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能静曾经憧憬过自己70岁时的样子:“造一个房子,养着一批文艺青年,笑着看年轻的孩子砸碎我最贵的茶杯。”极尽所能描绘了一位晚年女性能拥有的最好的人生愿景:有足够的钱,不错的健康,非凡的品位,远离了夕阳西下的孤独寂寞,在热闹欢乐中度过最后的时光——这些,《红楼梦》里的贾母全有了。
贾母成长于四大家族鼎盛时期,是真正见过世面的人,她本人则像一部四大家族兴衰全程编年史,是地地道道的贵族。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贾母本系世勋史侯家的大小姐,强强联姻嫁给了贾府荣国公之子。出身好,嫁得好,一辈子锦衣玉食,仆妇成群,真真是天之骄女。从最初的名门闺秀一路享福,直到成为满头银发的“老祖宗”。
这老祖宗的家底,说价值连城也许有点夸张,但是养几辈儿孙绝对没问题。张爱玲的奶奶是李鸿章的闺女,她死后,所留嫁妆被几房瓜分,分到儿子手里的那一份使其终生衣食无忧,还够他捧戏子、抽鸦片、养小老婆,尽情挥霍,就这样都一直惠及到了第三代的张爱玲。同样出身世家的贾母,身家也应该“富不可测”。贾府财务青黄不接时,贾琏就央求鸳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窥此一斑,老太太有多少个人财产就可想而知了。
凤姐成天耀武扬威,因经常应付宫里的事,自觉很不含糊,又很以自己的出身为荣,贾蓉来借玻璃炕屏,想来那是她的嫁妆,她说:“也没见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可如此牛气的一个人,一到老太太面前就成了土鳖: “昨儿我开库房,看见大板箱里还有好些匹银红蝉翼纱……颜色又鲜,纱又轻软,我竟没见过这样的。”凤姐便打算拿它来做被子,“想来一定是好的”。不料,贾母听了笑道:“呸,人人都说你没有不经过不见过,连这个纱还不认得呢,明儿还说嘴。”
老太太缓缓道来:“那个纱,比你们的年纪还大呢。”这句话就像一口斑驳的樟木箱子被掀开,香气陈旧而醒神。众人禁不住肃然聆听,仿佛在月光下围坐着听老祖母讲故事。但是老太太讲解得更精到、更文艺,连那几匹纱的名字都带着沧桑而华丽的年代感:“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那银红的又叫‘霞影纱。如今府上用的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然后就吩咐道:银红的,给外孙女做窗纱;青色的,送刘姥姥两匹,再给自己做一顶蚊帐;剩下的,做了坎肩让丫头们穿。凤姐眼里那么宝贝的东西,就被老太太轻松处理了,因为“白收着霉坏了”。
真正的贵族对待物质的态度就该如此,既不当败家子,也不做守财奴,不拘形式物尽其用就是。凤姐不识软烟罗,也在暗示贾府青山遮不住的颓势。而贾母的做法正蕴含着顺天而行的智慧:面对必将逝去的辉煌,该放手时须放手。
这几匹软烟罗,应该叫“试金罗”才对,一下子鉴定出了谁不过就是个财大气粗没文化的土豪,谁才是从容大气的真贵族。
物质上的丰饶会惯纵出骄奢之风,同样也会滋养出高稚之气。贾母属于后者。在衣食住行的诸多生活细节上,贾母处处彰显着非同一般的品位。她简直就是一枚骨灰级文艺女性,林黛玉身上的唯美范儿,追根溯源,就是来自她的遗传。
刘姥姥二进贾府时,众人随贾母畅游大观园,恍似上了一堂关于庭院家居艺术的见习课。贾母像一个知识渊博的老教授,并不刻意显摆,一路走一路闲谈,句句精辟,字字珠玑。
