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淋文

　　在很多小说中，狄青的家世是很显赫的。而在苏东坡的记载中，狄青却是一个农家子弟。综合当时的社会背景分析，苏老夫子的记载应该比较靠谱，因为狄青后来去当兵了，若非家境贫寒，谁愿意接受在脸上刺字的屈辱？

　　在宋朝，士兵和囚犯都要在脸上刺字，刺上的也不是“精忠报国”之类的豪言壮语，而是某军某团某营之类的军队编制，一是为防止士兵逃跑，二是讲究对号入座。

　　狄青入伍以后，某年恰逢进士放榜，洛阳城里的人都去看热闹。考中状元的王尧臣骑着高头大马在街上游行，那一脸的春风得意让狄青的战友羡慕不已，咂舌说：“瞧人家这么年轻就中了状元，从此好衣好饭好老婆……”狄青不以为然地说：“英雄不问出身！”王尧臣那会儿很忙，忙着应付大户人家的抢购，根本没听见这段对话，不然肯定会对狄青不屑一顾，说不定还会喷他一脸口水：“你来啊，哥有文凭，你能奈我何？”

　　历史往往是富有戏剧性的，不然延续了几千年的连续剧会少了很多观众。1038年，党项族首领李元昊在西北宣布脱离大宋管制，建立了西夏王朝，大宋政府在京城组织士兵前去边境打仗，狄青被选中了，而且被组织火线提干，任命为延州（今延安东北）指挥使。

　　狄青来到这个世界上仿佛就是為了打仗。每次上场杀敌，他都会戴上一个金属面具，披头散发，如猛虎下山，令敌军闻风丧胆。在宋朝的边境上，他带领属下的士兵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这八个字体现得淋漓尽致，不但接连为大宋收复金汤城（今属陕西延安）、宥州（今属内蒙古鄂托克前旗）等地，还缴获敌军大批物资。

　　大宋和西夏整整打了四年，狄青累计身中八箭。不用说了，英雄！掌声属于你，鲜花属于你，报纸头条也属于你，当然，还有一架官场直升机也属于你。1040年，狄青得到陕州经略使（边境重要地区的军事统帅）韩琦、范仲淹的赏识不断升迁。1052年，狄青任枢密副使，相当于国防部副部长。

　　而1052年是个多事之秋，西夏闹了独立还没有收复，广西少数民族首领侬智高又登基称帝，带兵一直打到广东，虎视眈眈地想扒了宋仁宗的龙袍。

　　这侬智高是有两把刷子的，接连砍了宋军几位将领，一时间前线是谁去谁死，大宋政府人心惶惶。国家有难，谁能力挽狂澜？

　　狄青站了出来。关键时刻，文凭有啥用？还是菜刀靠得住！宋仁宗亲自请狄青吃饭，充分肯定了他的爱国主义情怀和英雄主义气概。

　　狄青没让宋仁宗失望，他首先处死了一心抢功不听指挥而贸然出击的将领陈曙，严明了军纪，巩固了军心；在充分分析了战争形势以后，一举拿下了前线要塞昆仑关；趁己方士气高涨而敌军立足未稳之时，狄青果断出击将侬智高的部队打得落花流水，侬智高败走大理国。

　　狄青又升官了，成了大宋的国防部长。朝廷大员们却都纷纷反对，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是没有学历的武官，且宋朝一向重文轻武。

　　没有学历的狄部长风头强劲，每次狄青上街，围观的群众都会引起交通堵塞，大家争相目睹大宋开国以来第一位平民部长，其风头不亚于今天的超级巨星、大牌偶像。而士兵们更是无比拥戴英勇善战的狄青，昔日同为地位低贱之人，狄部长的经历如同给士兵们打了一针鸡血，让他们在敬仰的同时，对未来又充满了希望。

　　那些有学历的高才生们，你们服不服？不服的请站出来。

　　好多不服的，齐刷刷站在与狄青对立的历史舞台上，细细数数看，大宋政府里的文人们比开会还齐整。

　　韩琦，这位狄青曾经的老上级官运不是很好，在狄青不断升迁的这些年，这位老兄不进反退，在工作上犯了一点小错误被贬出京城好多年，走夜路找关系好不容易回了首都，猛然间发现自己竟然成了狄青的下属。韩琦心高气傲大半生，这种现实令他十分难受。但难受归难受，又实在没办法，政府开会、吃饭都要排座位，你总不敢自己扛着椅子往上挪。韩琦每次见狄青，说话虽然客气了几分，但脸上写满了不屑。狄青看在眼里，也不与他计较，心想当年要不是得到了韩琦的提拔，说不定就没有今日的自己了。

　　每逢节假日，狄青总是捧着鲜花、拎着水果去看望韩琦的母亲，想缓和一下自己与老上级之间的关系，可韩琦依然不给狄青好脸色。终于有一天狄青发火了，说了一句火药味十足的话：你不就是比我多一张文凭吗？言下之意是你有文凭，可那又怎么样？

