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蕊

　　憔悴幽花剧可怜，斜阳院落晚秋天。词人老大风情减，犹对残红一怅然。

　　——《秋海棠》

　　许多年以后，华发叠生的纪晓岚重又倚在海棠树下做了个梦。

　　轻烟袅袅，素衣锦钗的姑娘就这样娉婷袅娜，从记忆深处某个年久失修的角落款款而出。她立而不语，颊边缓缓凝起的笑靥，似两团艳阳，灼灼激荡着他蠢蠢欲动的心房。

　　纪晓岚觉得清晰，似曾在三生池畔借饮过的少女，举一柄铜勺，清泉便直人心田。恍然间却又觉得模糊，面容如丝云般缥缈。她体态轻盈，一转身便躲进旁边的丛藻，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然后，他醒来，望见满树繁花盛开的海棠，怅然若失。

　　纪晓岚猛地忆起她的名字，那个在13岁时与他初见的少女，但如今他犹在，而她的坟头却早已藤草蔓蔓，被埋没于荒野之间，无法辨识。他叹一口气，双手掬起他们的往昔，那些欢喜的，落寞的。而那个在他生命中曾出现过的，至臻至情的女子。他知道，自己终是永不会忘记她的名字——文鸾。

　　那一年，也是在四叔家的这棵海棠树下，纪晓岚初识文鸾。

　　无过是新买进的婢女，纪晓岚一眼看见竟是欢喜得不得了。只见疏影横斜之下，她一双黑亮的眼眸，如琉璃一般晶莹剔透。所谓人面海棠相映红，纪晓岚今日算是见识了。于是，他情不自禁地把手伸了过去。

　　从此，那手心上的纹路就这样轻巧地绕住了文鸾的纤纤玉手。他们食饮一处，玩闹一处，甚至连读书、识字，纪晓岚也循循善诱地教她。他还教她对对子。

　　灯火昏暗的小书房中，一个不经意地抬头，便能看见文鸾粉嫩白皙的脸，就像一朵初初绽开的海棠，妩媚娇柔。纪晓岚不由得心生爱慕，夸赞出声：“我的上联是‘海棠。”文鸾羞红了脸，听出了他话中深意，便低下了头，怯怯地对出一句：“山……山药。”

　　本就是农家女孩，对奇花异草所知甚少，却不想用一句她熟悉的食物堵住了纪晓岚的口。纪晓岚灵机一动，脱口一句： “一枝带叶嫩海棠。”文鸾便也马上心直口快地接道：“半截连毛老山药。”男女之间的情愫，就这样一点一滴从你来我往的词句当中蔓延开来。文鸾的机敏聪慧，冰雪可人，全被纪晓岚看在眼里。他按捺不住周身的热情，于是大胆对出一句：“我爱你鬓前斜插一枝带叶嫩海棠。”

　　女孩儿家终是要矜持些，于是文鸾娇滴滴着声音，工整对出一句： “我怕你腰间悬挂半截连毛老山药。”说完一转身，举手掀开面前墨锦红花的门帘，俏生生地走了出去。

　　她的心里对他也是爱惜的。在平素里的形影不离中，她也已对他芳心暗许。纪晓岚的四婶见他们这般模样，便打趣他说： “等你将来考取了功名，就把文鸾许配给你。”纪晓岚不由在心底暗自记下了这份诺言。

　　海棠树下，落英缤纷，这是他们曾在梦中无数次幻想过的场景。他牵起她的手，为她揭开新嫁娘的喜帕。看她的美，与周围的华彩融成一团。彼时的他，或许以为，那将会是他与文鸾的一生。可以执子之手，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纪晓岚必须得考取功名，才能正大光明地迎娶文鸾。第二年，为了让儿子一举成名，纪晓岚的父亲借由去户部任职的机会，将纪晓岚一并带往了京城。

　　临行前一天，难分难舍的纪晓岚与文鸾又一次相依在那棵海棠树下。夜风习习，文鸾一双泪光淋漓的眼眸，似把千言万语都写进了纪晓岚的心中。他怎会不知她心中的纠结与哀愁。若他一去不归，那她的痴心又该从何安放。

　　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了然。于是，纪晓岚解下一枚贴身伴于腰间的扇坠，递给文鸾。那玉石之上，余暖的温度，亲切、坚韧，仿若昭示了纪晓岚一颗义无反顾的赤心。文鸾不由拭泪为笑。

　　然世事总难预料。初次应试的纪晓岚名落孙山，不久，他便在父亲的張罗下成婚。从此，他心无旁骛，寒窗苦读，一直到24岁才高中解元。高中后，他即刻托人到文鸾家提亲。却不知，那一年，正是文鸾卖身到纪府的最后一年。

　　因着她与纪晓岚年幼时的情深缱绻，四婶决定为文鸾续约，然后准备简单置办好嫁妆，便将她送入京城与纪晓岚为妾。谁知，文鸾的父亲借机向纪家索要一千两纹银，以做彩礼。纪家不允，文鸾的父亲便将她带离了纪府。殊不知，却被文鸾误以为是纪晓岚背信弃义。

　　回家后的文鸾食不知味，寝不安枕，不多日，便积郁成疾了。病榻上，她日日盼着那个远隔重山的男子能够回来寻她。这份柔情千回百转，萦绕心头，似千斤重担，再无法挪移。文鸾至死都没有给纪晓岚留下只字片语，就像一瓣花，伴着某个深夜里氤氲的薄雾，就这样悄然地香消玉殒了。

　　消息传人京城，纪晓岚悲痛万分。他怎能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姑娘，会因为这样一场无厘头的变故而再无存于世。他想起她的清甜与芬芳，想起她在他心头留下的熙攘与喧闹，悲从中来。他匆匆回到纪府，想再看一眼文鸾的欢颜，已再不能够。

　　“万端恸怜种，植此海棠树，堵物思旧人，一生相与随。”黄昏里，曲径通幽，纪晓岚提起木铲，一边填土，一边凄清地吟唱出这首诗。也许，在他心中，文鸾的精魂已与园中这株海棠合二为一。他悼她，亦是在悼它。

　　许多年后，关于这个在纪府海棠树下所做的梦境，栩栩如生，纪晓岚把它记入了《阅微草堂笔记》。彼时，他已是大清朝名扬四海的政治家、文学家，妻妾众多，午夜梦回，他心底最深处的人，依然是文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