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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曲《牡丹亭》的季节叙事

时间:2023/11/9 作者: 今古传奇·故事版 热度: 13242
王叙涛

  摘 要: 戏曲《牡丹亭》以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记》为创作蓝本,汤显祖在原话本的时间叙事框架上加强季节叙事的意识,注重运用春秋两季的时物来渲染故事气氛,衬托人物情感,体现出汤显祖对“伤春悲秋”文学传统的承续。汤显祖的《牡丹亭》在时间叙事上偏重于春秋两季,在春秋两季上寄寓情理对抗的深层次思想主题,还体现了他引导人们复归自然本性的济世情怀和社会理想。

  关键词: 牡丹亭;季节;伤春悲秋;礼教;时间叙事

  中图分类号: J805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6-8264(2020)03-0078-04

  文章以自然为本体是中国古代很重要的文学观念,从《诗经》开始,中国文学就一直延续着触物感情、缘物而发的抒情传统。《毛诗正义·序》:“六情静于中,百物荡于外,情缘物动,物感情迁”,四季代序引起环境景物的改变,人通过敏锐的感官系统感知着外物的变迁,从而生发出不同的情感,自然物候的变化是抒情文学产生的重要原因。

  郑玄在对《诗经·豳风·七月》“女心伤悲”一句的笺注中说:“春女感阳气而思男,秋士感阴气而思女,是其物化,所以悲也。”

  “伤春悲秋”能成为中国文学经典的主题,是因为这种情感出于生命机体的本能,属于普遍人性之抒发,是物化作用人心的共同情感反应。春季虽有芳华美景,但与女子的青春一样短暂易逝。但春季除易带来韶华易逝的哀怨愁思,还易引发女子的情思。在上古时期,文学中的春季往往预示着男女的爱情与婚恋。“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

  《诗经》中《摽有梅》《野有死麕》等篇都包含着女子的春思。从春历夏,再至秋冬,是一个由盛转衰的过程,秋季意味着极盛的结束,衰败的开始,所以容易使失意士人感到悲戚。

  时节与人的情感有很大联系,在戏曲创作中,物同样能作用于人的情,故事主人公的情随物变。“诗变而词,词变而曲,其源本出于一”,在传统的文学观中,诗、词、曲同源。大多数的戏曲作品,本质上都是一种抒情诗剧。

  戏曲作为在诗词基础上发展出来的后世抒情文体,必然会延续诗歌触物生情、借物抒情的传统。《牡丹亭》在叙事结构方面,注重运用春秋两季的季节叙事,是对中国古代“伤春悲秋”传统文学母题的承续。因此,分析戏曲中的时物季节变化对理解人物情感,探索作者创作意图和创作思想有重要作用。

一、《牡丹亭》与《杜丽娘慕色还魂记》季节叙事的对比



  明代戏曲《牡丹亭还魂记》是汤显祖在话本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记》的基础上,吸收唐代七言律绝诗及传奇的养分,悉心增改而成的。《牡丹亭》在时间叙事上有着浓郁的季节意识,其中十八出与春季有关,十四出以秋季为故事背景,一出以冬季为背景。

  《杜丽娘暮色还魂记》是汤显祖的取材之源,是《牡丹亭》创作的蓝本。在话本中,创作者的季节意识并不明显,文本中少量关于时节的交代,更多地是为小说人物活动提供相应的背景,所以景物描写对故事情节发挥的影响力有限。

  作者仅仅在交代杜丽娘游园的背景时,有较多对春景的描绘。仲春是男女相会、爱情滋长的时节,文学作品中的春季往往与婚恋之事有很大联系。杜丽娘触景伤情,梦中寻欢的情节既符合普通少女春思萌动的生理特征,又符合人们的文学认知习惯。杜丽娘游园后慕色伤感,内心忧闷,遂久病不愈。从春季转为秋季,寒凉的天气使杜丽娘的病情加重,对萧瑟秋景的描写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

