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真
1930年秋天的某晚,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设宴招待一帮新同事。钱穆也来了。他35岁,刚由朋友顾颉刚推荐加盟燕大。
觥筹交错之际,司徒雷登让大家畅所欲言,谈谈对学校的印象。这本是领导在酒桌上的客套话,为活跃气氛,更为笼络属下,当不得真。此时,初来乍到的客人,多以微笑或天气回答,既敷衍了主人,又不必担心触犯底线,因此酒桌上一派祥和。
钱穆却打破了这种祥和气氛,他的回答很刺耳。他从燕京大学建筑名称人手,批评该校西风太炽,中国特色不足:我当初听说,燕大是中国教会大学里最具有中国风的,“心窃幕之”,到这里一看,却感觉名不副实——刚入校门就看到“M”楼、“S”楼,和中国风根本不沾边,还是应该改成中国化的名字。
其实,燕京大学的建筑是美国人捐款建造的,这些建筑也以各捐款人的姓氏命名,“M”楼、“S”楼、“贝公”楼……本无可厚非,但对性格刚直、浸淫中国传统文化三十余年的钱穆来说,英文字母满天飞,无疑很刺眼。
钱穆的较真,司徒雷登显然没有料到,一时无语。同样没有料到的还有新同事的插话:大学教师,讲课拿钱,关心楼名干什么?何况这是人家的地盘,自己说了不算,何苦较真?一时间,四座哑然。好在酒是润滑剂,关键时刻,大家打哈哈,举杯同饮,总算化解了这场尴尬。
不料,钱穆较真,校方更较真。之后,燕大特为此事召开校务会议,给了钱穆一个说法:将“M”楼改为“穆”楼、“S”楼改为“适”楼、“贝公”楼改为“办公楼”,其他建筑也一概以中文命名。唯有一湖,景色殊胜,校方找不到更合适的名字,干脆以“未名湖”命名。
钱穆这样较真,不仅没有被穿小鞋,还能以己名冠之一楼,与如日中天的胡适平分秋色。钱穆这番际遇,可谓双赢:既显示文人风骨,又彰显校方胸襟。一时间,传为美谈。
但钱穆并未感到完胜的喜悦。燕大建筑虽改了名,和其飞檐突脊相匹配,其地基却是平铺于地,和中国宫殿建筑的高台地基终究隔了一层,显得小家子气,不伦不类……
国文历史学者与传统建筑学较上劲,不是钱穆剑走偏锋,而是他痛心中国大学及其教育精神的西化,而传统文化精神却渐渐衰竭、甚至被全盘否定。他虽不注重形式,但倘若连形式都要消亡了,文化岂不是真的要亡了?这是从童年时代就追慕传统文化的钱穆无法接受的。
选择
钱穆生于江苏无锡的一个大家庭。家族虽已破落,却有标志性建筑“素书堂”。父亲是个见过世面的秀才,但体弱多病、无意仕途,便把希望寄托在他和哥哥身上。他六岁入私塾,后入小学、中学,直到17岁因辛亥革命辍学。不过,他虽然受的是新式教育多,骨子里却是耳濡目染、先入为主的国学。
少年心性,不免爱炫,钱穆也不例外。鸦片馆里,钱穆为吞云吐雾的烟客表演三国故事时,表演诸葛亮,则模仿其羽扇纶巾、舌战群儒的英挺样;表演张昭,则模仿其直言进谏、真理在握的自信样,并赢得烟客好评不断。父亲微笑着看他表演,末了,只以拆字游戏考他——将“桥”字的“木”旁换作“马”旁,是什么字?是“骄傲”的“骄”。父亲睿智,以其独有的方式教诲,如一场春雨,将钱穆的骄奢之心火浇灭。
上小学时,钱穆受的是中西合璧式教育。他古文功底好,每天清晨上课前,都爱为同学讲《水浒传》,这也成为同学们消遣的方式之一。一日,一位国文老师发现了,便颔首抚须,叫来钱穆询问。钱穆对答如流,老师却淡然道:“汝读《水浒》,只看大字,不看小字,等如未读。”小字是金圣叹的批注,钱穆只看大字,看的是热闹,而非门道。被老师一语中的,此后钱穆读书,再不敢囫囵吞枣敷衍。
除了国文教育,钱穆也上体操、音乐、美术之类的西式课。那时,中国礼崩乐坏,西风东渐。激进者全盘西化,保守者死守旧文化,双方闹得不可开交,均以兜售自己的主张为能事。少年是国之未来,自然成了要攻占的高地。