在潇湘馆,看到绿窗纱旧了,她不满意院中花木与窗纱的配色,便提点王夫人:院子里没有桃杏树,竹子已是绿的,再糊上这绿纱真是不配。没有桃杏树,意味着缺少粉红烂漫的花朵,换上银红霞影紗正可弥补。这真是神来之笔:在满眼翠绿中,有几帧柔柔的粉色做点缀,于幽静中又多了柔美,很符合林黛玉的身份。
探春房中,贾母隔着纱窗看后院,说后廊檐下的梧桐不错,就是细了点。把纱窗看作画框,后院的风景就是一幅画。中国画讲究疏密,梧桐树太细,会留白太多或主宾不明,使整体美感受到影响。贾母观景如赏画,完全是下意识地看出了美中不足。对美的感知和鉴赏已经完全渗透在她的血液中,不知不觉间就带了出来。
无独有偶,当初黛玉选潇湘馆居住的理由是:“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几竿翠竹,一道曲栏,是一幅雅致沉默的画,她也是从构图取景的审美角度来选住处。无怪乎凤姐说她的气质竟不像贾母的外孙女,是“嫡亲的孙女”。
到了蘅芜苑,众人惊诧于宝钗居室的寒素,贾母说:我最会收拾屋子,让我替你收拾吧。她送给宝钗四样东西:石头盆景、纱桌屏、墨烟冻石鼎、水墨字画白绫帐子。这几样陈设全部以黑白色调为主,有文化气息,高雅而古朴,大气含蓄的风格与宝钗的脾性很搭。简简单单几样东西,让宝钗的居室变得大方又素净。老太太在庭院装修、家居装饰上的修养真令人叹服。
贾母的艺术天分还远不止这些。
听戏,她会别出心裁地隔着水听,因为“借着水音更好听”,让乐声穿林渡水,缓冲过滤后,少了聒噪,多了纯净。
品茶,除了一早声明不喝六安瓜片,会特意询问用的是什么水,知是去年的雨水才品了半盏,很是内行。
中秋赏月,她说“赏月在山上最好”,便领全家到山顶上的大厅去。的确,山顶视野开阔,无所遮挡地望月,最是阔朗明净。
月至中天,她又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年轻时的贾母,想必读过“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的句子,否则怎知笛声和月色是雅到极致的标配?
当乐工们前来时,贾母又道:“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明月清风,天空地净,笛声呜咽悠扬,从远处的桂花树下传来,众人万念俱消,忘我地沉浸其中。大家都跟着老太太玩儿长见识,老太太却说:“这还不大好,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天哪,如此讲究,她还让不让别人活了?
就连听书她都毫不含糊。说书的刚刚开场,便被她按铃叫停,批评写书人没有想象力,才子佳人的故事“都是一个套子”,而且三观不正,常识匮乏。贾母又分析了这些作者的心理,归纳起来,一是嫉妒污蔑,二是代人意淫。毒舌完毕,又坚决与三俗划清界限:“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
有还要懂,知道好赖。庸俗吝苛的邢夫人和无趣木讷的王夫人,这种高大上的精神生活她们也天天在过,但她们“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永远无感,从不思考。贾母这个达人,却能巧妙地把生活与艺术连接在一起,将生活艺术化,将艺术极致化。这就是能耐和功底。
第四十回中,李纨摘了鲜花给贾母梳头用。满满一大翡翠盘子的各色折枝菊花,贾母只拣了一朵大红色的簪于鬓上。一个年过古稀的老太太,心劲儿得有多足,心态得有多好,才会在自己满头银发上簪一朵火般浓烈的花朵?搁在今天,贾母也会是一位潮奶奶,对时尚的理解不会比任何一个年轻人差,对生活的投入甚至连年轻人都赶不上。
