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萍

　　《卫风·硕人》是齐国公主庄姜的个人写真：“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载着齐人的祝福，她风光地远嫁。被送亲规模和新娘美貌雷得外焦里嫩的卫人，以令人眼花缭乱的手势和一连串比喻，向后人实况转播庄姜之美。那是真心的赞美，而非溢美的谀辞。卫人实在以拥有这样一位母仪天下的夫人为骄傲。

　　内外兼修的侯门之女，温柔贤淑，完美得就像一部言情小说的女主人公，俨然具备古今中外所有幸福女子的软硬条件。上苍如此厚爱她，该空降一位良人，与她缔结“死生契闊，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完美姻缘吧。

　　结果，事实令人大跌眼镜。

　　庄姜嫁的男子叫姬扬，是卫国的第12代国君卫庄公。婚后不久，他便撕下了温情的面具，暴露了冷漠的面孔。对夫妇之情、婚姻生活满怀着浪漫憧憬的庄姜，从理想的云端跌落深渊。苦，是诗歌的温床，她开始以创作来熨平婚姻的裂纹。

　　她是经朱熹鉴定的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诗人。朱熹认为，她有五首诗被载入《诗经·邶风》。虽然有些诗的作者，学术界尚存争议，但即使她非原创作者，这些诗也与她的婚姻生活息息相关。

　　《柏舟》字里行间满蕴着隐忧。“柏舟”乃她自况：不能受丈夫垂怜的女人，如同飘荡水中的空船，只能绕着江水仓皇徘徊，没有航行的目标。在耿耿不寐的秋夜，“我心匪鉴，不可以茹”“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忧愁迭出，意象纷繁，他没有温度的目光几乎将她冷凝物化。她独自喃喃，我不是没有感情色彩的物件啊，我是多愁善感的女子，需要你以激赏来焕发我生命的光彩。

　　即使失望，她也没有轻言放弃。她屡屡主动示好，想重修夫妻关系，但都得不到他的积极回应。一路顺风顺水的她遭到了家庭冷暴力，她的告白，换得的是他的白眼相向和盛怒以对。夫妻不和，真的是世上最伤人心的事。告诉我，怎么划行才能抵达你心灵的彼岸？她分明感到，无论她怎么做，都是错。“忧心悄悄，愠于群小”，他的态度如此不堪，以致她在他手下人面前也不能保全自尊。一颗心交出去，活该受到如此揉搓弃置吗？他并非她的良人。

　　后人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美貌、美德、美才俱备的庄姜，为何失欢于卫庄公。的确匪夷所思，但细细追寻，无外乎以下几方面原因：

　　第一，崇尚武事的他，需要的是与他并肩执辔，轻装单骑，郊游狩猎，呼啸如风，快意山水的戎装美人，而不是整日捧着书简的女文青。

　　第二，他是位瘦小男人，对庄姜这种高大健美的“硕人”型美女，先天排斥。自知外形不能匹配的他更乐意在娇小女人身上寻找良好的自我感觉，以弥补先天生理不足。

　　第三，在性爱上，他口味重，是熟女或御姐控，而家风良好、走淑女路线的庄姜，言行矜持做派严谨，在他眼里，是僵化呆板的木美人，激发不起他的热情……

　　一一罗列，答案自明：她的过于完美，令他自惭形秽。面对她，如同揽镜自照，他的先天不足后天不力一一凸显，无法遮掩。自卑的人，总是容易走向自亢的极端。她注定要被心理不健康的他弃如敝帚。他恶声恶气地对待她，浑然不觉此乃暴殄天物。

　　新婚伊始的她只将现状归结为自己做得不够好，一味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竭尽全力，力求做得更好，以求他的赏识及垂怜。然而，残酷的真相击碎了她的幻觉—陈国之女厉妫（一说厉姒）来了。厉妫满足了他雄性的畸形的虚荣心：既娇小，又肯迎合。空虚苍白的男人，总是在这样的女子身上寻求自信心爆满的感觉。爱屋及乌的他，一鼓作气又娶了小姨子戴妫。

