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与他初相见,江南的烟柳画舫中,我着一袭素白的长裙,微微低首抚琴,鬓边斜插的珠钗轻轻摇晃,一如我微起涟漪的心。眼前的他,披一身墨黑的长衫,眉目清俊,深望着我。我们如一黑一白两枚棋子,不是对峙,而是都暗藏爱慕,恨不能融为一体,融成相依相附的太极。
暮春的风轻柔缱绻,他忽然说:“我看过你写的《选梦词》,极美,如你的人。”我的心弦已动,指下琴弦却乱,曲子支离破碎。窘迫慌乱间,手已被他握在掌心。“从此,便做我的人,如何?”我眼波流转,含羞点头。
虽然我知道,我只是江南无数亭台楼阁深处一名卑微的艺妓,而他的父亲是权倾朝野的相国纳兰明珠,他是天下闻名的才子纳兰容若,但当我见到他的那一瞬间,我仍然疯狂地想和他在一起。他那儒雅尊贵的气质、举世无双的才华和眉目间蕴藏的一抹忧郁,时刻缠绕在我的心头,夜夜入梦。揽镜自照,我也有粉颊星眸和袅娜身姿,也因长袖善舞、能诗会赋引得五陵年少争缠头。但我知道,我永远是他身边一枚黯淡的星辰,此生遇到他,便是上天对我最好的恩赐。
我们荡舟西湖,携手共游虎丘。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忧郁少了很多。我们最喜欢玩对诗联句的游戏,一人念一句诗,另一人对下一句,对得好了有果子吃,对得不好就被揪鼻子。我惊讶于他的才思敏捷,他也赞赏我的聪慧灵秀,他常常紧握我的手,感叹命运弄人,相见恨晚。
但每年都有一天是他最伤心的日子,那是他亡妻的忌日。他经常给我讲他们的故事,我羡慕甚至有些妒忌那个被他念念不忘的女子。她是两广总督之女卢氏,18岁那年嫁给了他。红烛摇曳的温柔光影里,他轻轻掀开红盖头,对那含羞带怯的娇颜,一见便已倾心。和民间的夫妻相比,他们都出身贵胄,华衣锦食,没有日常俗务的烦扰,可以尽情享受琴瑟和鸣的爱情。有时,他们会挽着手立在小窗前,看窗外落红如雨;有时,他们互相依偎着坐在绣榻上,赏天边欲坠的夕阳。他以为他们将会相携相伴一辈子,谁承想,卢氏却因难产而香消玉殒。
他悲痛欲绝,每年都在她的忌日写悼亡词,句句深情,字字如杜鹃啼血。“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是啊,即使是一场大梦,也该有醒的时候啊。我心疼他,心疼他眉间总是萦绕不散的那缕忧郁,所以想尽办法让他逍遥快乐。
他也是爱我的,所以才会不顾家人阻拦接我进京,但最终迫于来自家族的重重阻力,他将我安置在德胜门内。夜里,他抚着我的乌发歉疚地说:“委屈你了,不能跟我进相府,连个妾的名分也不能给你。”我抚摸着他的浓眉说:“能跟你相守,我已知足,这一生我永远是你的人。”是的,我心里何尝不是这样想,可我从不奢望,也早已想到了日后的凄凉处境。
只是我从没想过幸福会这么短,苦难会来得这么快。半年后,他溘然长逝。当我听到噩耗后,病倒在床,几日水米未进。“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他悼念亡妻的悲伤早已开始损耗他的精神气血,而彻底击垮他的,我知道,是他的不得志。他的满腔热情得不到挥洒,失意、酗酒、失眠、抑郁,这些慢慢地夺去了他的生命,也让我从此守着他留下的那一堆堆书笺悲痛欲绝。
可他不知,再也不能知,我已怀有他的骨血。不久,孩子出生了,是个长得像父亲一样清俊的男孩儿。孩子被相府接走,而我被客气地请回故乡。一路舟车劳顿,孤单落寞,江南的粉墙黛瓦越来越近,烟波浩渺中,我泪湿青衫,因为分明看见初相遇时,他长身玉立、对我低首含笑的样子。
编辑/决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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