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夜雨,涨满秋池,点滴屋檐似是细碎的管弦声。
绢纸削薄,微微发黄,笼罩着一星单薄的烛火。李义山缓缓剔亮灯笼,眼神迷离,约是思念起故人。我见他闲坐无聊,便从灯里化形出来,抬手一点他的额头:“黄叶风雨,秋寒入骨,你可是思念妻子了,为何不回去看看?”
他忽然见我,却也不惊,可能知道我是伴他多年的这盏孤灯,只是怅然抬手,去接那飘零夜雨:“身为男儿,不建功立业,怎么归乡见妻子?”可那眉宇间却是说不出的思念。
见他如此,我跺跺脚,咬牙道:“你啊,怎么总是这般不听劝!”他又怎知,他的妻子寿命有限,若再不得见,只怕便是阴阳两隔了。
相伴多年,我真不愿意看见他这模样,却被他笑道:“萍水相逢,卿侬殊隔,姑娘何必费心想着义山的事?”
我不禁红了眼眶,是啊,萍水相逢,他又怎知道,在遇到他之前,我已经等了他百年。
昔年,我本是泰室山上的瑶草,却被误移人人间,长在江南水国,陆府门前。陆府中有一少年名机,擅长写文,读的书也多,眼神却不太好,竟将我认作了沙棠。
“这是沙棠树吗,怎么生得……这样矮小。”彼时我春困方醒,抖去枝叶上沉甸甸的雾露,忽然足音轻响,一个明朗如松下风的身影走过来,轻轻抚过我的果实,喃喃自语着。
我气不过,抖抖叶子上的露水道:“我是泰室山上的瑤草,才不是什么沙棠!”见我忽然说话,那少年被吓傻了,呆愣了半天才喃喃道:“抱、抱歉……”那傻气的模样惹得我倒有些歉意,摇了摇落着璀璨霞光的叶子道:“没事,辨不清也没关系。我可以替你指路,我是瑶草,‘服之不昧,吃了我的果实,就不会在黑夜里迷路了。”陆机点点头,忽然笑着问我:“你是姑娘吧?”不知为何,他笑得眉眼弯弯,耳郭却微微红了。
我们就此相识。清晨他为我读诗念词,将新写的文赋慢慢解释给我听,期待我的指正。可我听不懂那些别扭的之乎者也,往往支支吾吾说不出个究竟。可只要他陪着我,我就觉得日子过得那么快。
我以为会长久相伴,却不料韶光苦短,转瞬离别。太康十年,28岁的陆机受朝廷征召,决定赴京,入朝为官。
我懵懵懂懂,只觉得这不是件好事:“阿机,你就留在这儿,我陪你读书,不好吗?何必要去蹬那浑水?”他却固执摇头,说男儿当建不世之伟业,立不拔之根基。哪怕离别后,我化为他手中的一盏明灯,一次次将他引往归乡的路途,也不曾挽回他的命运。
我亲眼看着他奔赴朝廷,为国效力,从此官场沉浮,最终于太安二年兵败七里涧,遭谗被杀,不得善终。
他死的那日,我蹲在陆府门前,秋草衰寒,黄叶风远,我捂着脸,任由泪水溢出指间,不能自已。我恨,既恨他惑于名利,出府入朝,也恨自己没能为他指路,任他走入了茫茫歧途。
薄云收敛,落日霞归。此后千年,我都要好好守着他,在茫茫红尘间,做他手中的一盏指路明灯。
许是墨香沾魂的缘故,他转世为一介晚唐诗人,诗风绮丽,犹如雕栏玉砌,世人称他为义山。
人间烟月茫茫,月下烟岚万里。我踏着寒烟冷月,再度寻到他时,他已经长成身姿清朗的少年诗人,立在上元节繁华的灯树下,仰头看着星桥铁锁开,火树银花合,艳丽的烟火与清美的花灯落入他的眼眸,恍若点燃了一枚圆月,缓缓流光溢彩。
我安静地立在一株柳树后,遥遥看着他的身影,心知他的眼眸里不再有我的身影。忽然一盏绣着碧草的灯笼摇摇晃晃,一下子落入他的手中,少年义山诧然地低眉看去,却见小小的灯盏里,两枚红烛静静燃烧着.缓缓流下红泪。此后,我决定要照亮他的余生。
我遇见他的那一年,是大和三年,少年义山17岁。他移家洛阳,遇到一生的知己。开成三年,他迎娶了李党王茂元的女儿,彼时牛党当道,打压李党人员,他也因此沉沦下僚,郁郁不得志。
大和三年,他决心离家,奔赴仕途。那一夜,月色朗澈,列松如翠。他提着绣着碧草的灯笼,逆着夜风月色,渐行渐远。夜风飘摇,灯笼中的两枚红烛轻轻飘向他身后的故乡,似是在照亮他应该去的方向。然而青衫少年回眸望去,却仍离开了故乡,欲步入仕途,辟开一道属于自己的曙光,最终却一生困顿沉沦,寥落如飞雪。但他依然那么平静,似乎所有的伤悲,都成了他笔下华丽清冷的诗句。他留给妻子王氏的,始终是如水中玉石般的温润。
大中三年九月,他受武宁军节度使卢弘正之邀,奔赴徐州任职,一去就是两载。彼时,他已不是昔年青衫孤傲的少年,却仍提着那盏绣着碧草的灯笼。
夜风拂来,手中的灯笼又微微亮了起来,单薄的烛火缓缓照亮他身后落雪般安静无声的家,他凝视着手中的灯笼,许久,仍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离开两年后,妻子病逝在他瞻望弗及的故乡。得到消息的那一晚,他身在巴山,窗外夜雨淋漓而下,他熄灭了烛火,轻轻在卧榻上蜷着清瘦的身影,不哭不笑,苦挨到了天明。
那盏陪伴了他前半生的灯笼,曾有两次指点了他正确的道路,只是他的心仍是那样难绾难系,没有一次愿意听从。
夜雨霖铃,敲击出一片清寒如碎玉的声响。他微微蜷着身子,仿佛成了一个害怕受到伤害的孩子。绣着碧草的灯笼安静地立在案上,窗纱筛进一捧细雨,浇湿了微微发黄的绢纸,无光无风的夜里,灯笼中的红烛却缓缓流下红泪。
他忽然轻声道:“你是烛仙吗?”
