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春天,花草散发着崭新的清香。他手持一张小弓,从小山上风一样跑下来,就像一头初试身手的小豹子,追逐前面两只惊慌失措的小鹿。
这是少年贾兰。他的出现,让弥漫着阴柔气息的大观园顿时升腾起一股英气。令人仿佛在昏昏沉沉的宿醉里,听到了一声清脆而稚嫩的口哨,陡然精神一振。
正无精打采在园子里闲逛的二叔宝玉问他在干吗。他很懂礼貌,连忙站住说:这会儿不念书,就练习一会儿骑射。宝玉挖苦了一句“把牙磕掉就不练了”,说完径直找黛玉去了。贾兰则朝着小鹿逃跑的方向狂奔而去。他们背道而驰。
这情景仿佛就是宝玉和贾兰的人生对照:一个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一个目标坚定,发愤图强。一个看不懂对方的苦逼上进;另一个则不屑于和前者一样浑浑噩噩,而是早早就有了人生规划并着手实施:从今天起,做一个有抱负的人——读书,习武,积攒能量。
这是贾兰唯一一次出现在园子里,从他的答话便知,这个孩子平常都躲在屋里读书,轻易不出来玩耍。如果给这一场戏起个戏名,应该叫“逐鹿”。这也是对贾兰未来人生走向的一次重要暗示。贾兰是荣国公嫡传第四代继承人,贾母的长重孙,贾政的长孙,宝玉的亲侄子。他父亲贾珠是长子,可惜早死,贾兰算是“十亩地里一棵苗”,理应倍受重视,但事实却是——他成了个边缘人,人们的注意力都在他叔叔宝玉身上。也是,死了老大还有老二,和贾兰比起来,宝玉的年龄占优势,更能早一点继承家业,又貌似聪慧灵秀,自然占尽风头,所以大家更愿意把宝押到宝玉身上。
如果贾珠不死,贾兰必定袭官晋爵,有模有样,下了朝堂入厅堂,是众人不敢怠慢的“珠大爷”。看父敬子,贾兰的境遇必定会温暖很多。可是人走茶凉,大家都走开各忙各的,贾兰的世界里,就剩了母亲李纨一人温柔相待。即使身在富贵之中,又有仆妇成群伺候,仍会生出相依为命的凄凉之感。
在这种环境中独自长大的贾兰,性格自敛内向,比不得宝玉开朗活泼。他清醒而警觉,会下意识地与周围的人保持距离;懂得自保,和自己无关的事,绝不瞎掺和。
第九回,宝玉在学堂里和一干同学争风吃醋打起了群架,“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一方砚瓦飞到了贾兰和要好的堂兄弟贾菌的桌子上。贾菌抓起砚要还手,贾兰“忙按住砚,极口劝道:‘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一看就是个有头脑、不跟风、叫人省心的好孩子。
二
好孩子不等于永远好脾气。
第二十二回,元宵节,合家团聚,独不见他。贾政问起,李纨非常有教养地站起身,笑着,如此回答:
“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去叫他,他不肯来。”大家都笑这孩子有个性,说他“天生的牛心孤拐(也写作‘古怪)”。“牛心”是说他倔,“孤”是孤僻,“拐”是指心思曲里拐弯,想得多。曹雪芹借这四个字,道出了贾兰心重、敏感、自尊心强的一面。可惜众人不解,只道这小孩子不懂事。
是,贾兰不懂事,可李纨呢?何苦要一字不改地照搬原话?这笑意盈盈的回答中,似乎饱含着母子二人的一腔怨气——他们被忽视得太久了。元宵家宴跳出的这个小插曲,是渐渐长大的贾兰用半是“自觉”,半是赌气的方式,向无视他的长辈们传递不满和委屈。而母亲李纨是在替儿子正式地讨要荣国公正牌玄孙的地位。也许,在那笑容背后,还有一个母亲毫不掩饰的自豪:看,我的儿子也有自己的小骨气!
都说“隔辈亲”,贾政此刻是一个慈爱的祖父,他忙派人去请,贾兰方才到场。连贾母也感到了一丝歉意,半是安慰,半是补偿,破天荒地让贾兰坐到了自己身边,并拿水果给他吃。估计贾兰坐在贾母身边,这饭吃得也不会太自在。但是有心人会明白,以后面对这位小公子时,可得掂量着点。不管这是不是贾兰本意,但这一招的确在怒刷存在感。
为什么是贾母招呼贾兰,王夫人去哪了?奶奶最疼孙子,贾母偏心宝玉有目共睹,贾兰是王夫人长子的遗孤,王夫人也应该最疼贾兰才对,可是,她也跑去疼宝玉了,还张嘴闭嘴“我通共一个宝玉”,从来没见她把贾兰放心上过,仿佛儿子死了,媳婦、孙子全成了外人,搁谁不心寒?
