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柒国将军顾青与孤女阿星初次相遇的时候,南诏国的夏,已如两国之间摧枯拉朽的战事,渐渐进入尾声。彼时,柒国大军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一路攻占了南诏诸多城池。
那一夜,月朗星稀,急行的大军被蓝月谷中渐欲迷人眼的乱花困在了山坳。顾青独自一人揭开宽大的披风,跨下高大的白马,在山坳中漫步。桃林深处,一点若隐若现的微光,吸引着他前往。果然在不远处,他看到一个楚楚动人的女孩,女孩凝脂般的肌肤上随意裹着一层纤薄的秋衫。虽说是暮夏,可这山野里诡谲多变的气温,还是令少女的朱唇被生生冻出了雪色。花朵打着旋儿自女孩身旁缓缓飘落,她双手接住花瓣,额上的一点朱砂便自顾自透露出明暗深浅不一的光泽。
顾青不由得看呆了。然后想也没想,伸手为她披上了自己的战衣。很快,顾青的谷底奇遇传遍了整个军营。
可不是吗?彼时的他,是柒国风头最盛的大将。宽敞而舒适的军营中,一双雄赳赳的虎目死死盯住廊下羞怯躲闪的少女。
他轻声问她的家世、姓名与年龄。只见她一双迷茫的大眼,顷刻间泛出委屈的泪花,倒更衬得额前光点愈发明艳。副将白契低声耳语:“将军,此女来历不明,不知福祸。还望将军早日定夺。”
“人都说蓝月谷中仙女众多。”顾青笑了。“白将军何以得知,本将军所得不是一名仙女?”他转而向下:“本将军给你赐名阿星,你意下如何?”少女惊慌的眼眸闪过一丝欣喜。“从今往后,你便只假作男子,与我军中将士同吃同住。”
二
众人本以为顾青把阿星放入军营,只是权宜之计,以掩人耳目。可万万没想到,他倒是极认真地教起阿星排兵布阵和调兵遣将来。
他教她,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教她,用间有五,有因间内间反问。更教她,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
阿星聪颖,不出十日,竟已能将《孙子兵法》背得滚瓜烂熟。紧急处,甚至还能帮顾青出谋划策,且颇有见地。顾青欣慰地拍拍她的肩:“好样的。”
众人纷纷赞叹,这女子该不会真的是老天爺赏给顾大将军的仙女吧。只有白契忧心忡忡:“这女子天赋异禀,恐是南诏国安排的细作。”顾青却不以为然。
一连攻下五座城池,就算阿星是细作,亦不足为惧。昏暗的烛火中,他穿过一泓如瀑乌丝,抚摸阿星额前的朱砂。他不是看不懂她对他的眷恋。可是,生逢乱世,他只有就着山谷中清冽的月光,在她靥上深深一吻,然后把她送入南诏王子誉荒淫无度的怀抱中。
那时的顾青,简直太骄傲了。他以为自己有了阿星,有了对战事的精密布局,有了对南诏国的全部了解。可是他忘记了,世事无常。
三
那是顾青远征南诏以来所遭遇的最惨烈的一战。谁能料到,表面上醉生梦死的王子誉,实则是一个城府极深的男子。他在给顾青大军送去的佳肴美酒里下了南诏特有的千金散。半夜,被鞭笞得体无完肤的阿星,揣起偷来的解药,挣扎着逃回顾青的军营。
顾青大喜过望。阿星跪倒在地,红着眼看他:“将军,求你……不要再把我送走……”顾青的心里就像千百只小虫在啃噬。他许是误会她了,他煞费苦心地利用她,只因戎马半生的尔虞我诈,令他早已不敢单纯地去妄想,有什么女子可真心待他。他端起阿星递送过来的解药,唤人给她披上血红的新衣。
今夜的月亮许是圆了。
恍惚中,他听见白契低沉的声音:“将军,如今军中粮草只够兄弟们在这孤城中支撑三日……如今之计,只有令阿星姑娘陪您先行突围……”他把头深深埋进阿星温柔的膝上。颠簸中,似乎又梦见儿时,身为顾府养子的他,只有不断努力、讨好,不断委曲求全、忍辱负重,才能从众多的王子中脱颖而出,获得顾老爷一丁点儿的垂怜,直至获得今天的地位。
他太累了。白马沿着蜿蜒的山路一路狂奔。所有的忧伤仿佛都能伴着嗒嗒的马蹄,融入茫茫夜色。
白马、红衣,还有阿星额前的一点微光。
四
王子誉的部队在第三天准确无误地包围了顾青与阿星。服食了解药后的顾青,身体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加虚弱。王子誉端坐在名贵的地毯上,睥睨着他,阿星则乖顺地匍匐在他脚下。
“果然……”顾青惨然笑了。