体操老师是革命者,也是钱穆同宗,曾游学于上海。一日,他问钱穆,能读《三国演义》吗?钱穆满心欢喜地回答“能”。本想得到老师表扬,哪知老师告诫他,此类书切勿再读,理由是,此类书只会说“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是典型的历史循环论,误了读者、更会误国;看西方英法诸国,合而不分、治而不乱,学人家才是正经。这番激进言论,对年轻的钱穆不啻当头棒喝。
中西文化的轮番轰炸,让年少的钱穆不知所以。他虽喜欢国学,但革命话语更让他热血沸腾。何去何从?辛亥革命帮他做出了抉择:学校解散,他回乡当老师养家。父亲早逝,家里尚有老母、弱弟,他学习到此时已是不易,不能太自私。况且,以他的天赋和悟性,工作后照样可以自学深造。
做书蠹、畅游经典,他再一次为传统国学折腰。与此同时,西学正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国内。在这场中西文化力量对比悬殊的拔河赛中,他做出了选择:站在弱势的国学这边。
这个选择悲怆凛然,钱穆却不后悔。多年之后,他虽曾为大学生活的缺失耿耿于怀,但纵观其一生,他都在庆幸和感念,以这样的方式,早早与国学结缘。
轮回
从18岁到35岁,钱穆一直在教育界混。他当过中小学老师,也当过校长,但无论担当何职,他都牢记自己的使命:边读书边教学,一如他的父亲和国文老师那样,培养读书种子,将国学薪火相传。
作為一个勤奋的男人,他在这段时间里,生活稳定,家庭幸福,可以挤出时间写作。十几年间,他已是学术达人,写出多部著作。但命运无情,1928年,死神先后带走了他的妻子、新生婴儿和哥哥,让他差点崩溃。
好在学术救了他。续娶夫人是新式知识女子,在小学教书,贞淑娴静又知书达理,正符合钱穆的审美观;而在安定的生活中,他著就了大部头的学术著作,更为他招来了伯乐顾颉刚。顾颉刚只比钱穆大两岁,却功成名就,是古史专家,燕大、北大的知名教授。
1930年,在顾颉刚的举荐下,钱穆到燕京大学任国文系讲师。之后的八年,他辗转于北大、清华、北师大等名校,将象牙塔风景尽收眼底。这期间,他与妻子夫唱妇随,比翼双飞;与学生切磋交流,激情互动,与老友胡适、顾颉刚等进行学术争鸣,相互促进。
温馨的家庭环境,适宜的校园环境,清静的内心环境,意味着他更多学术著作的缤纷问世。如果没有意外,或许钱穆将在北京的象牙塔里以学者的身份终老。
但抗战爆发、北平沦陷中止了他的学者生涯。冷冽的政治气候,使知识分子像候鸟越冬一样飞向南方。钱穆也不例外。他一袭长袍,将中国通史的讲稿压在箱底,风风火火,一路南下,开始了西南八年的客居生涯。
之后,他辗转西南联大等校,讲授上古史、秦汉史等课程。他虽辗转流离,却收获颇丰,多部巨著相继问世,《国史大纲》更被誉为中国通史类的最佳著作,并被定为全国大学用书。
只是,在西南联大,钱穆埋头于经典,与左派知识分子不甚融洽,连谦谦君子闻一多都在报上骂他冥顽不化。究其原因,还是形势和书生习气使然:他虽也关注时局国事,毕竟以文章道德为己任,最怕陷入政治纷争,那样不仅于事无补,还会把自己的专业也搭进去。
抗战胜利后,西南联大解散,北大等校复校。遗憾的是,钱穆被拒于北大之外。这结果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消极的政治姿态不讨人喜欢。代理校长——胡适的一位学生也是重要因素,他们虽是朋友,在学术上却是对手:对方全盘西化,钱穆却固守传统,道不同,不相为谋。这结果也在他的意料之外:他们在学术上虽存门户之见,但以这种方式将他扫地出门,不免有排除异己之嫌,有辱读书人斯文。
