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 双线叙事;环境;结构;情感
中图分类号: I22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6-8264(2020)03-0020-03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岑參,江陵(今湖北荆州)人,郡望南阳。玄宗天宝五载(746)登进士第,曾任嘉州(今四川乐山)刺史,后人称为“岑嘉州”。岑参先后两次出塞,第一次在天宝八年(751)任安西镇节度使高仙芝幕府书记;第二次在天宝十三年(754)为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的下判官。《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就是岑参送同僚武判官回长安时写的一首歌行体赠别诗。
赠别的时间在阴历八月,公历应该在八、九月间。依据竺可桢在《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化的初步研究》中指出的公元600年之后气温继续上升直到唐中期(大约750年)温度达到顶峰的研究成果,长安乃至中原地区,当时阴历八月出现飞雪应该是不常见的现象;赠别的地点在北庭轮台,唐代轮台城大致方位基本明确在今乌鲁木齐地区,这一地区现存三处较大规模唐代古城遗址。[1] 在盛唐,除了岑参外,这里应该是没有哪位诗人能走到离长安这么远的西北边塞地区;赠别的对象,据孙植考证就是中唐名相武元衡的父亲武就。所以单从时间和地点上看,这次赠别在唐代诗坛上就很有档次。叙事分两条线,一条是雪,由雪貌写到雪气再到暮雪最后到雪印;一条是赠别,由环境到饯别到送别。两线相互交织,同步推进。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正面写雪的面貌。虚字“即”“忽”写雪来得早,来得突然,来得惊艳;“飞雪”以及将雪比作千万树梨花,说明这是漫天遍野的鹅毛大雪,下得猛、下得大,也为诗歌末尾“雪满天山路”埋下伏笔;不先写雪而写卷地而起的风,先声夺人,写出雪大气磅礴的气势。如此突如其来不可阻遏的大雪恰恰构成赠别的自然环境。“白草”,西北一种干枯后仍坚韧的白色草,无论是山岭河谷还是原野戈壁,刮地而起的寒风将满眼的白草吹折伏地甚至将地面上一些枯枝败叶砂砾卷地而起;雪,远远看去像千万梨花,天上飘的、树上留的、地上积的,莽莽苍苍让人窒息。四句色调自始至终以白色为主,大场面,大空间,雄健苍凉。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写飞雪带来的寒气,简称雪气。这是侧面写雪以及军中状况,自然引出下边的饯别。因为有风,所以雪花“散入珠帘”,丝罗做的帐幕湿透了,这是写住的地方难以安身;狐皮做的皮衣精致的被子都冷飕飕的,这是写穿的盖的难以御寒;角弓是用兽角作装饰品的硬弓,因为寒冷手冻得僵硬故难以拉弓,因为寒冷铁片等制成的战衣温度比平时更低让人望而生畏故难以穿上,这是写用得不能得心应手。“阑干百丈冰”指随地势高低起伏而纵横交错的巨大冰块,“瀚海”非指沙漠,这一句写目之所及的峭壁绝巘坡谷戈壁合成的大原野,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景象。“愁云惨淡万里凝”写空中万里阴云黯淡无光,让人顿生愁情。或曰:谁愁?诗人?行人?将士?都是。“愁云”意象的模糊性带来的是情思的多解、审美效果的多样。这四句从生活、战备、心理三个方面写边塞绝地苦寒。写雪,写出赠别时的自然环境、生活环境、战备条件、复杂心境。如此环境、条件和心境怎配红粉佳人?绝配热血男儿伟岸英雄!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写饯别,带出暮雪。