  但话本里关于时节景物的描写仅限于这两处,其后的文本中重要的情节转折,只是简单交代发生的时间,如杜丽娘夭亡的日子是八月十五,杜丽娘柳梦梅二人成婚之日为十月十五。

  按推算,具体的柳梦梅拾画,二人幽媾的发生的时节应为秋季,而后杜丽娘约于十月初复生,杜丽娘柳梦梅二人的爱情也在秋季得到圆满的结局,除了秋寒加重杜丽娘死前的凄凉之感外,话本中没有其他的秋悲色彩。因为话本是比较纯粹的喜剧结局的故事,所以秋季代表的感情色彩还是偏向喜悦。

  而在《牡丹亭》中,汤显祖几乎在每一折中都对景物着墨不少,这些景物描写与季节密不可分,带有强烈的季节色彩。汤显祖深知以景结情,意有不尽之妙,外物与人性是息息相通的,主人公的情感因景物而发生变化,景物也因人情感的投射而特别。所以,大量运用季节叙事,使得情感细腻绵延,实际是对人物情感的一种铺垫与照应,能更好地为刻画人物形象服务。

  另外,景致不仅是引发人物情感变化的诱因,可以起到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作用,更是汤显祖有意继承“伤春悲秋”文学传统意识的体现。汤显祖基本因袭原故事的敘事框架并未对话本中的叙事时间进行较大改动,但他在对原有故事进行细化删改的过程中,他十分重视对时节景致的描写与把握。他有意将大量的故事情节安排在春秋时节,并对相应的时物进行精心地细化和扩写。此外,在汤显祖笔下的《牡丹亭》中,无论是春季,还是秋季,景物渲染出的感情大都是悲伤的。

  汤显祖偏爱春秋时节的季节叙事,他的戏曲作品重视春秋两季的特点十分明显。在《牡丹亭》的创作中,他有意识地拉长了故事的时间维度,将原来杜丽娘死后到复生之间的时间延长,把一年变为三年,但在更长的时间轴内,他在续写时,将《拾画》《玩真》《魂游》《幽媾》安排在春季,补充的甄氏忆女,杜宝抗金,柳梦梅寻亲这些情节均以秋季为背景,可见重要情节仍集中在春秋两季。整部剧作,与冬季相关的仅有《旅寄》这一出,夏季更是毫无提及。相比起春秋两季的叙事比重,夏冬两季的省略显然是汤显祖主动选择的结果。

  汤显祖将季节叙事集中在春秋两季之间进行交替循环,一方面是为了承续“伤春悲秋”的文学母题,使四季流转的景物更好地为文学情感抒发服务;另一方面是为了有意识地深化他在春秋两季上寄寓的思想主题,即情与理的对抗。春与秋的季节叙事暗含着汤显祖的文学思想与社会理想,他希望通过这个作品坚定人们归复本性的信心,这是他精心布置《牡丹亭》叙事结构的重要原因。

  

二、《牡丹亭》春季叙事与“伤春”情感



  《牡丹亭》的故事主线是杜丽娘柳梦梅二人的爱情故事,二人单独相处的季节均为春季。杜丽娘生前与柳梦梅在梦中之欢发生在春季三月,杜丽娘死后魂游人间之时为初春时节,与柳梦梅的幽媾也是在春季。春季引起杜丽娘情欲的萌发,这种情感反应是自然人性的一个部分,是有普遍性的。

  相比起原话本简略仓促的叙述,传统诗词中常有的女子春闺春怨的情思,在《牡丹亭》中得到另一种形式的演绎:或通过主人公自言自语抒发,或通过剧中人物的对话表达,或藏于曲、诗之中,可见《牡丹亭》对“伤春”这一抒情传统的良好继承。

  杜丽娘在陈最良的教授下学习《关雎》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而动情肠,因感圣人之情不异于众,古今人情相同,而愈觉烦闷,遂听春香意见,要去后花园消解春闷。

  第十出《惊梦》: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长叹介)“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

  杜丽娘在满眼春色的同时,因哀物而哀己,处于美好光华,却藏于深闺深院,无人欣赏,任凭时间白白流去。杜丽娘的叹惋由物而起,韶华易逝,春喧恼人,加深了她对爱情的渴望。所以花神感应到她的心事,在她乏困睡梦之中安排与柳梦梅的欢会。

  第十四出《写真》:

  【普天乐】“少年人如花貌,不多时憔悴了。”