好在钱穆已今非昔比,几部专著使他成为学界泰斗,不回北京,正好可以避开是非,专心读书。恰好此时,家乡的江南大学正式成立,钱穆顺理成章地成为其中一员。二十年一轮回,繁华阅尽,他又回到了家乡。
办学
在江南大学,钱穆并没有待多久。两年后,时局紧张,他去了香港。
他在香港的身份很特殊——实业家。他办的是非营利性质的学校——亚洲文商夜校。租赁两间教室,为流亡香港的青年营造一席读书之地,类似于难民学校。学校创办之初很寒酸,只有五十多名(一说十余人)学生。一年后,由于得到资助,学校由夜校改为日校,并更名为“新亚书院”,由钱穆出任院长。
“新亚”书院,按钱穆的意思,是希望借提倡“新亚洲”,为在香港的中国人争取稍微光明的未来。以此为宗旨,他制定了学校中西合璧的可持续发展战略:继承宋明书院传统,采取西欧导师制度,以人文精神为红线,将二者联为一体。
在新亚,钱穆可谓鞠躬尽瘁:他是老师,教中国通史;是校长,为学校募款、聘老师;是说客,游说政府让学校免于商业登记……学校新创,他就蜗居校舍;搬出后,又赁屋而居,搭巴士上班,从不向学校申请补助。
经过不懈努力,新亚书院获得了港府认可,并得到西方学界的大力资助,办学规模和条件等都更上一层楼,又因延请名师讲学,难民学校变成了中国儒学复兴的圣地。
在香港,钱穆累并快乐着。偶尔,他也客串一下,到美、英、法、意等地讲学。一路讲过来,收获颇多,不仅宣扬了国学,还带回几顶“耶鲁大学名誉博士”等高帽。这对中学就辍学的钱穆来说,无疑极富戏剧性。
之后,新亚书院和其他两家书院一并被港府接管,改制为香港中文大学,以适应大批攻读中文学生的需要。连名字也是钱穆起的:“中文”,以和“英文”相颉颃。
只是,三驾马车组建中文大学后,办学理念却每每不同,甚至和钱穆的初衷相去甚远。既然意见相左,时时掣肘,不如及时抽身,省得人事协调不好,又荒废了学业。于是,几经周折,创办新亚书院15年后,钱穆终于辞去院长之职,把新亚书院双手奉送给中文大学。许多人惋惜,钱穆却很淡然:当书院精神名存实亡时,与其死守,不如放手,让它安息,也给自己一条生路。
离开新亚书院后,钱穆没有闲着,又到马来西亚讲学一年。他读书,教书,但当前阶段最重要的是,要完成朱熹的学术研究。此时,他已逾古稀之年,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而曾经的目标还很遥远。
缘分
当年,钱穆单骑走香港,为学术抛妻别子,是硬汉,也是负心郎。
他办学,以校为家,全身心投入,忘却人间冷暖。直到1952年4月,他人生的第二个春天攸然来临。那时,他赴台湾淡江文理学院“惊声堂”讲演,却被屋顶掉下的水泥块砸成重伤。不料,他因祸得福,邂逅在台中师范学院图书馆任职的新亚学生胡美琦。胡美琦是名门闺秀,他乡遇故知,何况故知又是自己的偶像兼老师,不免悉心照料。谁知钱穆在病中也难遮儒雅清俊之气,一颗芳心不由被俘获了。
1956年1月30日,钱穆与胡美琦在香港九龙举行婚礼。鹤发红颜,最萌年龄差(相差35岁),师生恋……诸多看点,成就一番佳话。
除了夫人胡美琦,钱穆和台湾的缘分还源于另外一个人——蒋介石。
钱穆和蒋介石的关系很复杂,几度分分合合。钱穆在抗战时出版的《国史大纲》被国民政府教育部列为全国大学用书数十年;但在1949年,他却炮轰蒋介石,要其下野。等蒋介石蜗居于台湾,虽做着“反攻大陆”的样子,却回天乏术,只能另辟蹊径,以文化曲径通幽。这些政治权术和钱穆“重建国家必先复兴文化、让民众认识历史”的主张殊途同归,因此,钱穆虽在香港,却成了台湾的盟友和帝师。
蒋介石对钱穆甚为礼遇:由总统府办公费中拨款资助新亚书院;称赞他当初炮轰得好,自己下野于國事有利;甚至一改中山装而穿长袍接见他。
即使对方如此礼贤下士,到台湾定居,钱穆也有过犹豫,毕竟自己在香港十多年,又有新亚书院牵系,一朝赴台,还真有点合不得。
