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白描手法”是從绘画中引申而来的一种文学表现手法,强调写实与传神,这一种手法在《诗经》中有较为广泛的运用。通过对《诗经》文本的解读与阐释,探求到白描手法使得《诗经》具有较为简洁自然、质朴明快的语体风格,也增强了《诗经》的现实主义精神。而在部分叙事和写景的诗篇中,白描手法的运用使得《诗经》生发出神韵,从而具有了更高的艺术境界。通过研究中国古代诗歌开篇《诗经》中白描手法的具体运用和艺术效果,对白描手法的理论体系建设和《诗经》艺术表现形式的探索,都具有一定的研究价值。
关键词: 白描;《诗经》;简洁;写实;意境;韵味
中图分类号: I2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6-8264(2020)04-0020-04
一、“白描”与中国古代诗歌
“白描”是从绘画中延伸出来的一种创作方法,这一方法在后世广为运用。虽然“白描”作为文学创作方法在现代才开始有人提出,然而这一方法的具体运用,在《诗经》中就已经开始萌芽了。
中国古代诗歌作为一种短小精悍的文体,讲究炼字和神韵,这恰与白描手法准确写神的特征不谋而合。《诗经》作为中国古代现实主义诗歌的源头,它对中国古代诗歌的写实和写意都作出了重要贡献,这也归功于白描手法的具体运用。绘画中的“白描”,《辞海》对此的解释是:“中国画技法名,源于古代的‘白画。用墨线勾描物象,不着颜色的画法。也有略施淡墨渲染。多数指人物和花卉画。”
白描这一绘画手法使得画作呈现出简洁、素朴的特点,其特别的艺术之美体现在用素笔勾勒的形象依然生动,并具有一种特别的神韵,生发于大量的留白之中。与绘画技法相对应,白描手法“在文学写作中泛指那些不用浓丽的形容词和繁复的修饰语,不事烘托、不作精雕细刻和铺排渲染,而用准确有力的笔触,质朴平易的语言,明快洗练的文字,干净利落地勾画出对象神态的简练传神的描写方法”。
白描手法具体运用于诗歌之中,要求不论是写景、叙事、议论,还是抒情,都需要笔触简洁、朴素,并尽量返璞归真,贴近自然。透过学者对中国古代诗歌中的白描手法所作的研究,可知简洁朴素、表真写实只是这一种手法的外在表现,更重要的是内含其中的内在神韵。
譬如陶渊明的诗歌使用白描手法从而到达一种“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艺术化境”;王维则通过白描手法的运用“表现出一种宁静恬淡、物我两忘的境界”;“白描的结尾使李商隐的诗歌在典丽精工中更增添了一份清空流美”。简笔入诗,超然而有神韵,将诗歌引领至一个更深的境界,这正是白描手法的艺术价值所在。
总体而言,《诗经》在语言和意境上也呈现出这样的特点。不论是叙事、抒情,还是写景和议论,《诗经》的大部分诗歌在具体的描写上都显示出朴素、简洁的特点,并且显得真切自然,不无神韵,这都离不开白描手法的具体运用。
二、语言质朴,专攻写实
《诗经》的白描写实主要体现在写景和叙事上,写景是对于自然景物的写实,叙事则是对于人文风景的写实。早期诗歌较为简单,比如《大雅·桑柔》中的“捋采其刘,瘼此下民”,《周颂 · 丰年》中的“丰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廪”,粗略几笔便描绘出实景,场面真切而又形象。
之于《诗经》中写景的诗句,在下文将会进行详细的分析。相较大量的抒情言志的诗歌,叙事诗在《诗经》中相对较少。《诗经》中的叙事之诗,尤其是在“国风”中,多半是“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诗篇,对于白描手法的运用主要体现在通过写实来记叙劳动、祭祀、战争等事件。《豳风 · 七月》和《小雅 · 大田》是《诗经》中较为成熟的农事诗,均运用了白描手法。
《豳风 · 七月》从七月开始,根据农事活动的顺序,叙述了一年四季的农事活动。《小雅 · 大田》相比于《豳风 · 七月》,叙述的事件则有所侧重,主要表现了春耕、夏耘、秋收这一农业生产活动的过程,其中相关的农人形象着墨不多,纯用简洁的笔法勾勒出一幅上古时代农业生产的民间风俗画。
《大雅 · 公刘》记载了先民公牛迁豳之后创业的史诗,具有一种史诗性质,但却仅仅只是用简练的笔法展示了一幅先民勤劳朴实的生活图景。与之类似,《小雅 · 六月》通过写实的方式,简单叙述了作战的过程,《小雅 · 楚茨》则记载了古代祭祀活动的全过程。
这些叙事之诗的共同特征在于用简单的笔法写实,并能较为全面地叙述事件的过程,所呈现的图画不事雕琢,却让人一目了然。
这些诗歌多忽略了具体的细节,而着眼于大幅画面的白描,另外一些诗歌则是在细节处进行白描写实。有的通过人物语言进行客观叙事,比如《齐风· 鸡鸣》和《郑风 · 女曰鸡鸣》。