我从藏身的红烛里升起,化为小小的瑶草模样,在夜间兀自摇曳,挥洒出一片素白如龙鳞美玉的光芒。他的眸光一亮,勾起一缕黯淡的笑意:“原来你不是烛仙,你是《山海经》里,‘白华黑实,泽如蘡奠,服之不昧的瑶草。”
我微微一笑,笑意中满是苦涩,昔年陆府门前,也曾有人墨衣广袖,微笑着唤我的名姓。而今我一直化为素烛,然而无论如何变化,有些人却是无论如何也骗不过去的,也是无论如何也不想骗的。
夜雨涨秋池,凄迷的夜风拂动窗纱,拂动着我的影子。我收起原形,化为白衣黑裳的女子,敛容道:“若是那日,你能顺着灯光回家,而今也不必在此后悔,连生死这样的大事,也未能陪着你的妻子了。”
他的眉心微微一动,双眸黯淡得像是被夜雨遮蔽的夜月。我看着他,微微出神,昔年的陆机,可曾露出过这样脆弱的神色?
似乎未曾。那时陆府外,陆机总是那般佻达爱笑,我化为女子坐在他身边,贪恋他衣上清淡的花香,却被他按住后颈,扔到兰蕙丛里,被过于浓重的香气呛得连连咳嗽,抬眸委屈地看着他。
“为何……一定要博个功名,而不愿珍惜眼前人?”我不禁喃喃道,想起昔年的陆机。“罢了!你不必后悔,这一切都是你的命数,是我白费力气,想去改变。我只是希望,这一世的阿機,能过得不那么辛苦罢了。”
《山海经》中记载:又东三十里,日泰室之山……有草焉,白华黑实,泽如蘡奠,其名日瑶草,服之不昧。瑶草,可以给人带来光明,除去昏昧。化为照明歧路的红烛,照亮他的一生,是我唯一能做的。可惜,他仍是未能明白。
短短几句话,可是义山似乎已经明白了许多。他的眸光愈发黯淡了,似乎后悔自己又辜负了一个仙灵。
“卿为天上月,我为地上尘。义山不才,辜负了姑娘的两次相助。”许久,他垂眸拱手,端然一礼,却是送别。“而今,不敢再辜负姑娘的眷念了。”
“好。”我颔首,神色镇定,心底却有极深的悲恸涌了上来。“若是哪日你想起了我,请记得告诉阿机,我真不愿让他受那么多苦。”
我转身推门离去,窗外巴山夜雨,秋池满涨,窗下红烛垂泪,却不会有更多的伤悲了。
此后辗转百年,游遍红尘,却终有些寂寞。也曾遇过无数歧路人,我化形为灯,每每欲为他们指明道路,最终却只能看着他们一一迷失在名利枷锁里,不得了悟。
世事一场大梦,人间几度新凉。看得惯了,也不愿再理会,只自顾自地一觉睡去,一梦千年,竟至晚清。
直到那日,我正化为灯芯,蜷在老旧发黄的灯笼里睡觉,忽被一点温暖唤醒。
昏黄的烛火摇摇欲坠,却动摇不了那支紧握的笔一字一句写下荒唐的时局与世态人情,一笔一画墨痕流潋,题为《歧路灯》。
我失惊,猛地抬头,从那字里行间,读出故人遗韵,似曾相识。心中忽然一动,泪落如雨。轮回千载,他终是兜兜转转得以解脱,不再囿于红尘。可惜长别至今,想来也是不认得我这个故人了。
也罢,从此照他终夜长明,卷舒笔墨,也已足够。
“阿瑶。”忽听有人轻唤一声,笑意莞尔。我讶然抬头,正望见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眸。那一刻烛影轻摇,花月如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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