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工作
2008年7月,我在一次车祸中断了腿。在那之前,我是模特学校的学生,是同级的男生中个子最高,最被老师看好的一个。在那之后,我成了一名出租车司机,只开夜班,因为只有这样,别人才看不出我那丑陋笨拙的假肢。
人在悲观的时候总喜欢逃避现实,那段时间,我躲在人们看不到的角落里,放弃了所有一切,像一只受了伤又试图站立的狗,既想咬牙坚持,又忍不住痛苦哀号。
遇见段姐的那个晚上,闷热潮湿。两个比我小的男孩子坐了我一晚上的车,转了大半个城市后,却不给我出租车费。他们下车后,站在几米外的街上对着我笑,我想抓住他们,可我每前进一米,他们就后退一米。他们嘴里叫着“瘸子瘸子”,手里挥舞着鈔票,然后趁我被他们引离车子一段距离后,突然跑回去将我的车洗劫一空。
那时候街上还有不少人,但没人愿意帮忙。那两个小子拿走我的钱包手机后,扬长而去,我只能低着头,在周围人的目光中,慢慢走回车里。段姐就是在那时候上车的。她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对我说:“去海鲜会馆!”
痛苦、伤心、悲悯、绝望,乱七八糟的感觉在我心中萦绕,可我不得不强咬牙关,收拾心情,重新开车载客。开车前那瞬间,我看了一眼后视镜,她坐在后面毫无表情。没有怜悯,也没有同情。
可我没想到,海鲜会馆的距离只有一条街。保安小跑过来开车门,满脸堆笑地对她说:“段姐,今天怎么坐车了?”
段姐依旧面无表情,扔下一张百元钞票和一张名片,对我说:“明天给我打电话。”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这女人的意图。她原本不必坐车,我不知道刚才那幕的哪一点触动了她,她竟鬼使神差地把我从痛苦中快速地拉了出来,心一下子暖流泛滥,我甚至忘记了说话,傻傻地看着她,一点点消失在我的眼前。
段姐给了我一个工作:代驾司机。每天晚上,会馆总会有开车来又喝了酒的客人,那些人不少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我的工作就是作为会馆的专门司机,开车送他们回家。换了好车,收入也高。只是我没想到,这个工作竟然改变了我的整个人生。
2.代驾
每一天,我都会开车送人回家,作为司机,这无可厚非,但奇妙的是,我的乘客千奇百怪。套用一下那句经典的话,每一个醉鬼都是一个哈姆雷特。
乘客里有些还是很正常的,可剩下的大部分人,就都是标准的醉鬼了。醉鬼也是鬼,人一旦变成鬼,就毫无理性可言。才做了两个月,我就见过了各种各样的醉鬼。他们有的哭,有的笑,甚至有的引吭高歌,勒着嗓子唱《小白杨》。
醉酒是一种很有趣的状态,意识模糊,可大部分却头脑清醒。有些人借酒装疯,有些人则完全丧失理智。这些人在他们的车里,像他们的家一样随便。他们完全不把我当回事,仿佛我只是个会开车的机器人,毫无思想和意识。
看着他们,林林总总,表现各异,我有一种诡异的快感。这些人在平日里,每一个都趾高气扬,人模狗样。他们穿着光鲜时尚,用很多力气描绘出一个示人于众的精美面具。可很少人知道,这面具下的另一面竟然是那么丑陋。
所有乘客中,我最喜欢给鞠老板开车。鞠老板是当地一个很大的房地产商,有很大的人脉关系。他常常会和不同的人吃饭。
给鞠老板开车的好处,不光是因为总能得到不菲的小费,还可以听到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当初做这个代驾的时候,段姐就对我说:“你慢慢就知道其中的好处了。”
鞠老板和段姐的关系非同寻常,因此每次他走,段姐就指定我来送。次数多了,鞠老板对我很放心,不过那些商人在车里与他谈论生意时,常常会顾忌我。顾忌是顾忌,但我还是听到了一些。
我得到的第一个好处,是一个拆迁信息,关于一个老工厂的棚户区,在那之前,关于拆迁的消息一次又一次,可最后都不了了之,后来又说决定不拆了。那次,送鞠老板回家,他和一个老板聊起那片棚户区,说已经进入了市政规划,拆迁马上就动工。我于是将信将疑地用很低廉的价格买下了那儿的一套房子,结果真的赚了一笔。
那之后,每次送鞠老板回家,我都立着耳朵试着去听。尽管他们并不是时常讨论拆迁问题,但我还是总能得到些有用的信息。利用这些信息,我受益匪浅。
通过几次房屋转手,我的存款多了起来。那是种暴富一般的感觉,那些数字让我不敢相信。
我的信心一点点慢慢找了回来,人生又见光明。因此我在内心里对段姐感恩戴德。
段姐不常回家,她有自己的车,甚至有自己的司机,可她却很少坐。常常她想外出做点什么,就会找到我说:“跟我走。”
为段姐开车,我哪怕再累再乏也心甘情愿。像她这样一个单身女人,能维持这样一家豪华奢靡的会所,注定非常不容易。我渴望有机会报答她,可我只是个代驾司机,并且还是个瘸腿的。
每次坐车,她看起来都很累,极少说话。她不喜欢坐在后面,常常就在副驾驶座上闭着眼睛,一睡就不愿醒。她特意告诉过我,不要叫她。因此如果她睡了,我就得把车停下,站在车外等她醒来。这样一个在外人看来风光无限的女强人,其实有时候也和小女人一般脆弱。会说梦话,会做噩梦,甚至会在梦里哭泣。
段姐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沽名湖的堤岸边。她让我把车开到上面,然后一个人站在微风拂面的湖边抽烟,发呆。我知道她心里肯定有事,我也知道她不会把那些事对我说,可我还是想帮她分担。见她冷,我就走过去给她披衣服。