“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王子誉一把抓起阿星的头发,露出一张冷漠而绝望的脸。“阿星给你的那包解药中,有我南诏特制的益虫……顾大将军,若你不按本王的命令,乖乖退兵,就休怪本王无情……”难怪,那夜白契安排他和阿星出逃的时候,他便觉得自己周身的骨血痛痒难耐。
他凛冽的目光扫过阿星单薄的唇,是他相信了她的铮铮誓言,也是他亲手教会了她军机万变。白契的话应验了,他以为阿星是自己安排在南诏的一枚棋子,却不知,到头来,自己才是真正的傻瓜。
“当真?”顾青看着她,狠狠问道。其实当不当真又有什么紧要。只见阿星眼角划过一道晶莹的泪,额上朱砂便因着悲伤绽放出旖旎的色泽,在一片混沌中显得格外明亮。顾青一个翻身,自腰后拔出宝剑,直指她眉心。顿时与王子誉形成鼎立之势。
“你到底是谁?信不信我现在便剜去你额前的妖光。”顾青怒道。“顾将军莫恼。”王子誉笑道。“这可是件宝贝呢,若不是它,我还找不到你二人的藏身之地呢。”原来,那光点竟是阿星为南诏国通风报信的工具。顾青从未料到。
他大怒,一柄利刃直直戳人阿星眉间。漫山遍野绵柔的微光,顷时消失殆尽。血滴在王子誉的掌上,似破碎的花。他一个激灵,丢开捉住阿星的手,却听见山坳深处传来白契军雄壮的欢呼:“王子誉,你的轻骑早已被我大军包围,速速交出我顾青大将军,方可饶你不死。”
顾青大喜,紧握住那满是鲜血的宝剑,一个健步把王子誉逼入死角。“人算不如天算,事到如今,王子若束手就擒,我尚可叮嘱属下留你个全尸。”
“这不可能,她是我千挑万选出来……这不可能……”王子誉声嘶力竭地惊呼,转身看向阿星,一副残败的身躯在月光的消融下慢慢失了颜色,幻变成一朵又一朵小巧、晶莹的光点,飞升到空中。
“阿星……竟真的不是凡人……”
还来不及细想,蜂拥而来的兵士已把顾青和王子誉里里外外围了个严实。幽暗中,白契望着眼前的残局,不可置信地问顾青:“是你,杀了阿星?”
“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顾青双手抓住白契的肩。却见他从染血的战袍中掏出一封书信。“顾将军,您还是自己看吧。”
五
阿星为顾青使出了一招相当完美的反间计。
她喂顾青食用的不是什么蛊毒,而是另一种服用后症状与其极为相似的草药。她把真正的蛊虫养在自己身上,生怕伤了顾青大军中的一兵一卒。
而她的真身本就是寂寂苍山中一只萤火虫。她不怕伤身,唯恐噬心。那一日,王子誉捉了她,派了整个南诏国最好的巫师替她收敛妖气,却也带走了她赖以生存的青木之心。她无法忤逆他,因她的命亦在他手中,更何况只是遵循他的命令去引诱一名男子。可她认得他。
顾青那双寂寞的眼就如同早年她在柒国见过的最亮的星。彼时,他们都还年幼,她记得他在饱受委屈后,独自一人跑到顾府后花园的角落里,嘤嘤垂泪。她心有戚戚,便翩跹停落在他肩上,点点荧光,似极力为他攒成温暖而柔和的一团。直到他破涕为笑。
她不知道冥冥之中,自己是不是跟随顾青的脚步来到南诏。他的脆弱,只有那一次。从此后,便尽是鲜衣怒马、挥斥方遒、锐不可当。
她来不及告诉他,她是王子誉安插在他身边的细作,却早已在心底偷偷倾慕了他好一阵子。诚然,她额前荧光为他们引来了王子誉,可他们却是在下一盘更大的棋。只有白契知道。她,是为了他。
阿星逐渐下沉的身子被顾青牢牢抱住,他的泪自她脖颈处坠落。成年以来,他便再没有流过泪。这场仗,他打赢了。但也再没有了她。
六
自柒国与南诏那场大战凯旋之后,顾青便辞去了官职。白契因袭了他的军功,成为柒国首屈一指的大将。
很多人不能理解,顾青为什么在风华正茂的时候急流勇退。只有白契知道。他为顾青和阿星在洱海边修葺了房子。夜深人静,星斗漫天,唯他一人与一团萤火喃喃低语。至动情处,热泪盈眶,华发与清风相缠相扰。
而阿星,则再没有机会幻化成人,一直以萤火虫的形态陪伴他左右。因她始终记得顾青六岁时,在顾府后院对她说的话:“有朝一日,我必要出人头地。然后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而她已助他做到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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