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午

　　

1.流产

　　姐姐大专毕业那年，没有接受父母的安排留在省城工作，而是做了一件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事。

　　为了一个毫无发展前途的农村小伙放弃了自己的大好前程，连夜逃至远离家乡万里之外的贫困山村和他完婚。

　　这在我们家是不被允许的，父亲是体面的军官，母亲在政府单位工作，他们丢不起这个人。母亲气得一病不起，出院后对外声称和我姐姐断绝母女关系。

　　或许受此影响，我在择偶过程中格外在意对方的身份地位，以及父母的看法，我精挑细选，选中了父母极为满意的海归博士曹达。

　　他有显赫的家世，父母都是高官，叔叔是企业家，爷爷是退伍老兵，所以他有着良好的家庭背景和优质的遗传基因。

　　并且，因为他母亲有一点白人血统，他算是混血儿，外表英俊挺拔，是很多富家千金梦寐以求的结婚对象。

　　唯一不够完美的是，我并不是他的第一任妻子，他有过一次不愉快的婚姻，他的妻子有先天性不孕症，不能為他生子，而他的家人对他妻子的健康要求是相当严格的，最后在家人的全力施压下，那个可怜的女人主动退出了她苦心经营的家庭。

　　我很快有了曹达的孩子，而那时，我远在万里的姐姐也即将妊娠。几乎所有的亲友都有意无意拿我和姐姐的处境进行对比，每每提到我，父母的脸上总是露出满意的笑容，而我也会感叹姐姐的愚蠢和自己的明智。

　　在我的小外甥女婷婷临出生那一刻，母亲终于放下她高高在上的姿态，主动给姐姐打去电话，然后第二天便迫不及待地飞往那个她发誓一辈子都不会去的地方。

　　当她返回的时候，我的孩子也即将出世，母亲疲倦着陆，劳顿未消，姐姐那边却传来噩耗：刚满月的婷婷因为奶奶照看不周而被人贩子抱走！

　　姐姐悲恸欲绝，母亲更是捶胸顿足，全家陷入巨大的悲恸之中。除了拜托警方，我们私下动员了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去寻找婷婷，然而半个月过去，杳无音信。

　　母亲这时候又抱怨起姐姐择婿不佳，选择了无用的老公，又摊上个倒霉的婆婆！

　　母亲的恶劣言辞加重了姐姐的痛苦，她渐渐不敢再接母亲的电话，好不容易凝聚起的骨肉亲情，再次因为孩子丢了而破裂。

　　正在我们为寻找婷婷而焦头烂额之际，我在曹达的手机上发现了大量大胆而热辣的求爱信息。

　　在我没来得及黯然神伤的时候，他被公司派送出国学习。这在他们公司是个难得的机会，更是莫大的荣誉，可是曹达看着我圆润饱满的肚皮，犹豫了。

　　虽然此时我很需要他，但我不想成为影响他事业发展的绊脚石，我请他安心出国，并承诺他回国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将是他的孩子用稚嫩的嗓音叫他“爸爸”。

　　公婆对我的做法极为赞赏，他们送我名贵的钻饰，还为我高价聘请了一名保姆。

　　我的警察朋友来电告诉我，他们从外地带回一群被拐卖的孩子，不知道其中有没有我的小外甥女，我忙给父母打电话，可是没人接听。

　　顾不上他们，我心急火燎地赶往警察局，遗憾的是在场的五六个孩子中并没有婷婷。

　　我因为来时太匆忙，从警察局走出去时心情比较沮丧，有点心不在焉，下楼时脚底打滑，顺着楼道翻滚下去，伴随一阵刺痛，我的下身开始出血……

　　当我醒来后，孩子已经没有了，并且医生告诉我，因为生理状况，我再孕的可能性很小。

　　所幸我的警察朋友没能联系上我的父母，否则这对我们这个正遭遇不幸的家庭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我没有将流产的事告诉我的公婆，我无法想象他们知道此事后会是什么样的态度和表情，我第一次如此担忧我今后的命运，担忧我会像曹达的前任妻子那样，带着遗憾和痛苦悲伤绝望地离去。