“中军”不一定指统帅处理公务的营帐,也可能是在统帅营中特地设立的祈求路神保佑行人平安的祖帐。这里摆酒饯别武判官,可以说是一方最高的规格,暗示武判官地位非同一般,此去长安可以去完结一个边塞男儿人同此心的归情,也可能去兑现一个边塞男儿升迁的梦想。“胡琴琵琶与羌笛”写宴乐之盛。唐代军中乐伎称“营伎”。唐玄宗在天宝十年二月曾下诏书:“五品以上正员清官,诸节度使及太常等,并听当家畜丝竹,以展欢娱 ,行乐盛时,覃及中外。”(< 《唐会要》卷三十四)可见养伎合法成为风气。而且在唐朝“来自西域地区的音乐,源源不断地输入唐代社会,对唐朝宫廷音乐、王公士大夫和社会风尚产生深刻影响。它与传统的‘雅乐‘古乐相融合,渗透到社会各个层面。”[2] 可见此次饯别宴,可能由营伎演奏,歌舞具有胡风,既助了酒兴,又将饯别的氛围推到极致。下两句由帐内写到帐外,选取的是暮雪中的军营大门和矗立的军旗意象。大门和军旗处,既是目中所及,又是判官归京的一个标志性起点。“纷纷”二字写雪势不减,“冻不翻”写寒气凛冽军旗已经结冰罡风不足以撼动。雪无声旗凝重,一动一静,一白一红,白的是满世界,红的是突出的焦点,色彩鲜明对比强烈,烘托了帐内饯别难以抹去的深厚凝重的离情别绪。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写次日送别。以君相称,对话体中显庄重亲和;“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写路途险阻以及对行人的关切;“空留马行处”写大雪留痕送者伫立不舍,以景结情,余味绵长。
《历代诗发》评曰:“洒笔酣歌,才锋驰突。‘雪字四现,一一精神。”本诗是一首应制诗,“送武判官归京”才是目的,那么诗人为什么要花如此大量笔墨去写白雪呢?
岑参七言歌行体以“×××歌送×××”为题的送别诗有十一首。如《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敷水歌,送窦渐入京》《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青门歌,送东台张判官》《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等,“此类诗形成了他自己的固有模式:往往在前面用很大的篇幅写景、咏物,只在末尾几句书写送别之情,也就是‘景物+送的模式”。[3] 本诗前面大量篇幅写雪,在送别中反复提到雪,恰好体现诗人歌行体送别诗的岑氏写法。
具体来看,雪是诗人和行人的关注点。从轮台到长安,交通不便信息不畅路途险远,或者因为期限或者因为择日求安的原因,武判官行期已定,不因风雪改动,而风雪又往往是影响行人进程的重要因素:“岁暮风雪暗,秦中川路长”,(李颀《送刘四》)因风雪而道路显得更加漫长;“惨凄游子情,风雪自关东”,(韦应物《赠冯著》),风雪使人焦虑深情“惨凄”;“旷荡阻云海,萧条带风雪”,(高适《蓟门不遇王之涣、郭密之,因以留赠》)因风雪阻失路。可见不期而至的风雪于诗人是留人天,于行人是插曲是“天气已报”,是诗人和行人关注的一个聚焦点。
雪是诗人和行人的兴奋点。雄健苍凉绝地苦寒的雪景在郁勃昂扬的守边者看来,往往是催动豪情的引擎。如卢纶《和张仆射塞下曲·其三》“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王昌龄《从军行·其四》“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卢汝弼《和李秀才边庭四时怨·其四》“朔风吹雪透刀瘢,饮马长城窟更寒。半夜火来知有敌,一时齐保贺兰山”。虽然送和别不是御敌,但是有了遇雪而昂扬的潜意识因子,以边塞壮观奇丽的雪作为留存的印记,自然成了诗人和行人兴奋起来的诱因。