这两首诗纯用生活中的日常对话来表现人物生活,别开生面,既富有写实精神,又单线勾勒出生活画面。
除了人物的对话,还有的纯粹通过人物的动作来展现形象,比如《卫风 · 氓》中,“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中女子登临望郎时悲喜神情的交替,《齐风 · 东方未明》中“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中农民手忙脚乱胡乱穿衣的场景等。
这些言语简洁的诗句所描写的动作简练,却如实地展现出真实的情景。叙事之作中人物描写必不可少,《诗经》中也有少量用白描手法来描写人物的诗句,仅仅止步于对人物形象进行粗笔勾勒,《召南· 羔羊》则是其一。这首诗中“羔羊之皮,素丝五紽。退食自公,委蛇委蛇”从着装和步态这两个角度,不动声色地用粗线条写真,将朝廷大臣的形象生动地显现出来。
除了叙事写景,《诗经》中大篇幅白描式的议论抒情之诗亦能体现《诗经》的写实意味。后世文学理论多用“诗言志”来概括《诗经》中的文学观念,《诗经》重视“思”和“情”,用诗歌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则具备了议论入诗的基本雏形,用诗歌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则是《诗经》作为先秦民歌最初的旨意。
议论在《诗经》中的表达是较为简单的,并且“没有独立发展”“大都是针对诗中的人、事而发,就事论事,只是简单地表达喜怒哀乐”。
《唐风 · 采苓》中的“人之为言,苟亦无信。舍旃舍旃,苟亦无然”一句,直言劝说世人不要听信谗言。《小雅·常棣》中的“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一句则更是简单明了地表达了手足情深至为珍贵的人伦观念。《大雅 · 桑柔》中的“维此惠君,民人所瞻”一句则直接表达了君主应该顺应民心的思想。
虽然此类诗句在《诗经》中属少数,然其通过白描手法来直白议论的方式,也表现了先秦时人们豪爽洒脱的性情,并开一代质朴诗风。
《诗经》以后,抒情诗成为中国古代诗歌的主要表现方式。《诗大序》称,“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
《诗经》的大多数诗歌都是通过直抒胸臆的方式来抒发自己的情感,但从这种白描式的抒情里亦可窥见时人的个人性情以及在人世间的种种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并具有一定的感染性。
这一特点在《国风》和《小雅》中表现得尤为显著,在《大雅》和《颂》中更多是直接抒发歌颂与尊崇之情。比如在《周南 · 汝坟》《邶风 · 雄雉》《卫风 · 伯兮》《小雅 · 菁菁者莪》等诗篇中有关爱情的悲欢离合,《邶风 · 北门》《王风 · 黍离》《魏風 · 园有桃》等诗篇抒发了自身的悲苦忧思,以及《桧风·素冠》中对他人遭遇的同情,《桧风 · 匪风》中强烈的思乡之情,《小雅 · 蓼萧》《大雅 · 文王》《周颂 ·清庙》中对君主的尊崇与歌颂等。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都是言语简洁朴实,直抒胸臆,白描抒情,从而表达了一种强烈的写实意味。
《诗经》的语言简洁朴素、明白晓畅,在这个基础上以白描手法佐之,便使得叙事写景具有了一种写实性,真实可感。
另外一些抒情言志的诗篇则是直抒胸臆,表达自我,在明朗的表达中传递出现实主义的精神。以写实为特征的《诗经》树立了我国现实主义诗歌的典范,其中注重客观写实的白描手法的广泛运用功不可没。
三、简笔勾勒,生发神韵
白描技法经中国古代画家出神入化地运用,从只注重写实到更注重神韵。绘画中的白描,传神重于画形,将白描手法用于《诗经》之中也是如此。
从上文的论述中可知,《诗经》中的一些叙事之作是在细节处进行简单刻画,并能够精确传神。比如前文所述的《齐风 · 鸡鸣》和《郑风 · 女曰鸡鸣》中对话简洁,但侧面刻画出的生活镜头真实可感,情感真挚。
还有一些诗篇仅简单描述人物的细小动作,却神思尽显。《周南 · 卷耳》中“采采卷耳,不盈顷筐”的采摘动作塑造了一个妇女由于思念征夫而神情恍惚的痴情模样。《邶风 · 静女》中“爱而不见,搔首踟蹰”这一抓耳挠腮的动作,传神地刻画出男子憨厚痴心的模样,凸显出他内心的焦灼不安。
“独立的形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只有将形赋予一种生命的意识才有意义,才具有传神的功能。”