段姐的身上有一种沁心入肺的香,我从侧面能看见她白而细腻的脖颈,以及眼角慢慢延展的鱼尾纹。那一刻,她不是那个八面玲珑、左右逢迎的女强人,她只是个女人,一个需要胸膛依靠的女人。
就在那天晚上,我知道了段姐心中烦事的答案。鞠老板来了,带着一个女人。那女人也不是他的老婆,但看上去确实比段姐年轻漂亮。怪不得晚上送他们回家,我听见那女人问鞠老板:“那个姓段的女人是不是你的老情人?对人家好一点嘛,一辈子都跟你了,现在人家都人老珠黄了……”
我在那一瞬间就知道了,在鞠老板那里,段姐不是这个女人的对手。年轻是资本,聪明是手段,如果两者兼具,段姐注定一败涂地。
那晚送完鞠老板,我突然接到了段姐的电话。她让我去一家酒吧接她。鞠老板的喜新厌旧让她无法承受,结果喝了个酩酊大醉。
我一直以为那种钱权利益的背后,都是虚情假意。可这时我才发现,她竟然爱着鞠老板。那天,我送她回家,她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我19岁就跟了他,那时他还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3.改变
我是一名代驾司机,就算我偶尔能从乘客酒后的胡言乱语中听到一些很有价值的信息,并因此受益匪浅,我也终究是个司机。
会所是段姐经营的,但知道内情的人都知道,背后真正的老板是鞠老板。如同我的一切是段姐給的一样,她的一切也都是鞠老板给的。我们的命运基于人家的恩赐,像风筝,飞得再高,也终究被人操控。一旦人家玩腻了,线断了,就只剩失控的飘零。
段姐不得不害怕,过去她的信心来自她和鞠老板多年的信任,以及她风雨飘摇的爱情。现在,爱情死了,而信任往往在一念间就会灰飞烟灭。段姐变了,常常醉酒,易怒,她像我当初一般怀疑一切。她只信任我,没事就让我拉着她出门散心,喜欢对着我说话,却不允许我出声。她常常抱着我哭,也常常指着我鼻子大骂:“你们男人都是没良心的狼。”
我心疼、愤恨,可我就算咬碎牙根,也只能是这场戏中的观众。我不是导演,无力改变结局,只能在心中期盼在落幕的时候,一切终将善恶有报。可我错了,这世界现实得几近残酷,当初我已经领教过的,只是愚蠢地忘记了。
鞠老板给了段姐一张机票,说是让她出国考察人家的酒店经营,而会所暂时交给别人经营。别人是谁,想都想得到。鞠老板这招并不高明,甚至已经完全是摆明了让段姐离开。
我很震惊,我们所有人都很震惊。段姐打理会所三年多,这里面一砖一瓦甚至一个杯子都有她的血汗,鞠老板够狠,也够绝情。
那天,段姐又让我开车带她去沽名湖。她站在那湖边整整想了两个小时。后来她对我说,这个湖是她和鞠老板年轻时常来的地方。说完,她的眼睛里泪水晶莹。
“这么多年,我竟然傻到连点证据都没握在手里。我太相信他了。”段姐这样说。她看着我,突然问,“瘸子,你能不能帮我?”
我点头。
不是必须,而是必然。这机会是我曾经渴望的。我渴望报答段姐,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内心那蠢蠢欲动的情愫是否关乎于爱,我只是不想段姐离开。
鞠老板信任我,他回家,必由我开车。这是因为他那些事情不能让单位的司机知道,我已经取得了他充分的信任。
可他忘了,我可以偷拍,可以录音。段姐把那一套工具交给我,并找了人安装在车里。我只要一按按钮,就开始录像录音。坐在后座的鞠老板的权钱交易以及风流账将统统被段姐掌握。
那天晚上,鞠老板和一个老板坐在车里,讨论着如何让一块看上去毫无价值的地皮升值。一路上,他们讨论非常认真,并为了他们完美的计划兴奋不已。鞠老板甚至还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瘸子,赶紧去那边买房子……”
那确实是个难得的机会,连我都跟着兴奋。我甚至能想到这个机会将给我带来多大的利益收入。所以,在那一刻我突然犹豫了。
4.放弃
搞倒鞠老板?机会有的是,按钮就在那里,以后我可以随时按下去。我只是想抓住这最后一次机会,狠赚一笔,然后就收手离开。当然,离开前,我会把录音录像交给段姐。
可我没录,段姐很生气。她对我破口大骂,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我只能反复说:“就这一次,最后一次,之后我肯定录下证据。”她冷静下来,看着我,说:“瘸子,你滚吧!”
就在那天晚上,就在我离开之后的深夜,段姐突然被人送上了飞机。我不知道她是否被强迫,但她走得很突然。我接到了她发来的一条短信:“瘸子,我理解你。”
我又赚了一笔,我的存款足够我下半辈子活了。所以,在段姐走后,我拿着鞠老板的证据想去检察院揭发他,给段姐一个交代。可是那晚,那个新来的年轻女人正式入主会所并赶走了大部分段姐的心腹后,她对我说:“瘸子,留下吧,鞠老板喜欢你。”
是的,这世界就是现实的。无论我是否爱过段姐,她终究已经成了一个句号,我的生活还要继续。我想这就是命,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们的宿命。所以,我放弃挣扎,将那些证据收起来,继续做一个代驾司机。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段姐,听说她在国外的生活不错,鞠老板给她不少钱。但我很想她。
好了,不说了,昨晚我又在车里得到一个信息,听说市场上的豆油要涨价,我要给父母打一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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