雪是诗歌结构的结合点。沈德潜云“歌行起步,宜高唱而入……以下随手波折,随步换形,苍苍莽莽中,自有灰线蛇踪”(《说诗晬语》),本诗写雪写饯别两线并进交织,由“飞雪”远譬“梨花”,勾连边关和故园。雪寄相思离别自《诗经》“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便開先例,下如范云《别诗二首·其一》“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高适《别董大二首》“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崔涂《巴山茸中除夜有怀》“乱山残雪夜,孤独异乡春 ”。雪的纷纷扬扬寓情思之挥之不去,雪的铺天盖地寓情思之深厚广阔,雪的洁白寓情思之无暇。至于梨花,表离别思归亦不少见。“‘梨与‘离谐音双关,因而梨花给人一种‘流春不知花心意,纷纷飘落寄忧思之感”,“梨花的开放常使人陶醉于春日的美好,文人有时在送别时借用梨花营造一种悲凉的氛围,使唐诗中的梨花具有了伤别怀友的意蕴”。[4] 至此我们明白了开篇写雪不只是为了写环境为了造势,由“飞雪”远譬“梨花”,本身就象喻离别,巧妙地将起点和终点、诗人和行人结合在一起。往下由雪“散入珠帘湿罗幕”引出饯别具体环境,看似无雪,雪却是草蛇灰线;及至写暮雪,又融情于景;末尾雪印赫然在目,雪越下越大到积满天山路,时间纵坐标上层层铺垫推进;由象喻意义上的雪写到饯别写到留在雪地上的马蹄印,空间横坐标上伏笔照应。整首诗大气磅礴而曲曲折折,从结构上就可以看到雪在写景叙事抒情过程中具有无可替代的勾连作用。
雪是思想的能量点。岑参出身名门,“国家六叶,吾门三相矣。”(《感旧赋序》)虽幼时丧父而仍从哥受业,不忘血统中的自豪感和振兴家声的责任感。这样的背景促使他按照当时文人先去边塞建功立业再回到京城或地方得以升迁的仕途模式选择自己的道路。当然在他的“边塞诗中,既有出塞的豪迈,也有思乡的痛苦,既有建功立业的渴望,也有弃世求隐的情怀” , [5]但是这种矛盾的心态符合人性,也使得他的边塞诗“迥拔孤秀,出于常情”(杜确《岑嘉州诗集序》)。“愁云惨淡万里凝”,这“愁”,以其弹性可以理解为包含离别思归在内的情思集合体,他是诗人的,也可以是包括行人在内的其他人的。它广被万里,厚压心头,然而在四顾茫茫、广袤浩瀚、淋漓酣畅的雪世界中,这愁也只是心头云而已:角弓不得控,但还是“控”;铁衣冷难着,但还是“着”;该饮酒歌舞,还是热气腾腾;该出发,还是策马前行。苍凉苦寒的雪景中,没有男儿低头认怂,只有男儿被打磨,被摔打,被雪将形象烘托得坚韧豪迈铁血,所以雪没有压垮人,实际上成了激发诗人和行人责任感使命感的催化剂。这种抱苦寒而守贞而奋发的行为契合于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刚健有为的人文精神,所以于岑参,于武判官,就一任雪下得那么让人窒息那么肆无忌惮。
饯别选在“中军”,可以说算是官方行为;诗写得大气、流转,不滞于私情厚薄而凸显关山大雪之间男儿的刚健英气。
轮台这场雪因为岑参而步入诗坛。它营造了环境烘托了气氛衬托了形象,有时它是草蛇灰线,有时它是共同的话题、兴奋剂、催化剂,而自始至终它是诗人对行人至大至美的别情。
伟哉,天降瑞雪。以雪赠君,前行无恙乎?
参考文献:
[1]秦坚.岑参《白雪歌》“天山路”新解[J].乌鲁木齐成人教育学院学报,2008, (2).
[2]许序雅.胡乐胡音竞纷泊[J].西域研究,2004, (1).
[3]赵莉.论岑参歌行体送别诗之新创[J].南京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 (6).
[4]李森.唐诗中的梨花意象及其文化内涵[J].江苏工程职业技术学院学报:综合版,2019, (3).
[5]任文京.论岑参边塞诗中的矛盾心态[J].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 (3).
个人简介:
程旭东,男,广东省中山市实验中学,研究方向:唐宋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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