《诗经》中的这些诗句,运用白描手法,笔力简洁,由形传神,表露出人物的情思,赋予人物一种生命意识,具有较强的审美效果。
《诗经》中许多写景诗句都是用作比兴的,虽只有三两小句,却富有意趣。《周南 · 汉广》中的“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召南 ·小星》中的“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这几句诗在描绘乔木、江水、星星、森林的时候,没有过多去修饰,反而通过大量的留白,由实生虚,营造出悠远而静谧的氛围。
《小雅 · 伐木》中的“伐木丁丁,鸟鸣嘤嘤”纯用声音来表现一个清幽却又空灵的环境更是堪称绝妙。还有一些篇目简单状物写景,比如《齐风 · 鸡鸣》中的“鸡既鸣矣,朝既盈矣”, 《小雅 · 鹤鸣》中的“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这些诗句通过简单描绘鸡、鹤、鱼等动物,营造出一幅幅富含生趣的农居闲情图。
《诗经》中一些白描绘景的诗篇表现了人与自然的圆融和谐,从而使诗具有一种纯正质朴的韵味,甚是微妙。郑振铎曾说:“ 《无羊》是一篇最漂亮的牧歌。”《小雅 · 无羊》中“或降于阿,或饮于池,或寝或讹”中羊的各种情态,“尔牧来思,何蓑何笠,或负其餱”中放牧人的形象,都是运用的白描手法,却表现得生动传神。
一瞬间,由天空、草地、山丘、清池、牛羊、放牧人组成的一副清淡悠远的放牧图便浮现出来。这首诗用语极为朴素自然,牛羊和放牧人的场景转换也能自然衔接,从而使得天、地、物、人和谐圆融,成为一体。这首诗正如李白笔下的“清水芙蓉”,纯正质朴,浑然天成,丝毫不见雕琢之力度,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近乎达至极致。
宗白华认为:“艺术意境的创构,是使客观景物作我主观情思的象征。”也就是说,写景不能纯粹是写景,只有当景物与人的情思相对照而存在,才能诞生艺术之意境。《王风 · 君子于役》中也有一句诗纯用白描绘景:“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这句诗语言质朴,甚至其间无一形容词来修饰,接近天然,描绘出一幅平淡恬静的山居田野图,为后世田园之诗开拓先路。
司空图曾在《诗品》中评此诗“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然此诗意并未言尽于此,人物情思甚于写景。篇名表示此诗乃是妻子思念远出服役的丈夫而作,在夕阳西下之时,鸡、牛、羊纷纷归家,丈夫却依然在远方,独留自己在家门口凝望。
此诗并未直抒胸臆表达思念,而是在淡淡的晚景图中透露出自己深沉而渺远的思念之情,让人感怀动容,而至于潸然泪下。意至于此,其渺远深沉之意境也便生发开来,当属《诗经》写景之绝妙篇章。景物与人文结合,引发关于时间与生命的深刻感悟,生出哲学意味,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境界之思,如有《小雅 · 采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是千古流传的妙句,诗中的意象仅有杨柳和雨雪。前者柳枝飘摇,富有活力的春色和暖意袭来,后者雨雪纷飞,冬日的凋败与寒冷包裹人心。“一切景语皆情语”,此处写景主要是为了表情达意。退役而归的征夫站在风雪中追忆起离别之时的春日,在几番追忆之下又回到冰冷的现实,两相对照,忧从中来,不能自已。“个体生命在时间中存在,而在‘今与‘昔、‘来与‘往、‘雨雪霏霏与‘杨柳依依的情境变化中,戍卒深切体验到了生活的虚耗、生活的流逝及战争对生活价值的否定。”
在抚今追昔之时,从简单的情景描绘上升到对岁月流逝的感慨,这是一种时间之思。由时间之思进而引发对自身存在价值的观照,这是一种人生之思。从人物和场景描写的传神,到写景状物的生趣,再到人与自然的浑融一体,最后至景物引发的生命意识和哲学之思,进入一个深远的境界,《诗经》中白描手法的运用可谓渐入佳境,生发出无尽的韵味。
《诗经》中的叙事、写景之作追求真实而不愿拘泥于此,故用白描。其叙事之作笔力坚劲,惜墨如金,皆为点睛之笔,精确传神。其写景绘物之作更是将白描手法运用得精妙绝伦,通过语言大量的留白,增强诗歌的写意性,在诗韵之中生发出深广而悠远的意境来,趣味横生。后世许多写景诗篇,尤其是山水之诗,讲究由象生韵,对此多有承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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