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云辉

　　

　　1281年初的一天早晨，金殿的寂静被元世祖忽必烈愤怒的声音打破：“朕的几十万雄师早已枕戈待旦，军需已备齐。卿却不识时务来劝谏朕，说什么此去如能取胜并不会彰显我朝武功之盛，万一不胜则损害我大元国威！卿分明是动摇军心，别有用意，罪不容赦！”

　　惨遭忽必烈怒斥的老臣王磐毫无惧色，坦然应答：“微臣正因赤心为国，才敢直言劝谏。如果微臣别有用心，当初又何必冒奇险来投奔陛下？何况微臣年已八十，膝下无子无女，假设微臣真有其他用意，那又为的是谁？请陛下三思！”

　　一

　　王磐说得没错，他投奔忽必烈的经历的确曲折凶险。

　　虽然生于金末元初的乱世，但王磐自小志向远大，年少时就辞别父母到异地拜名师求学，过着每天只能熬一锅粥充饥的清贫日子，终于在26岁考中进士。后来，他看出金国在大蒙古国重兵压境下已经风雨飘摇，于是果断远离是非，辞官回家潜心研究起经史百家学说，并著书立说，历经多年，培养出数百名“后多为名士”的青年才俊，一时传为美谈。

　　1260年，忽必烈灭金建元后，王磐收到山东军阀李璮的聘书，于是重新燃起出山的热情，偕妻子前往山东定居并讲学。王磐虽然对李璮的礼遇充满感激，但当他识破李璮为满足一己之私而企图北叛元廷、南伐南宋的阴谋后，因不忍再看到内战导致百姓生灵涂炭，于是在大是大非面前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王磐置相濡以沫的妻子于不顾，略施小计逃出李璮的视线，躲过多次截杀到达最近的驿站，然后又不顾自己已经年迈的身体沿途换乘驿马，历经九死一生，终于飞驰入京，向朝廷告发了李璮的不臣之心。忽必烈闻讯大为震惊，“即日召见”王磐，褒奖他忠贞不渝的节操，让他参与平叛。王磐出言献策，终于将李璮之乱平定。之后，王磐偕妻子北上入京，出任真定郡（今属河北定州）等路宣慰使（沟通朝廷和地方关系并掌管军民事务的要官）。

　　王磐上任后始终坚持刚直的秉性，不畏权贵，执法如山，以雷霆手段处置了许多贪赃枉法的地方官员。

　　一次，某县平民赵清不堪忍受该县县令的“贪暴不法”，暗中搜集了县令所有罪行，打算越级告状。县令得知后狗急跳墙，立即买凶杀人。赵清侥幸逃过一劫，其父母妻子却惨遭杀手灭门。赵清含悲忍泪到上级官府喊冤，官府不仅公开袒护县令，还企图把赵清逮捕入狱。王磐得知后十分气愤，亲自出面帮助赵清洗清冤屈，并成功奏请朝廷将县令绳之以法，并将没收的县令家产分出一半奖赏赵清，以感念赵清因为民除害做出的巨大牺牲。

　　又一次，王磐巡视到真定郡，得知有个来自西域的富商为富不仁，私放高利贷巧取豪夺，不但私设公堂，拘禁拷打不能按时偿还贷款者，还买通部分贪官，公然跑到官府指手画脚、干预公务。王磐大怒，令左右把富商拿下，打得他半死不活。富商差点儿因此丢了性命，从此再不敢胡作非为。百姓见状个个拍手称快，称王磐是个为民做主的好官员。

　　除此之外，王磐勤政爱民，且善于用智。当年，真定郡爆发蝗灾，王磐便根据朝廷指示，征调四万民夫全力捕捉蝗虫。负责协助王磐捕捉蝗虫的钦差嫌人数太少，准备通知邻郡也派人过来帮忙，王磐认为不必兴师动众：“四万人多矣，何烦他郡！”钦差不以为然，大怒，责令王磐必须在三天内灭尽蝗虫。王磐领命后，亲率民夫们到田间地头仔细观察，竞发现一种味道很大并带有毒性的野草可以根治蝗虫。三天后，真定郡蝗虫被彻底消灭干净，钦差惊得目瞪口呆，认为王磐简直是个神仙。

　　二

　　由于在地方官任上政绩突出，朝廷将王磐调回了京城。王磐自然不负众望，继续发挥着自己的力量，尤其敢于直谏，为百姓发声。

　　王磐奉调回京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强烈建议朝廷废除转运司（负责朝廷财赋征收及运转的政治机构，兼具监察百官职责），理由是，他在地方任职期间亲眼见识了各地转运司巧立名目，对百姓敲诈勒索的现象，认为转运司是“当今第一害民之官”。朝廷详细调查后，决定限制转运司权力，将转运司对国民的危害降到最低。

　　王磐的贡献不止如此。

　　元朝因当时处于初创时期，一时还未制定出群臣朝拜礼仪，文武百官每次上殿朝拜前都汇聚在宫门外随心所欲大声说笑，以至“执法者不能禁其喧扰”。王磐上疏建议：“按照旧制，无正当理由进入天子宫门者定罪为‘阑入（擅自闯入）。微臣建议相关部门事先登记百官姓名，再按照次序传唤百官觐见。凡不遵守秩序者，均按‘阑入罪惩处，以保证朝廷礼节的严整肃穆。”忽必烈觉得有理，采纳了建议，很快就令人制定出一整套朝仪制度。