　　只有保姆知道我流产的事，我命令她守住秘密，谁也不准说，因为我还没有独自面对的勇气。

　　公婆的住处离这里很远，这是我可以暂时瞒住他们的有利条件。

　　短短一个星期我瘦了五六斤，我每天活在巨大的恐慌和悲痛中，我的眼前不时地浮现出父母的笑脸和公婆的面容，我想到我有可能因此被曹达抛弃，连死的心都有。

2.换子

　　几天后，我的那位警察朋友再次联系了我，说这次搜捕活动有了新的进展，他们在另一个偏远山区又成功救出两个孩子，有一个很像我的外甥女。

　　我立即跑去认领，苍天有眼，这次终于见到了婷婷，能在孩子遗失后短短两个月内找回，实在是莫大的幸运。

　　然而，当我匆匆忙忙赶回家要给我远在农村的姐姐打电话时，拿起话筒那一刻，我突然犹豫了。一个邪恶的念头在我脑中闪现了一下，我顿时血液沸腾，紧握话筒的手渐渐松开……

　　我慌忙收拾衣物，命令我的保姆立即去远郊租一套宽敞而舒适的房子，要快，房价不是问题。

　　她办事很利落，仅仅一个上午就通过房屋中介轻松搞定。

　　我对保姆说：“从今天起，我将付给你三倍的薪水，而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帮我保守住这个秘密。”

　　然后，我和保姆火速搬进去，随后，我给公婆和父母各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们，我有个外国朋友是妇产科医生，她此番回国参加座谈会议，愿意将我带去国外接受最先进的剖腹手术，在那里无论是医疗设备还是医学水平都远远高于国内。

　　我的公婆和父母都是尊重科学相信技术的人，他们在责备我没有尽早告知他们之后，还是给予了我肯定和关怀，我随即通过各种办法使他们相信我确实在国外，并且成功产下一个聪明漂亮的女儿。

　　由于这个“女儿”在出生时就已经快三个月大，我不能立即“回国”，我的“医生朋友”希望我可以留下，以便为我的孩子进行最先进的养护教育。

　　我的丈夫曹达远在意大利，当他知道我已生下孩子时兴奋得彻夜未眠。因为天涯之隔，我们的联系不那么畅通，无论他给我打电话，或者发QQ聊天，都会无故中断。

　　我告诉曹达，为保母子平安，我和孩子必须远离电话电脑等一切强辐射物体的伤害。曹达表示歉意，并承诺回国之前不再频繁联系我。

　　保姆配合我编织各种谎言，我每天焦躁不安，害怕這些谎言哪天会被揭穿。我的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糟糕，气色也越来越差。

　　我渴求怀中的婷婷迅速发生容貌上的变化，不要保持出生时的样子，不要让我的父母和姐姐一眼就认出她。

　　所幸我照顾得够好，保姆伺候得够周到，婷婷一天比一天胖，不，她不再叫婷婷，她叫小安，我的女儿小安。

3.回家

　　我的公婆和父母终于命令我迅速回国，他们不能容忍他们的儿媳和女儿在国外生子半年不归。

　　曹达的公差也即将结束，公司将给他一个月长假。我再也不能拖延，和保姆退了房子，连夜逃回市中心的家。

　　我查找完飞机的班次，挑中最合理的一组记下，以便答复公婆。他们怪我没有提前通知他们去机场接机，婆婆甚至有些动怒。可是当他们看见我身边半岁大小的小安，一下子喜笑颜开！