她会倚老卖老地对客人们说:“恕我老了,骨头疼,放肆,容我歪着相陪吧。”自己歪在榻上,让丫鬟拿着美人拳捶腿,一副傲娇相。却在下雪天玩兴大发,不顾年高,瞒着王熙凤私自跑出来赏雪,“围了大斗篷,帶着灰鼠暖兜,坐着小竹轿,打着青绸油伞,鸳鸯、琥珀等五六个丫鬟,每人都是打着伞,拥轿而来”。如此出场,又气派又文艺。
她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孙子孙女围着她说笑,享天伦之乐。家里来了年轻孩子,她就会出面留他们在府里住下,无论是富贵之家的薛宝琴,还是出身贫寒的邢岫烟,或是远房亲戚家的贾喜鸾,她都一视同仁。当然,越漂亮、越有气质的孩子,她就越喜欢——她可是资深外貌协会会长。
她爱热闹,却也有分寸。去探春屋子参观时,她对薛姨妈说:咱们走吧,姑娘们不喜欢人多,怕脏了屋子,咱们别没眼色。虽是玩笑话,也体现了老人家的涵养,即便贵为老祖宗,也守礼、知趣、不招人烦,尊重别人也是自重。再看宝玉昔日的奶妈李嬷嬷,动不动跑到宝玉屋里人五人六拿东拿西招人厌弃,相比之下,云泥立现。越是真正的贵族,越爱惜自己的羽毛,行事越是自律,即使对方是自己的亲人,也不会不顾对方的感受而越界,这是行为习惯使然。
有钱有闲有品位受人尊敬,人人都夸老祖宗有福。福气这东西就像水,只要源头在,便会绵绵不绝。老祖宗有福,却也时时在积福,她的积福方式是“施”,施财施物施爱心,“施比受有福”。
贾母怜贫惜弱,最是慷慨仁善。款待刘姥姥时,凤姐拿她取笑,贾母一再制止,对刘姥姥的小尾巴板儿也是照顾有加,又是给吃的又是给钱。元宵夜听戏,她会叫戏子们歇歇:“小孩子们可怜见的,也给他们些滚汤滚菜的吃了再唱。”在清虚观,一个小道士不小心撞了凤姐,被凤姐一个耳刮子打得栽倒在地,在一片“打打打”声中连滚带爬。贾母听到了,忙说:“快带了那孩子来,别唬着他……倘或唬着他,倒怪可怜见的,他老子娘岂不疼的慌?”叫他别怕,还吩咐给点钱让他买零食吃,千万别难为孩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如此慈悲为怀,贾母必定有一张慈祥美丽的脸。
如果不是家族发生变故,贾母会稳稳当当颐养天年直至寿终正寝。可惜贾家败落,“忽然之间,天昏地暗,世界可以忽然什么都没有”。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贾府人人自危。这时,已过耄耋之年的贾母站了出来。
高鹗的书续得是公认的烂,但是后半部分把贾母写得倒十分出彩。贾家被抄后,她开箱倒笼,将自己一生的积蓄都拿了出来,让贾家渡过难关,发言堪比精神领袖:你们别以为我是享得富贵受不得贫穷的人,家里外头好看内里虚,我早就知道。如今家里出事,正好收敛整顿家风,大家要齐心协力重振家门。让人觉得:只要有老祖宗这个定盘星在,这个家的气就不会散。
人前显贵,人后也免不了如履薄冰,荣华富贵之下也有暗流涌动,但大体来看,贾母这一生也算福寿双全。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当呼啦啦大厦将倾,她就成了一根弥老弥坚的顶梁柱。曾如牡丹一般雍容华贵,如今也能像老梅一样虬枝铁干不畏酷寒。
每一个年老的妇人都曾是昔日的妙龄少女,在走向衰老的必经之路上,美貌、健康乃至财富都会被岁月一点点吞噬,然而高雅的品位、气质和内涵却会永存。如果有些东西终将逝去,不如和岁月做一场交易,用它们来换取睿智、仁慈和担当等可以保值的东西。这样,变老便不再可怕,而成为在人生的河流上从容笑看风景的一次航行,“两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狮
编辑 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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