　　陈国姐妹花用了千百种温柔，曲意承欢，并接连生下大胖小子，恩宠无边。无子的庄姜被堂而皇之地群体性漠视了。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家庭暴力在升级，一颗诗心在碾压中呻吟。他像六月的天气，阴晴不定，心意难猜。如此难以取悦不说，不知从何时起，他还喜欢当众取笑她，将快乐建立在她的尴尬上。

　　整个卫国都在替她打抱不平。野夫村氓、桑女织媪，无不传唱着她创作的忧伤的歌曲。

　　卫人只能以同情的目光望着她，却不能为她无爱的婚姻救场，更不能提高她的婚姻幸福指数。她默默吞咽着婚姻的苦果。

　　她的诗句中，“不我顾”“不我报”“德音无良”，直指虐待。比起经济制裁，情感的虐待更恶劣，更令才女心寒。对才女来说，物质可以欠缺，情感却不能枯竭。他经年的冷淡，像严霜，冰封了她丰沛的情感。

　　绝望的她，怀念起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女儿期。“父兮母兮，畜我不卒。”父亲啊母亲啊，你们为什么不能养我一辈子呢？为什么将我嫁来，让男性粗暴的意志绞杀我多情的诗心呢？我情愿在齐国独身一辈子，也强过在他的精神蹂躏下苟活！沉痛的诗句，是古代不能主宰自己命运、受家庭冷暴力摧残的女子发出的最强音。

　　她最终明白，不能受宠于他，不是自己的错，而是他根深蒂固的男性观在作祟，是他的心理隐疾使然。温柔、美貌、才华，在他那里都是无法容忍宽恕的过错，她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他最终需要的，只是低眉顺眼做低伏小的应声虫，而不是有独立人格、欲与他平等对话的才女。她的感性，她的才思，让他感到压抑。她的美好，理所当然被他嗤之以鼻。

　　她彻底释然。他可以抛弃，但她不能自弃。坚持做自己吧：目光清亮，内心清明，心存眷念，哀而不伤。即使不能两情相悦，也无怨无悔。

　　不幸，常使女人心灵扭曲，或渗入毒性。但庄姜没有，宅心仁厚的她，依然善待戴妫。与其说她没有情敌的概念，不如说她悟出了女性在男权社会的悲剧之源。她深知，自己的失宠和戴妫无干，一切只因男人的薄情。即使没有戴妫，还有张妫、李妫……后宫乃美女集中营，拥有姿色的女人为了生存，为了刷新命运，不得不强作欢颜，围着国君转，围着儿子转……而她，一无所有，没有丈夫的恩宠以倚恃，没有儿子做靠山，孑然一身，无牵无畏。她从不为难女人，痛苦助她一臂之力，使她跳出小我，得以站在生命的高度，宽悯女性，救赎自己。

　　她选择了与他的女人握手言欢，她将戴妫视为好姐妹，对她的儿子视若己出。

　　她亲眼目睹了一场血淋淋的宫廷政变。庄公去世，戴妫的儿子即位，但不久就被人弑杀并取而代之。没有寄身之由的戴妫，伤心地返回陈国。庄姜依依不舍地送别戴妫：“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命运之神伸出大掌，对那曾受到万般宠爱的女子戴妫，迅猛有力地掴过来，庄姜让出了柔弱的肩膀，让戴妫暂得依靠。两个不幸的女人的泪，流到了一起。遭遇丧子之痛的戴妫，在曾经的情敌怀里，感受着丝丝缕缕春风化雨般的暖意和来自同性间相知相惜的煦暖。而那个薄情的男人，墓木已拱矣。

　　这一刻，天地动容。陌上，有人轻轻吟唱起庄姜创作的诗歌：“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编 辑/汪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