  相比起原话本,《牡丹亭》中杜丽娘慨叹自然变迁的唱词使得她的人物形象鲜活丰满。主人公杜丽娘对时物的体察十分敏锐,更见她细腻的内心感情。随着春景由盛转衰,杜丽娘哀婉美好易逝,良辰难再的感情更甚,对梦中书生的思恋之情愈烈。花辞树,朱颜难驻,杜丽娘因而有了为自己画像的想法。

  除了杜丽娘生前慕色思情的情节,柳梦梅拾画,与杜丽娘鬼魂幽媾的情节也被安排在春季。

  第二十四出《拾画》:

  (生)“脉脉梨花春园香,一年愁事费商量。”

  柳梦梅游逛花园的原因和杜丽娘一样,都是为了排解自己的春闷。他心中的愁思忧虑都随着春季勃发的万物生发出来。

  汤显祖有意将柳梦梅拾画一事安排在春季,不仅使得柳梦梅的春愁与杜丽娘的春怨对应起来,起到呼应前文杜丽娘作画这一情节的作用,更是很好地利用了春季的时节特点,把景物与人性连通起来,使物变成情的触发点。即使是奇幻的故事,其中也没有脱离普遍的人性,这也是汤显祖说自己的作品因情而作的原因。

  第二十七出《魂游》:

  (旦)“花阴小犬吠春星,冷冥冥,梨花春影。”

  (稽首介)“梅花呵,似俺杜丽娘半开而谢,好伤情也。”

  在道姑为杜丽娘超度之时,杜丽娘的魂魄被惊动,因而魂游人间。她看到春天的寒凉之景,想起自己早年夭亡,生前死后终究都没能完成与情人相随相伴的心愿,心中不免生起一阵伤感。杜丽娘魂归人间,再度感春而伤,才有后来找寻梦中书生的情感动力。

  杜丽娘柳梦梅二人的爱情在循环的春季不断发展:由景生情,因情生梦,再到变梦为真。春季这一环境背景反复出现,在推动杜丽娘柳梦梅爱情故事发展方面起到重要作用。

三、《牡丹亭》 秋季叙事与“悲秋”情感



  《牡丹亭》中的秋季叙事集中在杜丽娘因情伤逝、杜宝顽强抗金、杜宝拒认女婿这些事件上。无论是杜丽娘凉秋悲郁夭亡,还是最后结尾部分杜宝拒绝与女儿相认,秋季这一时节背景都使故事笼罩在悲凉的气氛之中。

  《牡丹亭》的结局也安排在秋季,看似大团圆,实则并没有脱离“秋悲”传统,因为这一结局蕴含着更深沉的现实悲哀,所以汤显祖的秋季叙事一直贯穿着悲恨的情感。

  封建势力虽然使杜丽娘柳梦梅二人的爱情有了团圆结局,但杜丽娘及杜宝的思想禁锢依旧没有突破,所以皇帝赐婚对杜丽娘柳梦梅二人来说,是意外之喜。汤显祖笔下的团圆是新生势力妥协折中的结果,并不是战胜老旧势力的结果。

  在程朱理学的压制下,情与理的关系严重失衡,因此,汤显祖在《牡丹亭》中着重突显情与理的巨大矛盾。“今昔异时,行于其时者三:理尔,势尔,情尔……事固有理至而势违,势合而情反,情在而理亡。”

  但是《牡丹亭》的结局却告诉人们,“至情”虽有让有情之人起死回生的伟大力量,却终究没能摧毁人的思想禁锢,这是比起才子佳人不得团聚更大的悲剧,这种对社会沉重的哀思使得这部剧作更有发人深省的意味。

  王国维以有无悲剧性质的标准来判断戏曲水平的高低,认为明代无悲剧,像《牡丹亭》这类的剧作叙述的是“始困终亨之事”,并无悲剧的性质,所以并不是思想深刻的作品。

  其实不然,因为中国的戏曲与西方的戏剧既属于不同的文化系统,不能照搬照套西方的戏剧理论去分析中國的戏曲。

  不能简单以戏曲结局部分的文字评判其内容深刻与否,也不能套用西方春喜秋悲的戏剧理论推断作曲人的创作意图,而应整体考量作者在戏曲作品寄寓的思想内涵。

  “杜丽娘形象实际上是汤显祖的化身。杜丽娘对她所生活的环境的感受,同汤显祖对时代和社会的感受是息息相通的。”

