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影左手握錾,右手扬锤,錾尖伴随锤声在圆磨石上跳着舞蹈,舞步下,一道道凹形齿槽匀称排开,如一朵绽开的太阳花。
两扇磨锻完,梅影合起来研磨,见他并不用棍推,伸出两只大手,抓住磨边眼儿,就那么轻轻一用力,磨便开始欢快地叫了起来。
站在花窗下的小姐,心随着粒粒饱满的大豆一同滑进深深的磨眼里,顺着磨道,不停地转着圈儿。
小姐是东家江大佬的小女儿,名叫巧灵,长着双小眼睛,大门牙,偶尔一笑,如同菜刀划出来的一道缝。巧灵长相一般,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梅影到了江家第一眼就被墙上的字画给迷住了。
也有人背地里说,小姐字画好,就是门牙大,眼睛小点。可在梅影眼里,小姐手巧,和她名字一样,能动人心。他手中的錾子常会在优美的琴声中,欢跳着。
细碎的石渣随着琴声飞扬,梅影有点迷恋这种感觉了。
生活中,东家不喜欢听到锻磨声,让梅影跟着巧灵学识字。可梅影还是喜欢在琴声中看着錾尖跳舞,碎石飞,如仙女散花。
“不锻磨,行吗?”东家眼睛如蒙上了层薄雾。
“俺答应过巧灵,锻九百九十九盘磨的。”梅影一脸认真地说。
“九百九十九盘磨?”东家眼前的雾又弥漫开来,甚至没有看见向他微笑点头的女儿。
还没等东家问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管家跑来说:“西猪山又来人了。”
江大佬最怕听到“西猪山”三个字,可每年他都要面对这帮人。这次来人,要米,也要人,说山上青白石多,缺磨。
临别,东家拉住梅影的手,再三叮嘱不要得罪他们。
西猪山在泗州城正西,山上产青白石。守山的叫朱彪,这人全身蛮力,铜铃眼怒睁,可扳倒一公牛。方圆百里,无人不惧。
梅影上山锻磨,巧灵一夜没合眼。东家也在堂屋来回踱步,他知道朱彪还惦记着江家的米行。
次日,东家沉不住气了。不就银子吗?他给。别人被绑票,他都能拿钱赎人,更何况是女儿喜欢的呢?
东家刚出村口,就遇到梅影。梅影浅浅一笑,摆摆手说:“回吧。”
连吃三碗米饭,梅影才开口吐出三个字:“锻完了。”
第三天,泗州西大街许多没有磨的人家都得到一盘青白石磨,管家还对东家说:“他们要的米,一粒不差又给送回来了。”
有人说,锻磨匠上山后,一天一夜锻了三十盘磨。满山块石,到了梅影手上,玩似的就变成了磨。把他们眼都看直了,那些青白石在他手里软如黄泥……
西大街人说起这件事情时,生动得如说评书。不过,接下来这场面,泗州城还真有人亲眼看见过。
这个冬天,雪下得又深又厚。
清早,一百多人将东家院子团团围住,有胆大的人,打开门窗,就看到这伙人手里拿着刀枪,凶神似的围在雪地上。
院墙外,风吹雪花,打着滚儿。偶尔,有马不耐烦地飞舞前蹄,嘶鸣。之后,一片寂静。
透过门缝,看见满眼刀枪,管家的手似冻在门板上,扯不下来。他想转身,发现外面起风了。只见风卷雪花,从院中升起两扇磨,磨飞出墙外,在风雪中旋转,洁白的雪花,如磨细的白面,密集撒落……
泗州人说,那场面真震撼,一百多人趴在马背或蹲卧雪里,一动不敢动,任磨盘在他们头顶飞转,雪花中,有马嘶也有鬼哭声……
风停,雪花又钻进棉被,洁白一片。管家揉了几下眼睛,雪地里哪还有贼人的影子。等东家起床,管家把亲眼看到的事,说来听,东家笑了,说他评书听多了,满脑子全是飞磨侠。
一旁,巧灵听了,轻轻一笑,拇指弹挥间,清脆的琴声响起。
东家眼前仿佛碎石飞起,如院外飘舞的雪花,飞扬。
腊梅岭,黑衣人对面站立一红衣女,似一朵怒开的红梅。
“你甘心一辈子做个锻磨匠?”
“九百九十九盘磨是理由吗?”
“你我飞磨成双,笑傲江湖,多好。”
“当年师父传授飞磨无影,是让伸张正义,多做……”
“还用他的话来束缚我!”红衣女杏目圆睁,打断了黑衣人的话。
“武林中何曾有过第一?”
“少废话,飞磨。”红衣女右手一甩,圆形无影,转飞过来。
天上,团团圆影,飞转无形中。
雪地,步步踏雪,闪躲无痕迹。
雪随风飘起。
一瞬间。磨快似刀,划破黑衫,雪花撒落,地上绽开,朵朵梅花。
“为什么不躲?”
“你赢了。”
“飞磨,我要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空中,一石磨色白形薄似飞碟,一块青石圆如脸盆,一大一小,一上一下,如影相随,越转越快,风卷起雪花,看不见太阳。
眼前,又一道白光劃过。
雪地里,梅花又多了两朵。
“为什么不躲?”红衣女子收磨,上前抱住飘摇的人。
“师妹,以前俺不识字,不知道魔有鬼,磨离不开石。俺只想做个锻磨匠……”
泗州人好长时间没有看到梅影了,江大佬说他被石块砸伤了胳膊,不能锻磨了。
可是梅影伤好了,还锻磨。
梅影说,他喜欢学习认字,特别喜欢看錾尖在青白石上跳舞。还说要把字刻在石磨上,让后人知道他是一个识字的锻磨匠。
当然,这些话都是泗州人茶余饭后谈说的。他们还说,东家女儿眼睛水灵哩,如两汪清水,一点儿也不小,笑起来,那一口白米牙,整齐好看哟。泗州人当然知道,东家害怕西猪山那伙好色的强人,恨不得把女儿装在心里疼。只是他们不明白,东家有钱,锻磨匠不呆在江家过安逸日子,怎么还爱蹲在青白石上流汗呢?
江大佬也不知道女儿究竟说了什么,一让梅影放下錾子,他就说,俺答应过巧灵,锻九百九十九盘磨的。
有一点,东家心里明镜似的,梅影随他哩。
想到自己常听到泗州人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东家摸了下胡子,望着院里那块刚锻好的青白石,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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