也许,在他们眼里,贾兰只是形同于贾珠的遗物,找个保险箱放起来,别磕着碰着就行。他们忘了,只要是人,就会有感觉有情绪,有想法有反应。而物质上的富足,永远不能代替精神上的孤寒。
和贾兰一样被忽视或者更甚的,还有贾环。这一对小叔侄因为同病相怜,生出了一种别样的亲厚。在需要应酬的场合,他们像连体人一样形影不离。贾兰赌气不参加宴席那次,贾政派人去请,派的人不是宝玉,而是贾环。去给贾赦请安,宝玉是独自去,贾兰和贾环是结伴而来。邢夫人厚此薄彼,对宝玉百般摩挲疼爱,贾兰和贾环在一旁当观众,没过多久就很识趣地走了。曹雪芹写道,贾兰本不想走,是贾环给他使眼色,他才走的,好像贾兰是被贾环调唆的。然而事实明摆着,傻子也看得出,邢夫人的确是冷落了他们,后面的话简直就是逐客了:今天这儿人多,我嫌吵,就不留你们吃饭了。一回头却把宝玉留下吃饭,还送了他一个好玩的东西。
人心势利,概莫能外。结伴走出邢夫人屋子的小叔侄,焉能不伤、不恨、不落寞?宝玉浑然不觉,因为处在风头上的人,没空去想自己站在有光的地方,会带给别人阴影。第五十七回,他跟林黛玉犯完痴病,贾环和贾兰前来探视,宝玉道:“就说难为他们,我才睡了,不必进来。”连见都懒得见。第六十二回,他过生日,这二人前来拜寿,是袭人接待的,宝玉说乏了,歪在床上,连话都没得半句。
也是,他成天忙着照应姐姐、妹妹,哪里有空搭理手足幼侄?他与他们疏离隔阂,高高在上的他,从另一角度看,其实早已被孤立。若干年后,当他有难求援时,他们袖手旁观似乎也情有可原。
三
有因皆有果,各人的“果”又不尽相同。
第二十四回,邢夫人的冷落仿佛成了一个节点,第二十五回,贾环就用蜡油烫伤了宝玉的脸,赵姨娘又央求马道婆施了巫术加害,差点要了宝玉的小命。而在第二十六回,就有了贾兰逐鹿——“小人家”已立志成才。
一个决意报复,欲将假想敌置于死地而后快;一个卧薪尝胆,苦练立身之本,只待厚积薄发。同样一件事情,既可以诱发出可怕的负能量,也可以激发出满腔的正能量,这区别全在于当事人的观念与教养。之所以贾环成了贾环、贾兰成了贾兰,关键在于他们的母亲:一个是见识鄙陋的赵姨娘,一个是出身大家的李纨。不同的教育造就了不同的孩子。贾兰应该庆幸自己有一个好母亲引导,才没有走上害人不利己的阴暗路线。得到太多爱的孩子容易不思上进,而缺乏足够安全感的孩子往往勤奋。宝玉和贾兰,就这样在不同的环境里各自成长着。到第七十五回时,中秋家宴,贾政命宝玉和贾兰写诗。贾政读了宝玉的诗,“点头不语”;读了贾兰的诗,却“喜不自胜”。很明显,贾兰此时的才学已超过宝玉,连贾母都欢喜得连忙叫贾政赏他。
贾兰就像一轮初升的太阳,正悄无声息地慢慢爬升。而钟鸣鼎食、烈火烹油的贾家,马上要面临“树倒猢狲散”的境遇了。谁也想不到,在这棵病树的枝头,竟然还保存了一丛沉默的新绿。
若干年后,贾兰终于“练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战功赫赫,成了一名武将,早年的逐鹿和演习骑射总算没有白演。宝玉当初的风凉话也一语成谶:“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正如第五回中,警幻仙子展示的第十二支判曲所预示的那样,“梦里功名……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贾兰把命丢了,功成名就后战死沙场,风华如烟花,只绽放一瞬。曹雪芹在那首判曲里写李纨时,有掩饰不住的嘲讽口气:“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暗指贾兰英年早逝,李纨表面风光、内心孤苦。想来,在今天已经看不到的第八十回后的原著里,宝玉和李纨之间一定有过龃龉,所以曹雪芹才会如此幸灾乐祸,并借另一首判词说人家是“枉与他人作笑谈”。
是,就算人家是笑话,然而铁打的事实不容忽视,那就是你宝玉因年少虚度,以致成人以后一无所长,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在困境面前一筹莫展,连生存都岌岌可危,“寒冬噎酸虀(jī,细切后用盐酱等浸漬的蔬果),雪夜围破毡”,比较起来,这么毫无尊严地活着恐怕更痛苦吧?而贾兰,至少还有过短暂的辉煌,并且为挚爱的母亲挣回了一个衣食无忧的晚年。
逐梦从来要趁早。在很久以前的那个春天,当还是小少年的贾兰,手持小弓,风一般追逐小鹿时,那愈来愈远的背影仿佛就已经在说:“我追逐的不是鹿,是梦想。”
编辑/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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