到了1967年,蒋介石开展“中华文化复兴运动”,力邀海外的大师级人物赴台,有美国的林语堂、巴西的张大千,而香港的钱穆是重中之重。这自然是蒋介石的心机:政治玩不转,玩玩文化总算聊胜于无。钱穆当然懂得这种政治投机,但是能大张旗鼓地复兴传统文化,倒正中书生钱穆下怀。
于是,1967年,钱穆终于偕夫人胡美琦赴台定居。到台湾后,钱穆很高调,对“中华文化复兴运动”赞不绝口,称之为“自辛亥以来最大的一件事”;又为蒋介石80诞辰写谀辞,为其歌功颂德,称其为“我国历史人物中最具贞德之一人”。
作为回报,蒋介石给他功名,回台一年后,他就被膺选为“中央研究院院士”,這是台湾当局对各领域研究者给予的最高学术荣耀;给他安家,不仅拨公款给他在台北东吴大学旁筑屋,还以其童年乐园“素书楼”命名;给他吃空饷,台北“故宫博物院”特聘研究员,使其衣食无忧,安心读书创作……如果没有意外,在这座新的“素书楼”中,钱穆著述、讲学,或许就此平淡充实以终老。
但时代中止了这种进程。蒋氏父子先后辞世,台湾政坛波谲云诡,钱穆也成了前朝遗物:不仅荣耀不再,反而要被清算,连“素书楼”都被质疑是公共财产,要收回,而收回后的用途更具讽刺性——当“钱穆纪念馆”。
寿多则辱,磊落如钱穆,怎能忍受?但面对眼前的现实,95岁高龄的他除了黯然搬出,又能奈何?只是,受此打击,钱穆精神锐减,三个月后,溘然长逝。
所幸,钱穆一生著作等身,《国史大纲》等著作白纸黑字,汪洋恣肆。彰显着这位老人一生严谨治学,勤奋著述的奋发精神。
国史
那还是在抗战初期,国内一盘乱棋,钱穆南下追随西南联大。他和大多知识分子一样,讲课、著书、关注时局。其时,形势严峻,象牙塔里功利性极强。培养人才,抗战救亡,钱穆自然也不例外,但例外的是,和那些西化知识分子舶来的武器不同,他祭起的利器是国学——中国文化和中国史学。
早在后“五四”时期,钱穆还在北京学术圈子里晃荡时,就和留过洋的欧美派有分歧:那些主张“科学”“民主”的海归派,无不以攻击封建传统文化为己任;钱穆则反其道而行之,虽然他也曾狂补西学,但越是补,越觉得可疑。他觉得中国文化如清泉出山,被污染的是环境,而非清泉自身,而那些讨伐者却颠倒因果,不治环境要填泉。
可惜,在那个时代,国学四面楚歌,百口莫辩。钱穆知道,他得低调,得暗地里给清泉重寻一条出山的绿色通道。他像鸵鸟,把头埋在故纸堆里,寻寻觅觅。但现在,国难当头,民族危亡,各种救国主张层出不穷。钱穆也终于开出了“国学救国”的中药方:以中国历史文化精神唤醒民众,锻造五色石补天。
于是,在崇洋蔑己的潮流中,钱穆一次次为中国传统文化招魂;在流亡途中,他随身携带《中国通史》讲稿;在烽火掩映的云南岩泉下寺,他著述《国史大纲》。这部经典的国史教科书,是一部抗日救亡、弘扬爱国的宣传片。和那些肤浅的呐喊式标语相比,这部书太开阔、太厚重:熟习中国历史,付诸温情和敬意。只有这样,历史才不是冰冷的蛇蜕,而是鲜活的家谱;只有这样,中国才能找到力量的源泉,不战而屈人之兵。
暗夜孤航,钱穆手里没有桨,有的只是历史指南针和捍卫民族文化的热望。但是,正是凭着这枚指南针,凭着这种热望,千千万万中国人前仆后继,终于赢得了抗战胜利。
之后,香港的新亚书院、台湾的高校讲学先后成为他弘扬国学的试验田:以人文主义为核心,以道德为基础,国学才能青春永驻。
尽管后来时局演变,西风压倒东风,曾经的帝师变成了绊脚石,但历史不会忘记,一个悲情男人频频的温情回眸:讲学七十余年,著述约1500万字。这个坚持信仰、逆时而动的男人;这个在朝圣路上踽踽独行的男人,终于凭着一己之力,在国难当头之际,让国学艰难地传承下来,并成为积淀在民族血液中的厚重力量。
编辑/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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