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明白,那高高扬起的夹棍板子,不是冲着她来的,可那疼痛却实实地落在她的身上,亦落在她的心上。她是吃得苦的贫家女子,可从小到大,那样酷烈的严刑拷打,她是第一次承受。
有几次,她在浑身火烧油煎般的剧痛缠绕中昏死过去,又在夜半清冷的月光中顽强地醒过来。她抹一把眼角残泪、嘴角污血,听到自己内心那个清晰又坚定的声音:死也不能承认!要活下去,活到有青天来为自己抚平冤屈,活到云开雾散,水落石出。
那是一场寻常的酒宴,阳春三月,院中桃花开得正艳,太守打门外笑吟吟走来,手里拈着两枝含苞带露的桃花,一白一红,白者洁似皓月,红者艳如胭脂。太守的目光在座中扫视一周,最后满含期待地落在她的脸上。“幼芳,你来,来给这两枝桃花赋一曲,如何?”太守直呼她的名字,直喊得她心如鹿撞。填词赋曲,于她们那些营妓来说,是手到擒来的事。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他们,那些高高在上的程朱理学卫道者,却以这阕词为她与太守淫乱的铁证,将她抓至狱中。一阕《如梦令》,短短33个字。她反反复复吟了多少遍了,从当初的歌席上吟到狱中,满纸的桃杏芬芳已被浓烈的血腥之气遮去。
她是女人,一个靠色艺糊口的小女子,不懂官场上的钩心斗角,也不关心那些。可她心底有一杆秤:太守是好人,他是被人诬陷的。她知道如果她承受不住那般拷打,点头承认她曾与太守淫乱,她很快就会被释放出狱。但那一桶脏水可能会让太守永无翻身机会,甚至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两个月,是她生命中走不到头的严冬。曾经的一枝芬芳娇蕊,在一次次严刑拷打中慢慢枯萎凋零。“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与他无亲无故,又是何苦?”连堂上的审判官都不忍直视她浑身的累累伤痕了。“身为贱妓,纵与太守有滥,亦不至死;然是非真伪,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虽死不可诬也。”掷地有声的辩驳之音,终使朝野震动,也震惊了高高在上的天子孝宗皇帝。一纸调令,原来负责此案的朱熹老夫子改官他方,她终于等来了日思夜盼的青天——岳飞之子岳霖。一个如此有才华有胆识的女人,却遭遇如此不公的待遇。岳霖被震惊了,他允她作词自陈。
朝堂之上,尽管她已蓬头垢面,病悴不堪,可她还是不假思索,就口占一阕《卜算子》,是申冤,亦是明志: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是东风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一阕词,是她的诉状,也是她重获新生的通行证。她如愿以偿,被释放出狱,重新回到蓝天白云之下。江南的又一个春天已在不觉中悄然降临。春水碧,柳丝扬,堤上桃花正艳,湖上画船笙歌。岳霖给她送来一只小舟,要送她到自由的彼岸——她终可以脱籍从良了。
路边一棵桃花树下,一辆马车,含笑又满脸痛惜的男人静待车旁:“幼芳,你受苦了……”
是太守。他来接她,言已替她安顿好了一切。多少时日咬紧牙关也不曾落下的泪,在看到太守的那一刻,落得没了章法。可她怎能随他走?她曾用生命抵死守护他的清白,怎能再在这多事的季节给他添上哪怕半丝麻烦?
东风徐徐,一片片桃花随风起舞,飞旋,又轻轻扑向脚下的泥土。东风护得桃花开,桃花却只能以委尘落地来做最后的报答。她最后望一眼那座城,望一眼面前这个满面沧桑与期待的男人,把所有的回忆——伤心的,快乐的,甜蜜的,痛楚的——都抛在身后,转身,她缓缓走出太守不合的目光,走进江南迷蒙的春天深处……
编辑/夕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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