  虽然汤显祖肯定杜丽娘对爱情的向往与笃定,肯定她追逐自由生活的勇气,但杜丽娘这一人物更重要的作用是传达他对社会的的洞悉。

  主人公杜丽娘前期对封建礼教的抵抗和排斥,还生后对现实礼教却依旧是妥协的态度,这其实是汤显祖在透彻洞察当时的社会后,有意设计的屈服。这种屈服虽然不至于带有辛辣的讽刺色彩,但却体现着汤显祖对当时社会的悲观与对程朱理学的批判,有严肃而深沉的思想意义。

  他清楚地明白社会上虽然有一部分人开始厌弃程朱理学,试图挣脱它的束缚,但是多数人并没有为冲破封建观念付诸行动,像李贽、徐渭这样革新社会思潮的人在当时终究还是异端。

  汤显祖塑造的杜丽娘是太守之女,她在接受良好教育的同时,也受到了封建礼教的束缚。像杜丽娘这种在封建社会具有典型性的大家闺秀,受到礼教的毒害才更深,因为成长环境的压力,她形成的性格中就不自觉地带有软弱性和矛盾性的特点,这些都是汤显祖在刻画杜丽娘这一人物形象时有意突出的。她不敢违抗父母的管束,会选择顺从父母学习女德。

  杜丽娘压抑内心的情感欲望,暮色伤感而不敢言,最终忧郁而终。杜丽娘只愿在使用幽魂时与柳梦梅相伴共枕,不压抑自己的情欲,在还生使用正身时,却不愿再与柳梦梅共眠,也不承认二人的夫妻之实,称先前只是自己幻影,并将承诺的婚姻结好之事作废,要求柳梦梅明媒正娶。

  在杜丽娘看来,婚姻之事必须符合现实礼法,这样才会有合理性,单凭二人的真切情谊还远远不够。杜丽娘隐忍和软弱的性格是造成自身曲折命运的重要原因。

  因为这种软弱和矛盾是人们一直被围困在程朱理学的牢笼里,虽倍感痛苦和拘束,却无力抗争的重要原因,所以实际这种“喜剧”式的结局更具有讽刺意蕴,更能体现了汤显祖的批判精神。

  相比而言,话本《杜丽娘暮色还魂记》的结局才是更纯粹的大团圆,因为在话本中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结合不受父母阻拦,柳梦梅在婚后得中进士,更是喜上加喜,故事中的每一个角色在结尾处都充满欢喜。而在《牡丹亭》中,杜宝始终不肯承认杜丽娘的复生事实与柳梦梅的女婿身份,杜丽娘柳梦梅二人的婚姻是在皇帝的诏敕中得到承认的。虽然皇帝的赐婚能使她名正言顺地与柳梦梅成婚,但杜丽娘始终没能摆脱封建家庭的压力,更希望婚姻能得到父母的认可。

  汤显祖虽坚定认为文学创作应有真情意识,应是自然人情的流淌,反对文化专制和理学束缚,但他依然承认变革社会思潮的困难性:现实世界依然为封建伦理观念所操控,人們回复本心,解放个性的道路还很长。所以,《牡丹亭》的秋季结局蕴含着更深层的悲剧意义。

四、结语



  中国古代文学的时间叙事总体上偏重于春秋两季,汤显祖没有改动话本故事起于春、结于秋的结构安排,而是在叙事中加强春秋两季的季节叙事,在增补情节的过程中把时节与故事进行对应,是对“伤春悲秋”文学传统的认可与承续。

  《牡丹亭》中大量文段联系自然景物,不仅是他对文本抒情性的重视,更是他有意识地引导人们承认自然赋予人的天性高于理学教条的体现。汤显祖在《牡丹亭》中称赞“至情”观念,描绘“有情天下”,发挥戏曲寓教于乐的文学功用,引导人们复归本性。这是汤显祖文学戏曲创作的重要目标,这也是他作为知识分子的济世情怀和社会理想。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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