　　山东曲阜的孔子庙享有崇高地位，历代帝王都专门拨赐100户百姓负责打扫，这100户百姓因此享有不缴纳赋税的特权。不料，尚书省清查户口时，自作主张把这100户划为平民，要求其与其他农户一样缴纳赋税，孔庙也因此无人打扫。王磐得知后觉得极不合理，便利用忽必烈尊儒尚学的心理，极力谏言：“打扫孔庙的农户不过100家，每年应交纳赋税不到600贯，只够朝廷支付一个六品官的年薪俸禄。圣朝疆土万里，财富每年以亿万计，难道能因为这点儿钱而不侍奉孔子吗？这点儿钱入国库算不了什么，但是对我朝国體危害太大！请陛下三思！”这条建议引起群臣共鸣，最终被忽必烈采纳。

　　而且王磐学识广博，文辞汪洋恣肆，写的诏书经常和忽必烈的想法不谋而合。

　　他奉诏撰写的（《重建尧帝庙碑铭并序》碑文准确体现出忽必烈认同并承继中华正统文化的理念，至今保存于山西省临汾市尧庙内。有一年，因监狱人满为患，忽必烈诏令各地将死刑犯之外的罪人全部暂释，并规定当年八月让他们齐聚京师听候裁决。由于在规定期限内“囚如期至”，忽必烈决定全体赦免，并令几个侍臣草拟诏书，以此事“戒喻天下”。侍臣们的草稿多次修改都不符合忽必烈心意，唯有王磐草拟的诏书让忽必烈喜出望外：“这些朕所要说而未说出来的话，都被卿代朕说了！”

　　此后，忽必烈对王磐尊敬有加，凡是自己无法拍板的事情都会征求王磐的意见。

　　国子监祭酒（朝廷最高学府的主管）许衡多次请求辞官回乡，忽必烈想挽留他，但又找不到理由，于是派心腹去征求王磐的意见。王磐直言不讳，说：“许衡素来廉洁耿介，不会因为其他事辞职。大概是因为学府里学生太少，他觉得白费朝廷俸禄而内心不安，才想到辞职。因此，微臣建议广增生员，让他有用武之地。这样既可为朝廷培养人才，又可以让他安心享受朝廷俸禄。”忽必烈接受建议，大量扩招学生，许衡果然从此安心教学。王磐趁机举荐了十多个德才兼备的后起之秀，这些人后来都成为名臣。

　　三

　　王磐高瞻远瞩，在元朝政权巩固中也做出了突出贡献。

　　江南平定后，蒙古官兵烧杀抢掠无所不为。王磐上疏力谏忽必烈：“首先必须约束军士、不准他们滥杀，其次应该选择官吏赏功罚罪以推广朝廷恩惠，最后一定要安抚新归附的江南百姓，清剿危害百姓的流寇盗匪。”忽必烈全部采纳，江南人心逐渐安定。

　　后来，朝廷论功行赏，有二十多人以平宋之功高升为“宰相执政者”。有人为拉帮结派，建议朝廷全部授予这些执政者具体官职。王磐极力劝谏：“历代官职都有三种，官品、爵号、职位。官品和爵号表示此人所受的荣耀恩宠，职位则是要委以权力。自古皇上驾驭臣下的做法就是如果臣下有功，皇上就根据功劳大小授予官爵；如果臣下有才有能，皇上就根据具体才能授予职位。因此，微臣认为，陛下可以参照汉唐封侯之制对这些有功劳的臣子都加升散官（有官名而无实权的官称）或赐五等爵号，不再给予其他实权。”这个建议正中忽必烈下怀，立刻被采纳。

　　朝廷准备精简机构，淘汰冗官，有些官员趁机相互勾结，建议裁减按察司（主管司法和监察的朝廷机构，在各省有垂直机构），让御史台（朝廷监察部）或各地转运司代行职权。忽必烈犹豫不决，王磐旗帜鲜明地反对：“御史台负责纠察朝廷百官，事务繁忙，哪有余力纠察外省之事？转运司专以营利收赋税为职责，哪儿有工夫管百姓的冤情？而且地方各路州郡距京师遥远，如有贪官污吏侵害百姓，百姓唯有依靠按察司替他们申诉。如果把按察司裁减，黎民百姓就无处申诉了！因此，这个建议不可行。”忽必烈采纳建议，保留了各地按察司。

　　权臣阿合马为独揽大权，私下煽动一些大臣奏请合并中书和尚书两省，并以明升暗降方式夺取政敌右丞相职务。忽必烈犹豫不决，诏令朝臣合议。王磐看透阿合马的险恶用心，坚决反对两省合并，使阿合马的阴谋胎死腹中。阿合马想利用王磐的声望抬高自己，不惜重金请王磐为他撰寫歌功颂德的碑文。王磐嗤之以鼻，一口回绝。

　　四

　　由于时时受到皇帝恩宠，常常不畏权贵近臣，王磐屡屡遭人嫉恨。因此，他步步小心，严格自律。在一次因病回家休养期间，他请求朝廷停止发放他生病期间的俸禄，并且始终坚请病退。忽必烈舍得不他退休，不但不批准，反而诏令给王磐发放终身俸禄，同时补发停发的月俸。王磐只得病愈后继续上朝理政。

　　王磐因禀性刚强，每次上奏时，言辞正直慷慨，从不阿谀奉承，曾被忽必烈盛赞为有耿介中直的古人遗风的好大臣。因此，当王磐得知忽必烈准备第二次征伐日本时，才会不惜触怒龙颜，上殿竭力劝谏，于是出现了文章开头那一幕。

　　忽必烈虽然生了一夜闷气，但依然敬重王磐的赤胆忠心，第二日就遣侍臣手捧重礼去慰抚王磐。王磐以年迈多病为由，多次请求退休，终于被批准。皇太子和公卿百官分别为他设宴饯别，依依不舍地把他远送到京郊。

　　纵观王磐的一生，他生逢乱世，却创造了享年92岁的奇迹，并始终受到皇帝厚爱。这其实也没有什么秘诀，主要在于他终生坚守正义，无欲则刚。

　　编辑/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