　　我在公婆和父母面前谎称给了保姆半年的假期，于是这半年的事情她可以一无所知，以免被询问时露出马脚。

　　可是亲人们不知道的是，为了这个沉重的秘密，我将一直付给保姆高于从前三倍的薪水，直到她厌倦了这种枯燥无味的生活，选择离开。

　　曹达回来了，他将这个可以亲昵地唤他“爸爸”的孩子捧起来左亲右吻，然后转身对我说谢谢！然而，当他说完这句话时，我竟莫明其妙地转身看了一眼身后一言不发的保姆，她平淡无奇的冷漠表情令我心慌。

　　当母亲告诉我，姐姐要来看我时，我惊得浑身发抖。我原本以为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和姐姐见面，可是她竟要千里迢迢地跑来看我！

　　我捧起小安的脸拼命地看，想看出她还有没有一点点婷婷的影子，想知道她在整整胖了一圈之后，还能不能被姐姐一眼认出。

　　那段时间我夜夜失眠，每天活在巨大的恐慌之中。

　　我不敢和曹达出门，害怕一出门就不小心遇到我的警察朋友，然后他提起我流产的事；害怕小安因为照顾不周受到一点点伤害，然后去医院治疗时被医生告知血型和她的父母匹配不上；甚至害怕我的一个指示，一个眼色会让保姆感到不悦，从而揭发我报复我……我有太多漏洞来不及填补，太多。

　　姐姐终于出现在我面前，当她抱起小安时，我的眼神定格在她的脸上好久好久，我看到姐姐的眼眶红了，听到她说：“小安长得多像我们婷婷啊！”

　　然后姐姐告诉我们，因为婷婷的遗失，我母亲的抱怨，她终于和她的公婆反目，和她的丈夫离婚了。她的婆婆没有办法原谅自己的过失，在他们离婚的第二天上吊自杀了。

　　我姐姐是在两个月前离婚的，而那时我正在拼命喂养小安，以求她发胖从而改变以前的模样，我拼命忍住心中巨大的羞愧，捂着脸逃回自己的房间。

4.坦白

　　小安对姐姐的依恋出乎我的意料，她们特别投缘，每每小安哭闹不止的时候，只要姐姐抱抱，她就立即安安静静。

　　有天，小安情不自禁地叫了姐姐一声“妈妈”，姐姐立即热泪盈眶，一把抱住小安狠狠亲吻，嘴里念叨着：“婷婷！”

　　我终于忍无可忍，向姐姐发火，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向她发牢骚。我其实是想撵走她。

　　她和丈夫离了婚，一时半会儿不会走，她要么请求爸妈收留，要么在我这儿长住。

　　我向父母表达了我的不快，我说我的公婆和丈夫都会有意见。父母知道我的不便，他们说愿意收容姐姐。

　　可是搬过去之后，姐姐依然三天两头往我这儿跑，每每看到我阴沉着脸，她总是很小心地说小安太像她的婷婷，她总是忍不住要来看她，然后请求我的原谅，潸然泪下。

　　我们曾经是多好的姐妹，而此刻我们之间又隔着多少阴谋和骗局？

　　我看着姐姐苍白憔悴的脸，心如刀绞；看着小安天真无邪的笑，我号啕大哭，全然忘记了先前的种种顾忌。

　　我的丈夫曹达在我严重失态的第二个晚上没有回来，然后我在他的内衣上发现了几根女人的长发。

　　我没有问他，只在他毫无表情转身之际流下几滴毫无意义的泪水。

　　最后，我给一位律师朋友打了电话，向他简单咨询了一下离婚事宜。

　　我不知道离婚后我能得到什么，但是曾经很在乎的那些东西，此时此刻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什么名利、身份、地位，更是水中月、镜中花，不值一提。

　　我没有问曹达任何关于财产分配的问题，挂断电话，继续亲吻我的小安。

　　我紧紧拥抱着小安入睡，想到她即将做回姐姐的孩子，百感交集。所有的噩梦都将结束，作为制造阴谋的恶魔，我将以失去所有亲人的信任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