　　狄部长打仗是勇猛，可脾气也是十分的火爆，在文武官员水火不容的时局下，这句话无疑触痛了所有文官的神经—文凭，一直是他们的骄傲啊！你狄部长如此不屑，岂不是打了所有文官一记响亮的耳光？

　　还记得当年狄部长当小兵时那个高中状元的王尧臣吗？那年那月何等风光无限，骑着高头大马被大户人家抢着做女婿。可风水轮流转，王尧臣当年的状元光环慢慢褪去，而狄部长却从一名小兵成长为他的正牌上司，如今狄青是枢密使，他是副使。

　　王尧臣心里比韩琦更烦，分分秒秒都像有若干野猫在他心头磨爪子。每天上班，王尧臣在办公室遇到狄青都要皮笑肉不笑地问候一句：“您老是越来越年轻了，脸上气色也好多了……”眼睛死死地盯着狄青脸上的刺字，仿佛那代表着卑微的印迹可以令他找到一种隐隐的快感。狄青心知肚明，忍了又忍。有天终于没忍住，对王尧臣说：“你要是认为我脸上的字好看，明天我也帮你刺几个如何？”王尧臣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还有文彦博，当年因为收复贝州（今属河北邢台）一座城市就当上了总理级干部，可一座小小的贝州城哪能和狄青收复的整个华南相比？偏偏舆论多事，动不动就拿他和狄青相比，比来比去，文彦博的面子跟劣质墙砖似的掉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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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人无一不是经过寒窗苦读而踏上了仕途，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可是却在官场上败于一介武夫。不服！谁都不服，一个狄青让整个大宋文官集团空前地团结，大家拧成绳、抱成团，随时准备为了维护文凭的尊严而搞定狄青。

　　俗话说持之以恒，滴水穿石。口水也是水，而狄青不是石，他只是血肉之躯的凡夫俗子，所以被滴穿就成了必然。口诛笔伐、无事生非是文官的专长，在对付狄青这件事上，文凭显然体现出了其拥有者的价值。

　　这一年，皇帝病了、黄河发水灾了、扫帚星出现了、太阳让天狗给咬了……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人人在寻找原因又得不到答案的同时，都把目光盯住了狄青。

　　据说，某天夜里狄青家忽然冒出了不明火光，惊动了地方政府。政府知制刘敞神色慌张地找到开封市长：“当年朱温就住在狄青家附近，他造反前，家里也是出现了这种火光！”事实上狄青家的火光只不过是管家在后院里烧纸钱而已。

　　大文豪欧阳修文章写得顶呱呱，诽谤的技术也是炉火纯青。这年五月，开封发了大水灾，欧阳修给宋仁宗写了一份水灾分析报告，里面有这样两句话：“盖军士本是小人……水者，阴也，兵亦阴也，武臣亦阴也。”

　　大文豪不懂武术，但会使阴招，直接向狄青射了一支冷箭。旧时的文人就有这样的臭毛病，总拿君子、小人说事，上纲上线不说，动不动就给人贴标签。军人没有文凭、没念好四书五经就成了小人，就成了引发水灾的罪魁祸首，也不知道欧阳修是哪所大学毕业的，这样的荒谬逻辑简直有辱师门。

　　中书省的官员们更阴，他们集体写了一封上访信，想让宋仁宗罢了狄青的官。这种集体行为很有震撼力，而且为上访者自己留下了一条广阔的后路，能罢掉狄青固然是好，即使罢不了，也没人会找自己的麻烦。

　　口水战愈演愈烈，宋仁宗终于沉不住气了，他把那封集体上访信拿到了朝堂上进行讨论。狄青说：“我不服！”那一刻，狄青的豪气如同他在战场上的杀气一样令在场所有的文官胆怯，他的功劳都是从刀光剑影里打出来的，面对那些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的指责，他内心无愧。

　　宋仁宗也说：“狄青是忠臣！”总理级干部文彦博早已料到老板会有如此一说，他面对仁宗缓缓地说了一句话：当年，宋太祖赵匡胤不是柴荣的忠臣吗？这句话是口水中的口水，毒药中的毒药—大宋江山从何而来？就是叛变起家的。宋仁宗哑口无言，很显然，他在铁板钉钉的史实面前动摇了。宋仁宗并不薄情寡义，在将狄青贬出京城之前，他为狄青升了官，令他以副宰相的级别出任陈州（今属河南周口）市长。

　　1056年，狄青黯然走出了皇宫、走出了京城、走向了自己政治生涯的荒凉之地。在他踽踽独行的身后，是宋朝广大的文官集团，他们击掌相庆、快乐无比。他们成功地用宋朝第一武将的失意证明了在那个时代一纸文凭的重要性。

　　半年之后，狄青死在了陈州。据当年“路边社”小道消息，在狄青的追悼会上，宋仁宗代表国内某著名大学向狄青授予了战争学荣誉博士学位—谥号“武襄”。

　　编 辑/汪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