媛想起朱光潜在英诗课上念的惠特曼的诗: “啊,船长!我的船长!可怕的航程已抵达终点……可是,啊,痛心!”他永远地离去了,从此,她把他深埋心底。
对于这份感情,齐邦媛这样说: “他不是我的兄长也不是我的情人,多年钟情却从未倾诉。想到他,除了一种超越个人的对战死者的追悼,我心中还有无法言说的复杂沉痛与亏欠,谈到他的任何轻佻语言都是一种亵渎。”悲悼之情,沉重又难言。
大学毕业后,怀着自我放逐的心情,齐邦嫒于1947年去了中国台湾,从此与大陆隔海相望。当年的信件已被苦难时代的狂风带走,唯有张大飞送的《圣经》,她几十年来从未离身。在台湾,齐邦媛走上教育路途,为着他所祝福的“可爱的前途”,她两度赴美进修,不仅将西方文学引介到台湾,还将台湾文学推介至西方世界,被称为“台湾文学的守护天使”。那些年来,她爬过无数的山,每一次都能清晰地感到,山的隘口,他在回头看她。
1993年,已是著名学者、教授的齐邦媛终于回来了,近乡情怯,还乡者已老。在南京,她去了“抗日航空烈士纪念碑”,谢绝了老同学的陪同,独自找到那块编号M的碑,碑上刻着20个名字,其中一栏写着:张大飞上尉,辽宁营口人,一九一八年生,一九四五年殉职。
“张大飞的一生,在我心中,如同一朵昙花,在最黑暗的夜里绽放;迅速阖上,落地。那般灿烂洁净,那般无以言说的高贵。”漫长的一生,她时时感受到他的祝福,如今,她实现了他所期盼的“可爱的前途光明”,他的灵魂,足以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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